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作者: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




  宁的反应最初是接纳意见,决心多下工夫;“我被拯救了,”她揶揄道。可数月之后,反应就变为被拒绝的狂暴,而文学经纪人带来的侮辱则更是火上浇油:一是她现在已经公开希望发表的部分日记,被退了稿;二则是她的新小说,被指为“太夸大,太过火,太紧张”。还说,虽然小说自诩有现代精神,其内容则更适合在1840年出现。这太过分了:她的日记,自尊,原来都是浪费时间,或者更糟,是一种侵蚀精神的疾病,使她的人生不能真正有所作为。而米勒强加给她的任务,如今也无力完成了;已经“太难了,要让四个男人都快乐,”她写道。那年夏天,又加上了她父亲。(“你父亲想吞噬你,让他来好了,”米勒建议,不过看来他不晓得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他消化不了的。他不知道吧,咬得动都嚼不动。”)
  宁原以为,这份不自然的恋情将意味着日记的终结,正如她曾经对婚姻的想象一样;而且,这次是从根本上矫正她原始的、动机性的伤痛。然而,历史又一次重演,她更需要日记的安慰了。宁时常自视为圣人--她曾写道:“如果大家的举止都能向我个人学习,那就会没有战争,没有贫穷”--而日记就是她的品格记录,她随身携带的殉道牺牲。
  对米勒而言,宁在他生命中的位置无法取代。他决心要保留自己的身份权利,哪怕要与人分享,哪怕其中莫名其妙地混杂着贪婪、欲望、感激、憎恨和爱情。他没法把她拯救成作家,这份雄心是彻底失败了。但他可以试着将她包装成作家;也许这还会让她更开心。对她的小说他已经放弃了希望,但他对非经典文体有着超现实主义气息的热情,由此找到了褒扬日记的法子:将其宣扬为业余人士的作品,孩子的作品(或者,往狠里说,疯子的作品)。最先的宣传广告很相配:1937年,他在巴黎一家美国人办的高尔夫俱乐部杂志《拥护者》上,发布了一则超现实主义兮兮的通知,宣布“阿娜伊斯·宁的精彩日记,1938年1月出版第一卷,”“儿童的法语,忠实的重现”,限量发行二百五十册签名本,先下订单,支票寄给亨利·米勒,“若发生世界大战或全球货币崩溃,付款将以票面等值退还。”
  结果呢,《拥护者》先崩溃了,书一本没卖成。米勒又自告奋勇写了一篇日记评论研究,1937年末刊在艾略特的发行比较稳定的《标准》杂志上,不过这次没附订单表格。米勒的文章大吹牛皮,鲁莽糊涂,而又时有妙句;开篇便断言,宁“不朽的告白”总有一天将与“圣徒奥古斯丁、佩特罗尼乌斯、阿伯拉尔、卢梭、普鲁斯特”的启示录并列,然后多少由此发挥了一番。文章标题为“Un être étoilique”,étoilique是宁生造的,由lunatique(法语,古怪的)一词而来的文字游戏,用来形容自己的别致。宁觉得这评论又是亨利惯常的天开异想,与其说写的是她的成就,不如说是他自己的观点。她这么想显然也有道理:米勒行文如飞,飘渺时从来不顾主题。但确实也有些段落,他猛地飞扑而下,紧凑而又极度精准地分析道:
  “日记页复一页不断地观察分析,给人以潜沉,黑暗,淤滞的幻觉。舱门紧闭,天空被遮蔽在外。自然,人类,事件,关系,种种一切,都被纳入水下,被解剖,被消化。在这狼吞虎咽的过程中,自我,变成了一个惊人的红色巨胃。”
  但这经深思熟虑、以激起兴趣的“观察”(从此这成了对宁的典型评价),必得与她的性有关。谈及晚期的日记,米勒写道,“这是我初次读到的女性写作:它以女性的诚实,重新编排了世界。”这话听着有些刺耳,但考虑到米勒所知的宁的“诚实”,其中含意也很是刺激,好比阿尔弗雷德·施蒂格利茨初次看到乔治娅·奥基芙的“私密”的素描时,传奇性的名言:“总算有了纸上的女人!”米勒的评价,其实源于日记对性体验的坦诚描写(常常是与米勒间的),但这点不容易看出来;他的讨论用词推托,更着重于风格而非内容。他说,宁的“女性写作”,是“思想的幼虫期,还不曾从梦境中分离开来”,这思想,“从未被捕捉,从未被头脑领会”。日记是“女性生理之存在的鸦片世界”,没有“一盎司男人创造的文化;与头脑有关的东西,全被斩去”。所有他曾反对过的东西,他曾想要拯救她于水火的水火,那些二手的超现实主义,那些忸怩作态的“女性气质”,不再是破坏知性的瑕疵,却变成了生物性的本质。这花招当时还颇新颖,重点是其对标准的摒弃,其所宣称的不可应用性。宁不再是失败的作家、懒惰的作家:她是女作家。
  
  四
  
  改变了的是这个国家。1959年,林木出版社宣布发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当年此书已有三十一岁,仍被美国邮政禁寄。这是对“猥亵”一词的审核与重新定义,是对全民的邀请。林木出版社的年轻业主,巴尼·罗赛特,在斯瓦斯摩学院就读时便写过一篇论文,名为《亨利·米勒与我们的生活方式》。自1958年起,他一直在劝米勒让他出版《北回归线》。但米勒当时的收入几乎全由海外售书版权而来,他觉得国内还没准备好:“你注意到了么,这儿得人先死了,书才卖得动。”他在加利福尼亚州北海岸过着安静孤独的生活,婚姻虽再次失败,但他深爱着他的孩子。他沉浸于东方神秘主义,习惯了自己边缘性的地位。他不再是那个好勇斗狠的男人了。十多年前,《金赛性学报告》初次把人们的所作所为印成铅字,把美国人都吓了一跳;而如今,美国评论家终于肯站出来为劳伦斯辩护,说他是一名艺术家,有着信仰视界,他的书是对婚姻的赞歌。法官被说服了,查泰莱夫人声名得雪,到1960年为止卖了六百多万册;多数买书的人,原是想证明法官错了的。
  第二年,米勒决定接受罗赛特的提议。之后的审查故事--或者说,故事们,因为一时间全美未决案件有六十余桩--已经被贺金森写进了《北回归线审判纪》一书,六十年代末由得胜的林木出版社推出。劳伦斯案证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并不猥亵;而由米勒案可证,凡是意图严肃的作品,都不猥亵。由第一修正案的自由言论保障,不能因为"堕落"的主题,粗鲁不文的用词,就此封禁艺术作品。查尔斯·伦巴,《查》与《北》辩护案的策划者,由题材写了一本书,名叫《猥亵的终结》。虽然许多书店与连锁店都拒售《北回归线》,它还是上了1961年的畅销排行榜,名列第六,排在《外来投机商》之后。不久,远更直白露骨的《南回归线》也得以出版。
  二十余年间,崇尚自由、仰慕米勒作品和生活方式的人们,一直常去他大苏尔斯巴达式的小屋朝圣。四十年代,《哈柏百货》将他的藏身之所鼓吹为“性与混乱的新密教”,拜访者包括弗里达·劳伦斯(劳伦斯之妻);五十年代间有垮掉派,不过凯鲁亚克在路上喝醉了酒,没找着地方;六十年代早期则是学生和游客。该处游人如织;米勒新赚了大洋,便去洛杉矶市太平洋岩壁区买了一栋新大房子。循环周而复始。性的自由,对东方宗教的涉足,不肯墨守成规,反物质主义;这些玩意,他静静地从他破烂的三十年代包裹里,和星相图、《易经》书一起掏了出来,变成了一大帮人的东西。米勒多少算这一文化的创造者。他本人对此并不完全认同,但他还是成了文化英雄,也很突然地,跃身为美国最著名的作家之一。1962年夏,事隔十五年,宁又来到了他的新居门口,这次她有个友情建议。
  1961年里程碑版本的《北回归线》,收入了宁的前言,以及卡尔·萨皮罗新写的介绍文章,其中提到“阿娜伊斯·宁的日记虽然从未出版”,但“米勒和其他作家”都断言其为“二十世纪的杰作之一”。米勒对他的朋友绝对忠诚。如今他的书又热了一回,这些字句也重新勾起了人的好奇心,但出版依然遥遥无期。宁提议,可以用他多年前写给她的信,先发表选集来铺路。米勒交给她全权负责。1965年,《北》《南》以及《殉色三部曲:色史、情网、梦结》五本书一同跻身《出版人周刊》的十大畅销书榜单,普特南出版社也不失时机地推出了《米勒给宁的信笺》。宁记录道,该书“引发了一场轰动,评论与信件滚滚而来”。是,轰动得让《纽约客》称之为“年度最蠢的书”;《时代》周刊则什么也没轰出来,不过他们是“惯例喜欢中伤米勒、忽视我的”。1966年春,燕子出版社和哈考特集团终于联合出版了《阿娜伊斯·宁日记》第一册,内文始于1931“米勒元年”,据引言称,其中有她手稿第三十至四十卷的半数内容。原稿共一百五十卷,打印稿有一万五千页,或者,用日后的说法,兼具普鲁斯特的篇幅和莫扎特的完美:“三万五千页手写稿件,未删节,几无涂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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