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同胞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可以请问您现在几点了吗?”
他说话的口音很奇怪,声音嘶哑,咬字不清。
拉宾诺维奇没有开口,只是低头让他看了看表盘。
“啊,是的!对不起……是五点二十分了吗?天哪,天哪!火车要到六点三十八分才会来。请问您……,您也是在等去巴黎的火车吗?”
“不。”
克里斯蒂安站了起来;那男人立刻喃喃说道:
“先生,能不能行个好心……都是为了孩子。他才生了病,可三等候车室里没有供暖。请让我们跟着您到一等候车室去吧。如果我们跟您进去,他们就会让我们在那里等车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急促地比划着,猴子似的。不仅是他的嘴唇,他的双手、他脸上的皱纹、他的肩膀,都在抖动。他那双像孩子一样闪着光芒的、灼热的黑眼睛,似乎总是游移不定,怀着焦虑在四处寻找着某样他看不到,也永远不会看到的东西。
“当然。”拉宾诺维奇用力说道。
“哦!谢谢,先生,谢谢……快来,雅沙。 ”他一手牵着孩子,另一只手则提起克里斯蒂安的行李,尽管这令克里斯蒂安感到不自在,阻止了他。
“让我自己来吧,我们去看看。”
“让我来,先生,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走进了一等候车室。此时,候车室里已经亮起了灯,大吊灯的三盏灯嘴弥散出稀落而苍白的光。克里斯蒂安坐在一张天鹅绒扶手椅上,而那男人,则战战兢兢地挨着一张软垫长椅的边缘坐下;他一直紧紧地把孩子抱在膝头。
清寂中,一串伤感而零落的铃声没完没了地叮叮当当。
“您的孩子病了?”终于,克里斯蒂安心不在焉地问道。
“这是我的孙子,先生”,男人望着那孩子,说道,“我的儿子刚刚离开。我送他上了船。他要去英国生活,在利物浦。别人答应给他份工作,但同时,他把这孩子留给了我。”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过去住在德国。随后,四年来,我都可以亲自照顾他,在巴黎。如今,又要离别……”
“英国”,克里斯蒂安微笑道,“不算太远。”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先生,不管是英国、西班牙还是美国,都一个样。去哪都需要旅费、需要护照、签证、工作证。这是漫长的离别。”
他沉默下来,但很明显,说出这些话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立刻又接着说起来:
“您刚问这孩子是不是生病了?哦!他可结实了,只是太容易感冒,然后就是咳嗽,好几个月了。但他很强壮的。拉宾诺维奇家族的人个个都很强壮……”
克里斯蒂安的身子动了动。
“您姓什么?”
“拉宾诺维奇,先生。”
克里斯蒂安有意无意地压低了声音:
“我与您同姓……”
“啊!……kid?”男人缓缓地说。
他又蹦出几个意第绪语的单词来。克里斯蒂安已经恢复镇定。他冷淡地低声说:
“听不懂。”
男人轻轻耸耸肩,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怀疑而讥讽的神情,但这神情中,又有着几分关切,近乎温柔,他似乎在想:“他是在装腔作势,由他去吧……姓拉宾诺维奇的人,会不懂意第绪语!”
“犹太人?”他用法语重复道,“很早就离开的?”
“离开 ? ”
“是啊!从俄罗斯?从克里米亚?还是乌克兰?”
“我出生在这儿。”
“啊!那么,是您父亲迁来的?”
“我父亲是法国人。”
“那就是在你父亲之前了。所有姓拉宾诺维奇的都来自那里。”
“也许吧。”克里斯蒂安冷冰冰地说。
此刻,听到自己的姓氏被从那个男人口中叫出来时那阵短暂的激动已经抹去了。他感到一种难堪。难道他和这个穷酸的犹太人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吗?
“您了解英国吗,先生?当然了,您肯定了解。那利物浦呢,我的孩子们搬去的那个城市?”
“我曾经路过那里。”
“气候好吗?”
“啊,是的。”
男人叹了口气,这长长的叹气声最后被哼成了一阵呜呜声……带着哀怨。他把孩子紧紧搂在膝间。
克里斯蒂安颇为用心地打量起他来。他多大年纪?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实在看不出具体年龄!也许和他一样,还不到五十岁。他单薄的前胸仿佛被沉重的、无形的负担压榨得凹了进去,而双肩则向前凸出,成了驼子。时不时地,冷不丁一点声响,就令他蜷成一小团,身子在板凳上蹭来蹭去;然而,如此脆弱、如此瘦削的一个人,却似乎与生俱来就拥有着永不熄灭的生命力。就如同,风中燃烧的蜡烛,勉强被玻璃灯罩保护着。火苗拍打玻璃,光在颤动,暗淡下去,几乎就要熄灭了,可当风稍一减弱,它就又重新闪耀起来,卑微,然而坚韧。
“我操心得太多了”,那男人轻轻地说,“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操心。我有七个孩子,死了五个。他们生下来都很健壮,但都有一个弱点,就是心脏。我养活了两个。两个男孩。我爱他们如同爱护我自己的双眼。您也有孩子吗,先生?有?啊!您瞧,看着您我就忍不住要把自己和您比较。说起来,这很令人安慰。您富有,您的生意也一定不错,可是若您有子女,您就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们为他们付出了一切,但他们从来不会满意。犹太人的天性就是这样。我的小儿子……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说:‘爸爸,我可不能当一个裁缝……爸爸,我要去念大学。’您想想看,在那个年代,在俄罗斯,这容易吗!‘爸爸,我要离开。’‘你还想要怎样,我命中的不幸?’‘爸爸,我要去巴勒斯坦。只有在那里,犹太人可以有尊严地活着。那里是犹太人的天堂。’‘唉!’我对他说,‘萨洛蒙,我尊重你的想法,你念过书,你比你的父亲有文化。去吧,但是在这里,你可以有一份自己的职业,一份体面的职业,有朝一日,你可以成为一名牙医,或是商人。在那里,你得像个农夫一样耕地。至于那巴勒斯坦,想想吧,你们不可能将大海中游散的鲱鱼捕来,把它们再放回各自母亲的肚子里,’我跟他这样说,‘哪天你们能把这事做到了,那巴勒斯坦才可以称得上是犹太人的天堂。从这到那边……去吧,去吧……如果你认为那就是你的幸福。’终于,他走了。他结婚了:‘爸爸,寄些钱来,婚礼要用……爸爸,寄些钱来,孩子出生了……爸爸,寄些钱来,要付医药费,要还债,要交房租。’一天,他开始咳血了。他干得太苦了。然后,他就死了。如今,我只剩下大儿子,就是这孩子的父亲。他也是,刚刚成年,就离开了我。他去了君士坦丁堡,然后去了德国。他开始赚钱养活自己。他是个摄影师。希特勒来了!我么,我离开了俄罗斯,因为,在大革命中,——您看这犹太人的幸运!——,平生第一次,我赚到了一些钱。我害怕,我离开了。生命比财富宝贵得多。这十五年来,我住在巴黎。能呆多久就呆多久吧……可现在,我的儿子又去了英国!上帝要把犹太人抛向哪里?主啊,我们只求过上安生的日子!可是,我们从来,从来就没有安生过!你刚刚凭着双手的劳动,挣到了一点硬面包,有了四面墙,几块屋瓦挡风避雨,战争就来了,革命就来了,大屠杀就来了,或者其他别的什么,那么只有永别了!‘收拾起你们的包袱,逃吧。到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国家去生活。学一门新的语言——在你们这年纪,还不至于没希望,不是吗?’不,但我们疲倦了。有时候,我对自己说:‘你只有到死了才能休息。在这之前,像狗一样活着吧!然后,你就能歇下来了。’反正,上帝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