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最暗的夜,最亮的光

作者:张 秋




  克里斯汀无法接受保罗的身份,无法和一个跳动着自己丈夫心脏的男人建立感情关系。她在酗酒和吸毒中麻醉、沉沦,在极度悲痛中孕育着对“凶手”杰克的仇恨,她动了杀机——这成了保罗报答她的最好方式。保罗接受心脏移植后产生了排异反应,必须再次等待新的心脏,否则将面临生命危险,但是他不愿意再等一次,不愿意接受上帝残酷的捉弄。他绑架了杰克,但是又无力朝他开枪,只能让他从此消失,谁知杰克不但没有离开,反而主动上门求死——他正希望借保罗的手得以解脱。克里斯汀让保罗开枪,但是无效,于是她自己拿起台灯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砸向杰克,无力阻止她的保罗,此时坐在地上把枪口反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他用自杀的方式,拯救了险些成为杀人犯的克里斯汀,也拯救了杰克。
  影片中的三位主人公,他们都受困于各自的地狱:保罗在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双重阴影——生命的死亡和婚姻的死亡;杰克无法摆脱“罪恶”的阴影,上帝先令他变成一个好人,接着又反过来不让他做好人,将他逼上了双重绝路——信仰的绝路和生命的绝路;克里斯汀则无法摆脱痛苦和仇恨的阴影,其颓废的生活方式无异于慢性自杀。她得到了出自同一颗心的两次爱,然而这颗心的两个男主人都走向了死亡。
  影片结尾两组简短的镜头,其中隐含着比《爱情是狗娘》更为明显的救赎意味:杰克终于回到了妻子和孩子身边,克里斯汀终于有勇气走进了女儿的房间。旁白中如此发问:人在死亡时变轻的21克,是怎样的一个重量?一叠车票,一块巧克力,或一只蜂鸟?在失去这21克的同时,我们又获得了什么,去填补这个重量?
  21克对于人的灵魂来说,是轻还是重?冈萨雷斯说,这个数字对他来说就像呼吸一样轻微却意义重大。影片以轻来表达重,它通过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数字,让人掂量灵魂在生命中的比重。关于21克的这个说法也许并不科学,但它给人的启示是:死亡并非代表人类生命价值的终结,灵魂这东西,既依附于肉身的存在与消亡,又可以脱离肉身而得以单独延续,获得其自在、永恒的生命,这取决于灵魂的价值和重量,取决于它的善与恶、美与丑,而这,又决定了它在肉身死亡后的去向——是升上天堂,还是堕入地狱。
  
  《通天塔》
  Babel,在希伯来文里是“变乱”的意思,在巴比伦文里的意思,则是“神的门”。和《21克》一样,本片的片名也有它的出处:《圣经·创世纪》——人类那时使用同一种语言,在迁徙的旅途中,他们为了扬名,想齐心协力在平原上建造一座通天高塔,并让所有的人都住在里面,结果这一伟大壮举触怒了上帝,作为惩罚,他变乱了人类的语言,让他们无法沟通,流离四方,通天塔由此也被称为“变乱之塔”,其实它代表了人类的终极理想。
  《通天塔》无异于一则惊世寓言,它在主题和构架上显示出比《爱情是狗娘》和《21克》更大的野心。作为三部曲的收官,它在多线叙事的手法上已经趋于炉火纯青,片中四条线索、四组人物之间的命运冲撞和交叉,呈现出未能实现通天之梦的人类,被上帝打散之后所遭受的困境,以及人类为之作出的艰难抗争,由此被人称为“2006年最值得一看的电影”。在第79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获得7项提名的《通天塔》,虽然败给《无间行者》,只获得了最佳原创配乐奖(冈萨雷斯做过电台DJ,对音乐有着很高的要求和鉴赏力),但是这两部影片的分量显然不可相提并论,其中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一是奥斯卡早就该给马丁·西科塞斯一个说法,而他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冈萨雷斯却有的是时间;二是影片在此之前,已经获得了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普通评审团奖,和金球奖最佳剧情片,如果奥斯卡锦上添花,显得太没有创意;三是上一届奥斯卡的“黑马”《撞车》,同样是多线叙事结构,评委们不想自我重复。
  通过《通天塔》,冈萨雷斯“想要探讨由于通讯工具使我们生活的世界变小的表象,和人们仍无法表达自我情感、无法进行基本交流之间的矛盾”,他认为,“语言的障碍能轻而易举地被打破,真正把人类阻隔开来的是我们观念和偏见。我们总是把他人视作威胁,认为不同就意味着威胁。这部影片所要探讨的并不是我们之间的障碍,而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如果说,《爱情是狗娘》通过背叛和怨恨来表达爱,《21克》通过轻来表达重,那么《通天塔》则是通过阻隔和障碍,来表达沟通与纽带。
  编剧阿利亚加说过:“在我的剧本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我希望他们的生活跌宕起伏,并为此付出代价。”《通天塔》呈现的残酷现实是,每个人不但都有自己的地狱,而且又几乎都成了他人的地狱,每个地狱之间是通的。“他人即地狱”——关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萨特本人曾专门纠正说,它总是被误解,“人们认为我的意思是,我们同他人的关系总是糟糕的,不当的。但我的意思完全不同。我是说,如果我们同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变了质,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萨特解释的意思,恰好可以用来准确地形容《通天塔》里的人物关系:由于无法实现真正的沟通,人与人之间、包括亲人之间的关系扭曲、异化、变质、敌对,他人也就成了地狱,而沟通一旦达成,则可能是“他人即天堂”,比如《21克》中的保罗,最后拯救了克里斯汀和杰克,尽管沟通的方式显得残酷、悲哀和极端,代价也十分巨大。
  《通天塔》在更大的地理空间内,描绘了人类悲剧的“蝴蝶效应”。北非摩洛哥山坡上一对牧羊少年试枪的子弹,呼啸着飞向远方一辆行驶中的旅游巴士。这粒子弹携带的偶然性包括:一、兄弟俩并不确定猎枪的射程,不相信它能打3公里远;二、射击目标是临时随意挑选,而且第一辆车没打着;三、他们打枪的水平高低不齐,偏巧这一次是打得比较准的弟弟开的枪;四、他们带枪的用途原本是为了驱赶狼群,而不是打人。旅游巴士上一名倚窗而睡的女游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子弹击中颈肩部,流血不止,生命垂危。转眼之间,这起枪击事件成了美国乃至全世界媒体关注的热点新闻,这名懵懂的牧羊少年,成了被政府通缉捉拿的“恐怖分子”,也成了中弹的美国女游客的地狱。他自己的地狱,包括贫困,包括对妹妹身体的偷窥,包括对自己无意中闯下大祸之后的极度恐惧。他没有勇气去自首,在和哥哥、父亲三人的逃亡途中,哥哥被警察开枪击伤,他一怒之下的还击将自己彻底变成了罪犯,哥哥被第二颗子弹打死之后,事件进一步滑向失控的边缘,此时,警察又成了牧羊人一家的地狱。这场悲剧性的生死对峙,以及恶性毁灭链,终因弟弟的痛苦悔恨和缴枪投降而告结束。
  在另外三条线中,美国、墨西哥是故事的下线,日本是故事的上线。遭遇枪击的美国女游客和她丈夫的婚姻正在走向坟墓,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地狱,他们踏上的是救赎之旅。在悲剧发生之前,他们有过一次交谈与沟通,但是没有结果,接着又遭遇到了和外界的沟通不畅:丈夫为妻子四处求救,但是这里封闭落后,再加上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他几乎一筹莫展,只能来到当地导游家中焦急地等待乡村医生的救治。绝望之中,他向美国政府求援,他们终于被直升机送到医院,妻子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他们岌岌可危的婚姻呢?
  墨西哥这条线不属于枪击事件的主线,它是美国线的分支。美国夫妇把两个孩子留在家里托墨西哥保姆照看,而离家长达九年的保姆,必须要赶回家参加儿子的婚礼,于是她不得不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回墨西哥,在墨美边境受到美国警察的盘问时,由于拿不出孩子父母的同意书,警察怀疑他们是绑匪,在惊慌之中,开车的侄子驾车冲关——这样一来,他们两人在警察那里就真的成了罪犯,这一情境,和摩洛哥牧羊少年与警察之间的交火是何其相似,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在不平等的、强势的心理威压之下,弱势群体在沟通上显得如何无力,他们甚至放弃沟通的企图,无端地令自己置身绝境。在逃亡途中,保姆和两个哭泣的孩子被赶下车,三人迷失在罕无人迹的边境沙漠里,面临死亡的威胁。三个偶然因素合在一起,将无辜的他们逼向地狱之门——假如孩子的父母没有外出(另一个与此相关的假设是他们的婚姻幸福美满)、假如保姆的儿子不是刚巧在这个时候结婚、假如保姆的侄子没有冲关(另一个相关的假设是警察不带种族歧视和偏见),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性格善良、爱子心切的保姆,就这样阴错阳差地成了两个孩子的地狱,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在沙漠中苦苦寻找出路的那一幕绝望情景,和之前儿子婚礼上的欢乐形成了鲜明对比,又和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荒凉的山村中苦苦等待救援形成了呼应——一家人竟然分别陷入了两个地狱。与此同时,谁又能说,父母濒临死亡的婚姻对孩子不也是一重地狱呢?一个残酷的、令人悲哀的现实是:父母和保姆均成了孩子们的地狱。这一条线的结局:保姆终于在沙漠中发现了巡逻的警车,警察忙着逮捕她,她却顾不得为自己申辩,焦急地让警察赶快寻找失踪的孩子,她的泪流满面,全然是一个母亲和自己的孩子走散之后的表情,而等待她的结局,是失去了在美国打工的机会,被遣返墨西哥。她自己的地狱,和那家摩洛哥牧羊人一样,是贫困,以及由此而导致的偏见、歧视和种种不平等。
  沿着猎枪这一线索往上追溯,又揭开了一对日本父女的地狱。日本人到摩洛哥打猎时把枪作为礼物送给了当地向导,向导又把猎枪卖给了牧民,牧民再把枪送给两个放羊的儿子,也把他们推向了地狱之门——出于感激而赠枪的日本人,却成了第一只“蝴蝶”,成了牧羊少年的地狱。在“蝴蝶链”的因果之中,暗含着贫富之间的宿命关系,它与墨西哥保姆的遭遇之间也有着呼应关系。日本人自己的地狱,是他的婚姻和家庭。他的妻子莫名自杀,这是无法沟通导致的一种极端状态,比美国夫妇走得更远。日本人的女儿是个聋哑人——这显然是编导有意的安排,为她与亲人、与周围世界的沟通,树起了一道天然屏障。这对父女相互并不了解,而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渴望感情,渴望像正常人一样和人交往、沟通,在母亲自杀阴影的笼罩下,她的心理却日益走向叛逆。她勾引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包括给自己看病的牙医,和调查母亲死因的警察,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以冲破男人对自己的歧视,并达成自己和他人的“沟通”。父母的不幸婚姻是她的一重地狱,聋哑则是上帝给她的又一重地狱。
  影片的每一个段落,都不约而同地给了绝望中的主人公一条生路、一点希望。在这一则故事中,回家的父亲惊讶地看见女儿一丝不挂地站在阳台上——她刚刚吓跑了警察。父亲为她披上衣服,两人紧紧相拥——镜头渐渐拉远,直至他们的身影、他们站立的阳台、他们的公寓楼、他们周围的楼群、他们身处的国土,消失在巨大的地球俯瞰图中……
  冈萨雷斯说:“生命就是一个减损的过程,惟一能赋予人生些许意义的就是希望。我们就是靠着希望才得以活到今天。”他在片尾打上了这样的字幕:“献给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希望是什么?是被上帝变乱了语言的不同种族、不同身份、不同地位的人与人之间,包括持相同语言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沟通,是生活在地球各个不同角落的人与人之间,包括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亲人之间的爱——爱和希望,正是最暗的夜中最亮的光,是人类对抗死亡,摆脱地狱,通往天堂的通天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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