首页 -> 2007年第1期

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作者: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




  译:三张
  文: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
  
  本文译自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的著作《热情的心——改写世界的女人们》,刊发时略有删节。
  
  一
  
  “我是否不如你想象中那般粗暴、那般热情?也许,是我的文字让你期望过高了?”他被自己文笔的力度吓着了,甚至有些窘迫。说这话的人正是亨利·米勒,四十岁,身无分文,尚未发表过作品,正在巴黎游荡。此处谈及的“文字”是他爆炸性的新小说《北回归线》,如其所愿:“巴黎之书,第一人称,不讲审查,不讲体裁--都见鬼去吧!”1931年深秋,阴雨与风湿痛的冬季眼看将至,令人忐忑。米勒潦倒无依,手稿未竟。他给一位美国银行家的有钱太太寄了点稿子;据说此女颇有文学抱负,他希望能拣上金蛋。次年三月,他得以与下金蛋的母鹅直接交锋。
  阿娜伊斯·宁·吉勒怎么看都不是传统的银行家妻子形象。为掩饰尴尬的中产阶级身份,她塑造了一身伪装:描金围巾,披风流转,异国情调吉普赛风情的饰物,反正老公付得起。著名的《日记》,经作者本人编订削改,前后出了七册(从1966年起到1977年她去世,期间共出了六册,1980年,第七册);它们对这名周旋于艺术世界的独立女子,有着全面而动人的描摹。宁在巴黎克里什租了间小公寓,好让米勒静居写作。结果那儿成了三十年代出名的波希米亚之角。单看她长篇大论的生活记述,读者们未必想得到,公寓租金和布置等用项,大部分出自丈夫供她穿衣游玩的零花。
  《日记》公诸于世之前,宁的名气(如果她也算有名气的话)全因为她写过几本吃力的前卫小说,还有些狭隘的感性女人的故事。《玻璃钟下》和《羁绊之子》是四十年代在纽约她自己的出版社印的,商业性出版后,也只是在沃拉斯书店卖49美分一本,印数丧气得可怜,作者本人全数吃进。《日记》一出,宁算是在文坛时来运转,国际知名了,1971年还获得法国的“塞维涅夫人”自传作品奖。早年卷章描写的巴黎郊区居室,装潢魅惑如天方夜谭,交游人物来往不定,都还只是暧昧风情;七十年代晚期的《性情》,则更进一步,代之以更直截的吸引。这两卷作品都是因私人客户委托,于四十年代写就,其中故事在《日记》中曾略见端倪。文集出版均经宁同意,但直到她身后方才付梓。后来,它们都成了畅销书,奠定了专门撩拨挑逗读者的那一派小说的基石--新女性可不害臊,“新情色写作”,她们是观众也是作者。
  这套书好卖得吓人。初版删除的部分,串联上一些上次发表过的叙述性段落,便又是日记第二系列,如此往复可至无穷。丛书名为《爱的日记》以示区分,新传开张,上册是《亨利和琼》,1990年曾改编为同名电影;92年跟进下册,标题更直白:《乱伦》。十年复十年,宁,或者说,宁的声名,渐渐得以重塑。要回溯她的事业轨迹,1977年的日本杂志上一篇文章标题又八卦又华丽,再合适不过:“阿娜伊斯·宁不可思议的色情内容;美国先锋文学王后;由法国新小说派到爵士乐;性猎手,她教会亨利·米勒如何去爱。”
  
  二
  
  1931 年,银行家妻子二十八岁,预备米勒的出现,已经很久。少女时代她就已经在设想,此生“注定要和一名伟大作家绑在一起,为他那些奇异、诗意和想象的章节部分帮衬上那么小小一点”。幻想完了又连忙添上更实际的:“或者我自己写更好,他可以帮我改”。而婚后,她立即被失望感碾得粉碎,在床上,心智上,都是如此。宁的年轻丈夫,休·吉勒,对她顶礼膜拜,给了她一切,惟独没有她渴望的“支援与指引”。1923年,她才二十岁,刚做了一个月的新娘,便向日记祈求道:“我们将去向何方?我,曾以为生就如藤缠附,如今只能仰仗自己。”她还鞭辟入里地添上:她曾希望,爱一旦得到满足,书写日记的强迫症便可结束。(其时已经记了十年。)当然,她的心腹知己依然只能是日记,页数愈积愈多,同一故事重复又重复:阿娜伊斯是美丽的,被爱慕的,她频繁经历着有激情无结果的调情,她不能安睡,独自哭泣,她感到“几乎是肉体的疼痛,饥饿,空虚,灼烧,无从抚慰,”1928年,她写,“音乐,男人爱慕的眼神,搅动着我,如风搅动原野里的尘土。”米勒在她门口出现时,日记已经写到了三十一卷。
  照米勒和阿娜伊斯自己的描述,这女被欢呼为“永恒的女”,这男是典型“不可救药的男”,这女落到这男头上,就像羊栏圈住了一匹狼。米勒起初还有些畏缩,阿娜伊斯的地位,她的房子、衣着、甜甜的英语口音(她是古巴裔,生在巴黎,长在法国和西班牙,后来在纽约皇后区定居多年),都让他觉得应该与她保持敬重的距离。直到有一天,他们同坐在维文街的海盗咖啡馆,阿娜伊斯低眉敛目,给米勒念自己的日记,诉说他的文字是怎样地将她影响。乍一看是年轻姑娘热情迸发,一时冲动的心迹启示,但其实,这是阿娜伊斯练熟了的策略。宁的《早期日记》(她身后出版的四册本的官方题名;始于1914年,终于1931年,即她动手自费出书的时期)并不曾删改校勘;其中有几处记载,对米勒之前的一系列男性目标,她怎样把日记拣着朗诵给他们听,实证颇有效验。对宁而言,要想绕过她那副瓷娃娃长相施加的限制,这手法一流。有一段她哀叹道(出版时有加工),“我该死的眼睛,忧伤深邃;我的手太细巧;我走路的样子仿佛滑过;我的声音总是低语。而这些均可入诗,太脆弱,不能被蹂躏、侵犯、使用。”她闻名的日记(是,三十年代在她的小圈子里就颇闻名了),是诱惑的工具,也是诱惑的记录。它被用来激起合适的进攻欲,却决不泄露执笔天使的内心。
  但米勒不安的问题一直都在:他是否够粗暴,够热情,配不配得上她的文学期望?有没有人配得上?婚后头几年,宁喜欢在日记里自诩为包法利夫人,但她坚持其中有一点重要区别:“我是不会像包法利夫人那样服毒的。”女主角将会主宰故事进程,不让它成为悲剧。但到宁遇见米勒那年冬天,她的注意力已转向另一种文学流派;它对婚外情的描写更新颖,也更具怂恿意味:1929年,宁开始读劳伦斯。1932年,她的第一本小薄书由巴黎一家英国公司出版,就是他的作品“赏析”。宁自封的任务是为劳伦斯辩护;有人指责他对女性的观念太过“古董”,宁则辩称,他针对的是超时代的“精萃”,是“男女关系是女人的核心”这样的事实。声名狼藉的禁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宣称是“他最好的作品”,而且还是“我们唯一完整的现代爱情故事”。她向丈夫诉说她对“经验”的渴望,他则温和率直地给她讲解美国道理:他们是自由的,没有宗教和传统约束,“你在法国文学里念到的东西,不过是把你的想法发扬到了极致,成为平庸的不忠罢了。”而劳伦斯则认为性是先验认知的仪式,这就给她的辩白提供了高级论据。
  劳伦斯念了约有一年,她又读起了弗洛伊德,事情就更复杂了。她认为自己符合歇斯底里的神经质症状,病因则如弗洛伊德提出的,是性压抑。对宁而言,弗洛伊德颁发了追求肉体满足的科学许可证,劳伦斯则由宗教角度提供了信仰执照,两者如出一辙。想想看吧,读着劳伦斯和弗洛伊德的艾玛·包法利:一个女人,这样一个女人,她不这么想才怪呢。
  “但劳伦斯这样的男子太稀有,太稀有了,”1930年,宁的堂兄埃东多和她一同感慨道,“你真见过这样的人么?”宁忧伤地回答:“碎片,不过是劳伦斯的碎片。”但她颇具慧眼,很快就认出了“完整”的,或者说,这世界所能提供的最接近“完整”的人:亨利·米勒。“起初我爱慕劳伦斯,而最终我膜拜的人也那么像劳伦斯,正如情人梅洛斯。”这是把作者与他笔下激情的男主角视为一体了;那算是三十年代自由女性的希斯克利夫。宁会把两者混为一谈,也有她的道理:《北回归线》以第一人称叙述,主角是位放纵得夸张的猛男(“在我之后,种马、公牛、牡羊、雄鸭、圣伯纳犬都不在你话下”),连名字也叫亨利·米勒,而且,作者他本人都没法把两人区分开来。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