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两样笔法 两色人生
作者:[美]彼得·史杰达尔
可是其实,野心在1888年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一年,“保罗·高更……叩响了门。前来开门的是文森特·梵高。”盖弗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该是气息急促的才对罢。提奥满心盼的是有人愿意陪着恼人的哥哥远离巴黎,对此人,他一定感激不尽;高更热望的,则是与提奥做成交易。日后,高更在阿尔居住期间所作的图画,确经提奥之手卖出数幅——画家自己说,那是“整个南方最邋遢的小镇”——而梵高的,却一幅也未曾脱手。无人问津的境遇,自然让他更加阴郁。在阿尔,他们住在一幢奶黄色两层小楼,占了小楼一半,另一半则是一家杂货铺。小楼歪歪斜斜,外边儿即是热热闹闹的广场。房子内里,白墙,蓝门,红地砖。煤气灯和自来水是齐全的,最近的厕所却得跑到隔壁的旅馆里去。盖弗猜测,“房间里弥散着浓浓的烟草气,松脂香,颜料味儿,还有文森特自己的体味——天气炎热,洗澡又颇不方便。”高更出身海员,早已养成整洁的习惯,眼前凌乱邋遢的工作室,无疑把他骇得不轻。他很快操持起家务,就连提奥供给梵高的那笔钱,尽管十分菲薄,也给做了个预算。夜里逛妓院的开支,多少多少;买烟草烟丝,多少多少;偶然开销,比如房租,多少多少;另外,饭钱给单列出来,多少多少。烧菜煮饭,几乎都由他包揽下来。
客厅的布置,真叫他目瞪口呆。梵高在墙上挂了画作若干,其中两幅绘的是向日葵,大小,浓烈——还有一幅的金黄——是从来的静物中素所未见的。不过,若说起梵高教给了自己何物,高更是永远也不肯承认的。非但如此,后来他还坚持说,是自己鼎助梵高逃出了修拉点彩画的藩篱,完成了以黄叠黄的创举。他的记忆,果真如一支驯养已熟的合唱队,总会即兴谱作为己的颂歌。他还敦促梵高,同自己一样,“用心”绘画,用想象出的图样,画出心中的意象。梵高屡试屡败——只有一幅是例外——住进阿尔近旁的圣雷米精神病院后,留下的《星夜》。甫一绘出,画家便生出悔恨,心想无非又是神智给引入荒芜之境,无非又是一次耻辱的失败。
绘画,两人都是下功夫的。他们画了同样的风景,还共用同样的肖像模特,其中就有约瑟夫·鲁林的妻子。鲁林是镇上的邮递员,政治观点很是激进,梵高在阿尔的朋友不多,他是一个。说起鲁林一家,梵高在提奥面前赞不绝口:“这一家人,个个都是人物,外表看来虽似俄罗斯人,其实法国味十足。”原本,他是想每年为他们画下新的肖像,趣味就在于时光荏苒,容颜改换。梵高画出了《夜晚的咖啡馆》,还有其他,泼辣,苦痛,自有一种沸腾的热情。高更的风格则在过渡中,《热》描绘半裸的农妇,描绘她身边的猪,如此画面虽让人眼前一亮,心下一惊,却总也像是华丽然而下流的笑话。他还为梵高画了漫画式的肖像,画面活泼生动,不过却透着几分疯癫痴傻。两人之间,若非就着艺术问题争论不休,就是聊着文学,聊着新闻。永不餍倦的是犯罪故事,比如开膛手杰克最新的动作,又如正在巴黎开庭审判的神秘杀手普拉多。盖弗揣测,普拉多在法庭上为己辩护,慷慨陈词,竟拨动了梵高心中同感之弦:“首先,我是谁?有何要紧?我是不幸的……上帝啊,自被抛到人生的广漠舞台,但凡感到心底有何搏动,血液有何沸腾,我都听从,我都追随。”普拉多最终伏法,高更目睹了公决。
除却性爱,那段日子里高更的嗜好尚属温和。梵高则贪杯成瘾,每每喝得天昏地暗。他为自己辩解,“心里起了风暴,咆哮巨响,我只好吞下一杯,就此迷昏。”酒精的作用,却不仅仅是身体的伤害。高更说——虽然他的话常常并不可信——离开之前那段日子,好几天夜里,他突然惊醒,只见梵高跨站在自己身上。然后他便厉声喝道,“你这是做甚,文森特?”于是梵高便回到自己床上,瞬间陷入沉沉的睡眠。除此而外,更没有其他痕迹显示梵高或许喜欢男人——若论高更,则更有几分可能,因为面对其他男子,他是狂躁凶狠,定要占据上风的。高更还说,看过《向日葵的画家》,梵高吐出一句,“画的是我,不过是疯了的我。”随后在一家咖啡馆里,他直将盛满苦艾酒的玻璃杯砸向高更的头。然而高更仍旧 留了下来。并非不想走,盖弗写道,但给朋友写信时,说得走得“让提奥感到自己仍‘离他不开’”,也好仍旧替他张罗画作的主顾。两人旅行了四十二公里,来到蒙彼利埃的博物馆,在那里,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的画真让他们激动不已。然而,终局已近。
几天之后,高更写给伯纳德的信里提到,12月23日,梵高问起他是否准备离开。“我应了一声,‘是,’他便从报纸上撕下一句话,塞到我手上:‘杀人犯远走高飞。’”那天傍晚,一贯平静的梵高一反常态,举起剃刀威胁高更(或者,至少后者如是说,)于是那一夜,高更住进了一家旅馆。翌日早晨,他余悸未消回到黄房子,却见那儿已聚起不少人,这人群原是被雷切尔惊恐的尖叫引来的。高更判断,当时尚无人进屋。他同阿尔的镇警官一起走了进去,警官还问他:“先生,你都对你的朋友干了什么?”楼梯上血迹斑斑。两人找到梵高,他蜷在床上,一动不动。高更告诉伯纳德,他“伸手摸摸,仍有体温,唯此迹象显示他还活着。”高更不久便离开阿尔去了巴黎,没有等到梵高醒来再见一面,有生之年,两人也再未重逢。梵高在医院躺了两个星期,随后,他迎来创造力暴风骤雨般迸射的十八个月,其间穿插着一段又一段的精神崩溃。他先仍是住在黄房子,直到邻居们感到“他时好时坏的状况叫附近居民都觉惊恐,”于是联名申请让他搬走。接下来的一年他住在圣雷米的精神病院。然后,来到巴黎北面的村庄奥弗·休尔·欧瓦兹,由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医生保罗·加歇照料。其时,艺术评论家阿尔贝·奥里叶为文盛赞梵高的画,画家既有几分受宠若惊,又有几分烦躁不安,他向阿尔贝声明,比之高更,或是比之蒙特切利,自己在艺术界的地位“实在卑微”。其间,他的一幅画被人高价买去。不过,提奥的生意正经历风浪,心绪也十分堪忧——他身染梅毒,已入三期——究竟还能否供养哥哥的生活,甚是让梵高担心。1890年7月27日,梵高对准自己的胸膛开了一枪,两天之后被死神带走。六个月后,提奥病逝。1903年,高更死在大溪地的马克萨斯岛,夺去他性命的同样是梅毒并发症。若未病故,他当时正要入狱服刑,罪名是侮辱当地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