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两样笔法 两色人生

作者:[美]彼得·史杰达尔




  译/红笺小丁
  文/[美]彼得·史杰达尔
  
  梵高最好黄色,高更最爱红色。这个区别,可不能归入细枝末节,无关紧要。如果说此二人的癖性定下了现代艺术的基调,他们的性情演变而为艺术人格的标本——癖性、性情又与天才和奇想密不可分——那么,两人彼此互相碰撞、深深互补的脾性,竟与对色彩的不同偏好不谋而合。他们的生活,随便抽出哪一段,都不怕没有摄人心魄的魅力。两人入行都晚:高更年长梵高五岁,他当过水手,做过银钱生意,娶妻生儿,生计渐裕——初与印象派画家结交,是收藏他们的画作,后更成为他们的保护人——梵高则做过美术商店店员,又做新教牧师,皆不成。高更身量短小,可总昂首阔步,趾高气昂。见过梵高的人,则描述说他“个儿小小,瘦弱单薄。”对高更,梵高是崇拜的。而两人之异,此处可见。高更虽也爱梵高的画作,可他素来以己为大,踌躇满志,故对同行画家的欣赏往往浮于敷衍。梵高热爱的艺术种类不可谓不多,譬如巴比松派的风景画,又譬如学院气的沙龙画作。唯独不喜那时代最先锋的画家保罗·塞尚,他“近乎羞涩地”承认,自己实在看不出那紧张局促的笔触中,藏着什么妙处。高更的口味则时髦许多,他爱中古时代风尚的,也爱洋溢异域风情的。对塞尚,他顶礼膜拜。埃德加·德加——以及日本艺术——尤以梵高为甚——他两人是一致推崇的。梵高几乎只从生活中摭取画的素材,而高更更嗜幻想遐思。梵高纯真如孩童,又易惊恐不安;高更见多识广,略带些邪气。1888年10月,高更离开布列塔尼的阿望桥村——这片艺术殖民地上,他曾是不凡的人物——去了普罗旺斯无甚可书的小镇阿尔,与梵高一同,过起离群索居的生活。这段旅居他乡的日子,极有戏剧色彩。
  彭博欧洲(Bloomberg Europe)的艺术评论主将马丁·盖弗(Martin Gayford)采集了许多鲜为人知并且颇为动人的资料,写成了《黄房子:梵高,高更和他们在阿尔小镇的狂乱九周》。书写得有趣,既回溯两人的生活,又揉进精神的思考。只是冒号后面的那句话有失恰当,读完全书,真正狂乱的无非两个夜晚而已,其余的日子,顶多可算晦涩暧昧。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流走,两人和睦友好,要么至少说是相安无事。故事的高潮自然叫人寒毛倒竖:梵高举起剃刀割下自己的左耳(至于究竟是一只还是半只,法庭证据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深处),献祭般郑重其事地呈给一位名叫雷切尔的妓女。结果,她昏厥过去,他给送进医院,而高更则逃离了是非之地。这段轶事本身包含一股恐怖的力量,而梵高的艺术在当时正如日中天,两相比对,张力格外慑人,竟有一种神话般的色彩,无可抵挡。人们早已疑心天才与疯癫总是相伴而行,梵高割耳之事到底成了一个象征。早在希腊时代,故事即有回音;直到现今,只要有人仍为天才的奇想惊叹,故事仍会回响不绝。盖弗没有就此收笔,他还想继续探究梵高热病一般的心思——割下的为何偏偏是耳朵?且不论真假,结论颇有专业医师的味道: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affective disorder)。其实,既是神话,迷人的意味早已超越了任何分析,也不必任何解释。它自有自己的生命,如艺术一样。
  “总有一天,人们会把我奉为一个神话,或者是报纸将我塑造成的那个形象,”1897年在大溪地,高更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对于创造出更多更妙的自己,他从来是乐此不疲;对于自己的一言一行掀起的戏剧般效果,也是向来心知肚明。他生在巴黎,于秘鲁利马度过孩童时代,后移居法国奥尔良。1865年,他成了一名十七岁的水手,在法国商船和军舰上度过了六年时光。上岸之后,他在巴黎落下脚来,谋了份儿跟银钱打交道的差事,活儿不重,报酬也算可观。不久娶米蒂·索菲·盖德为妻,这丹麦女子在高更手中,是受尽了精神折磨的,至于肉体是否也曾承受同样的痛苦,未尽可知。这段婚姻的结晶是五个孩子。绘画和雕刻,原本只是高更闲暇时的嗜好。到后来,他开始出资购买艺术家的画作,先是卡米尔·皮萨罗,进而到其他印象派画家,继而到塞尚。皮萨罗性情朴素,略带无政府主义倾向,不过甚为温和。他对这位新来的客人颇有兴趣,曾在好几年的时间里充当他可信赖的导师。可惜后来由于名利的缘故,两人反目。爱德华·马奈与德加都鼓励高更循着自己的路径走下去。于是,并非科班出身,也未经几多训练的他,竟成了后世称先锋派的艺术家中一员力将。
  1882年股票市场一次震荡之后,高更正式弃业从画,举家迁徙到哥本哈根。正是在这座城市,米蒂将他逐出了家门。他只身返回法国,在反对印象派和自然主义的风潮中举起大旗,领军冲锋,力倡象征的表达方式,力主“抽象”——他频频使用的这个词,倒很有几分远见的意味。阿望桥多的是波希米亚风的艺术家,混迹在这色彩驳杂的人群中,高更最爱的是埃米尔·伯纳德勇气十足的创新。这位比他晚生多年的年轻画家兼理论家善用黑色勾勒画面的轮廓,再施以平面的色彩。埃米尔是梵高的朋友,更要紧的,是他与梵高的弟弟——充满冒险精神的巴黎商人提奥·梵高——也过往甚密。不久,高更就赛过了埃米尔的锋头,凭的是1888年夏季的一幅布面油画——《布道之后的幻景》。在两人共同的画风之外,另揉入了更加刺激的元素:人与天使搏斗,而立于一旁冷眼观看的,是一群神情肃穆的布利塔妇女。从埃米尔和梵高兄弟的交情里,高更倒是令自己获益不少。
  1853年,梵高生在荷兰小镇曾德特。父亲是一名牧师,颇有教养;而母亲则是一个对自己的儿子悲哀绝望的妇人。梵高的作品,她曾收集储藏过,末了却遗忘殆尽,不知所踪。从婴孩长大,梵高笃信宗教,只是性情敏感异常,不爱与人为伴,生活琐事也显笨拙。自十六岁始,他为一家国际艺术公司工作了七年,历驻海牙,伦敦和巴黎,临了,却因“不够积极主动”遭到解雇。随后,他在英国的学校里谋了份儿教书的差事,不过时间也并不久。他也曾追逐浪漫的爱情,终未有结果,只好转而投进花街柳巷,妓女的怀抱。曾有一段日子,他与一名荷兰妓女同居,那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梵高就此品尝到了家庭的欢欣,此后的岁月,这种滋味竟成了萦绕不去的梦魇。妓女成了他的依恋——“可爱的小女人,”他是这样说的——不过,在写给伯纳德的一封信中,他倒也忠告道,“纵欲伤身之事不可太多,你的画儿才会精气十足。”此后,他在比利时一处荒凉的所在当过世俗牧师,专为矿工讲道,谁料却因热忱过度和举止怪异被人们赶走。“他走在街上,就有孩童朝他扔东西,”盖弗这样写道。后来在阿尔,梵高也曾为一模一样的尴尬境遇所苦。二十六岁那年,他决意以绘画为生活了,于是便把对宗教那份本也难谈正统的热情,尽数倾泻给了文学。盖弗写道,“文森特心中,现代小说写尽了现代生活、情感、苦难与劳碌,描述细致入微,它们不单单是圣经的替代,更该继承了圣经的地位。他甚至认为,基督耶稣也该点头称是才对。”左拉和福楼拜小说里写的人,写的事,他都当作真有其事的生活来经验。有一次,他给提奥写信,说家里的一个朋友让他想起“老包法利夫人”,而这个人物,即使在原小说里,出场次数也寥寥可数。狄更斯和乔治·艾略特他也读,并且读的是英文原版。梵高自己也是写文章的好手,虽然我们只能从他的书信中窥得一斑,他描绘自己的心情,悔与悲的色彩那么分明!“有时,或热情,或癫狂,或预感,将我扭曲,直至变形,就好比那古希腊的祭司,高高坐在他的三脚祭坛上。”
  从1886年开始,梵高在巴黎与提奥共住了两年。这段时光,提奥无时无刻不在恼怒与痛苦当中煎熬。“我只盼望他赶紧走,自个儿去生活,他自己说起这话也有不短的时间了,只不过,这话我一旦出口,倒只会惹得他继续留下。”提奥写道,“他体内仿佛寄居着两个灵魂,一个是无比的天才,温和细腻;另一个却自私自利,冷酷无情。”梵高死前的几个月,他的母亲曾祈祷上天,让家族早日脱去这个沉重的负担,她写给提奥的信里有这样的句子,“带他走吧,上帝。”有时候,梵高是逗乐而迷人的,对朋友也礼貌周全,他的朋友还包括亨利·德·图卢兹-洛特雷克;可又有时候,他对自己的艺术家朋友们是个累赘。盖弗对他的品性作了个总结:“伶牙俐齿,停不住嘴,固执己见,不通世故。”有一个朋友回忆说,“他一旦开口,句子就跟水一样从嘴里直倒出来,荷兰语,英语,法语,都一个样;一边说,还一边扭过头去瞟你两眼,齿缝间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身的苦难终于送他去到了南方。那是在1888年2月,当时他三十四岁——“寻找一片全新的阳光之地,”不久之后,他写信给提奥,说自己相信“于一片更加明亮的天空之下观察自然,也许能让人真切地体会到日本人如何感受,如何绘画。”他梦想着找到一处“南方的工作室”,并且急不可耐地邀请伯纳德与在巴黎认识的高更与他同去。在阿尔小镇不满两年,他描图二百余幅,其中杰作数十。如此才华,在当时为何无人赏识?且撇开画家的为人处世不谈,单讲他的画风——他爱厚施颜料于画面(颇受其时马赛一位古怪画家阿道夫·蒙特切利的启示),以表现视觉的真实——然而其时巴黎正当道的,是乔治·塞拉秩序井然的画面,此人被奉作新生的英雄,他的画也站在时尚的浪尖;又或者说到苏醒萌芽的新艺术,亦即高更引领的象征派——梵高的画,与这两种风尚,尽是不搭调的。他心里自有一种静默的自信,可是直到最末,也感觉自己的艺术想要开花结果,必得等到未来,许多的年头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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