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诗人与城市
作者:W.H.奥登
在所有的社会当中,对于特定社会认为重要的那些活动和行为习惯来说,教育设施都是有限的。在中世纪的威尔士,诗人在社会上是非常重要的。在那样的文化当中,未来的诗人就如同我们今天将要做牙医的人一样,受到系统的训练,只有在达到很高的职业标准之后才能加入诗人的行列。
在我们的文化当中,未来的诗人必须自我教育。他可能能够上一流的学校和大学,但是,这样的地方给他提供的诗歌教育却只是偶尔的,而不是有计划的。这其中自有缺点:许多现代诗歌,甚至是最好的现代诗歌,都表现出品味的不确定性、偏执和自我主义,这些恰恰是自学诗歌的人所常常表现出来的。
都市可能是成熟的艺术家居住的很好的地方,但是对于想成为艺术家的人来说,除非他的父母亲非常贫困,否则它就是他成长的危险的地方,因为他过快地面对过多最好的艺术,就像一个人和一个比他大二十岁的聪明漂亮的女人进行私通一样,在太多的情形之下,他的命运将是“亲爱的”(Chéri),(注:意思是“亲爱的”,法国作家科莱特(Colette)的一部小说的名字,也是其中的男主人公。小说讲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年长很多的女子之间的情事的命运。)在我对为诗人开设的学院的想象中,它应该设置如下课程:
1) 除了英语之外,学生必须学习至少一门古代的语言——可以是希腊语或者是希伯来语——和两门现代语言。
2) 默记用上面这些语言写成的数以千行计的诗歌。
3) 图书馆里没有文学批评的书籍,学生所需要做的唯一的批评练习便是写讽刺诗。
4) 所有的学生必须学习韵律学、修辞和比较哲学,每个学生都在数学、自然史、地质学、天文学、考古学、神话、礼拜仪式和烹饪之中选修三门课程。
5) 每个学生都必须照看一只家养动物,并照料一块花园。
诗人不仅要按照诗人的要求来教育自己,还必须思考自己将如何谋生。理想地说,他必须有一份工作,这份工作决不牵涉到语言运用。在过去的某个时期,将被培养成拉比的孩子也学一些需要技能的手工工作。对于父母亲来说,只要他们知道他们的孩子将会成为诗人,那么他们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便是让他早点加入某种手工行业团体。不幸的是,他们并不能预先知道这一点,于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在他们的孩子到了二十一岁的时候,这位未来的诗人所能胜任的唯一的非文学性的工作只是无需技能的人力劳动。在谋生的时候,一般的诗人不得不在翻译、教书、文学记者或是广告撰写人之间进行选择。可是在这些选择当中,除了第一项之外,其它各种选择都会直接损害他的诗歌——即便翻译也不能将他从过于封闭的文学生活中解放出来。
我们目前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有四个方面使得艺术职业比过去更为困难:
1) 人们丧失了对物理世界的永恒性的信仰。 在某个人的面前,如果从来没有一个似乎永恒不变的物——比如地球,海洋,天空,太阳,月亮,星星,等等——的宇宙,与人类生活的短暂形成对照,那么,他或许就不可能成为艺术家,创造出长久存世的事物,其生命比其创造者还要长久。
物理学、地质学和生物学现在已经使这种永恒的宇宙成为过去,它们展现出一幅新的自然的图景,其中的自然是一个过程,一切既非它过去的样子,亦非它未来的样子。今天,基督徒和无神论者一样都具有末世思维。当现代艺术家没有一个持久的标本作为参照的时候,就很难让他相信他能够创造出持久的东西——他比他的前辈们更容易放弃对完美的追求,觉得这只是浪费时间。他们会满足于速写和即兴创作。
2) 人们丧失了对感觉现象的意义和存在性的信仰。 路德(Luther)拒绝承认任何主观信仰和客观工作之间存在可以理解的关系,笛卡儿(Descartes)则遵循第一特性和第二特性的信条。自他们二人以来,人们丧失了对感觉现象的意义和存在性的信仰,这是进步的。迄今为止,关于现象世界的传统观念一直与圣典相似,感观所感知到的东西,乃是内在的、不可见世界的外在的、可见的显迹,但是,这两者都被认为是真实的、有价值的。现代科学业已击碎了我们对自己感官的天真观察所持有的信念——它告诉我们,我们并不知道物理世界其实像什么样子,而只能怀有与我们特定的人类目标相适应的某种主观观念。
这就破坏了将艺术当作模仿的传统观念,因为再也没有一个“外在”的自然可供真实地或虚假地进行模仿了。艺术家所可以忠实于它的,不过是他自己的主观感觉和感受罢了。布莱克(Blake)说过,有些人把太阳看作是几尼金币大小的圆圆的、金黄色的盘子,而他却将之视作一个圣饼。具有意味的是,布莱克和他所憎恶的牛顿学说的信仰者一样,接受了物理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的区分,但是,他也反对他们的一些观点,将物质世界看作是撒旦的栖身之地,因此并不认为他的肉眼所看到的东西具有什么价值。
3) 人们丧失了对人性规范——它要求人所制造的同一种世界应该是熟悉的——的信仰。在工业革命之前,人的生活方式鲜有改变,任何人在设想他的曾孙的时候,都可以想象他们将会过着和他自己一样的生活,有着和他自己一样的需求和愉悦。然而,科技加速改变着人的生活方式,它令我们无法想象即便是二十年后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
而且直到最近为止,人很少了解、也很少关注远离他们自己的时间或空间的文化。人们所说的人性指的是他们自己文化当中所展现的行为。人类学和考古学已经击碎了这种狭隘的观念:我们知道人性如此易变,它能展现出各种各样的行为。如果是在动物王国中,这些行为应该是不同的物种才能展现出来的。
这样一来,艺术家就无法再来保证他的作品能够得到即便是他的下一代人的欣赏和理解。
他不禁想着要得到迅速的成功,尽管这样的成功之中包含着损害他的完整性的危险。
另外,我们现在可以处置所有时代和所有文化中的艺术,这个事实彻底改变了“传统”一词的意义。它不再意味着一种代代相传的工作方式——传统的意义现在指的是一种对于整个过去的意识,它把整个过去视作当前,但同时也将之视作一个整体,其各个部分以时间前后相关联。原创性不再意味着对前一辈人的风格的轻微变动,它指的是在任何时间或地域的作品中找到某种线索——凭借这种线索,人们可以发现自己的可信的声音——的能力。每位诗人的肩上都担负着选择与挑选的负担,而且这负担颇为沉重。
4) 作为具有启发性的个人行为世界的公众领域的消失。对于希腊人来说,私人领域乃是生活的领域,它为谋生的必要性所支配;而公众领域则是自由的领域,其间的人们可以将自己显示呈现在他人的眼前。今天,私人的和公众的这样的说法的意义已经被颠倒了:公众生活是必需的非个人的生活,是人实现其社会功能的地方,而人是在其私人生活中获得自由,从而成为其个人性的自我的。结果,艺术(尤其是文学)就失去了其传统上主要的人的主题,即行为的人,公共行为的实施者。
机器的出现破坏了人的意图与他所做的事情之间的直接关系。如果圣乔治(St. George)面对面挑战恶龙,并且将长矛刺入它的心脏,他可以恰如其分地说“我屠了这条龙”。但是,如果他从两万英尺的高空向龙投下炸弹,尽管他的意图一样是要屠龙,他的动作却只是推了操纵杆。于是,杀掉龙的不是圣乔治,而是炸弹。
如果法老发出命令,他的上万臣民经过五年苦役来疏通河道,这表明法老掌握着足够多的人的忠诚,从而看到他的命令得到执行。如果他的军队叛变了,他就没有权力了。但是,如果法老可以让一百个人用推土机在六个月内疏通了河道,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依然需要一点权威,以便让一百个人来发动推土机,但是不过如此罢了,其余的工作是由机器来完成的,而这些机器并不知道忠诚或畏惧。如果法老的敌人内布哈德内扎(Nebuchadnezzar,古卡尔迪亚国王)掌握了这些推土机,它们将会以同样的效率来填平沟渠,就和它们挖掘沟渠时一样。现在,人们可以想象这样的一个世界,在法老的工程中,人所做的全部工作只是由几个操作电脑的人来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