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同胞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我的职业?我几乎什么都干,这很自然。目前,我在一家帽店工作。只要我还有工作证,能干多就是多久,不是么?要是人家吊销了我的证,那我就开始卖东西。卖卖这,卖卖那,批发皮货,再卖起电器,有什么就卖什么。薄利多销,这才生存了下来。生在这里的人真有福气。看看您吧,您可以多么富有!也许,您的祖父来自敖德萨,或是贝尔地齐夫, 就像我一样。他也是个穷人……那些有钱人,那些幸福的人们是不会迁徙的,您想想吧!是的,他会是个穷人。而到了您……也许有那么一天,这孩子……”
他温柔地看着那个孩子,这孩子正一言不发地在听他说话,面庞上掠过几丝紧张的抽搐,眼睛亮亮的。
克里斯蒂安不舒服地说:
“我好像听到我的火车要来了。”
那男人立刻站起身。
“是,先生。请让我来帮您。请别叫挑夫。不管用!没事,先生,让我来吧!雅沙,快跟上。别跑远!这孩子总是活蹦乱跳!我们得穿过铁道。”
火车十分钟后才到。克里斯蒂安沿着月台,静静地走着,男人跟在他的身后,拎着箱子。他们都沉默着,但有意无意间,在路灯下,克里斯蒂安与犹太人的目光还是会偶然交汇。带着异样而难堪的感觉,克里斯蒂安想到,正是像现在这样,他们反而更能理解彼此。是的,像现在这样……没有言语,而只是在一个眼神里,在肩膀的一个抖动,在嘴唇的一个抽搐中。终于,火车又鸣笛了。
“慢慢上,先生。别担心箱子。我会从窗户给您递上去。”犹太人一边说着,一边扬了扬裹在麂皮外罩里的英式猎枪。
克里斯蒂安往他的手中悄悄塞进一枚二十法郎的硬币,男人仓促不安地把它放进了口袋,他紧抓着孩子的手,向他道别;火车开动了。克里斯蒂安立刻转身,走进了空空的包厢;他舒了口气,将行李和猎枪扔到网架上,坐了下来。窗外,夜幕沉沉。天花板上的小灯只够勉强照明,无法看书。火车此时正驶过昏暗的原野;天空阴寒,近似冬季。等他到达赛斯特家时,该是八点左右了。他想到那个犹太老人,牵着孩子的手,站在萧瑟的站台。可怜的人儿!是否有可能,他,与这个人流着相同的血液 ? 然后,他又想:“他和我能有什么相同之处?我和这犹太人,就像赛斯特同那些伺候他的奴才,天差地别!怎么可能呢,真滑稽!这是个深渊,是个旋涡!他触动了我,那是因为他可怜,他见证了一个远去的时代。是的,就是这样,他之所以触动我,那是因为他很遥远,离我很遥远……我和他之间毫无关联,一点都没有。”
他低声地重复道,仿佛在竭力说服一个看不见的对话者:
“根本没有,不是吗?根本没有……”
此时此刻,他感到一种可耻的震惊。诚然,他和这个……这个叫拉宾诺维奇的人丝毫没有共同之处(可他,还是无意间做了个受惊的手势)。
“我的教育,我的修养,都说明我更像是赛斯特这样的人;我的习惯,我的品味,我的生活,宁可比之于一个有文化的东方商人,也绝不会和这个犹太人扯上联系。三代,四代都过去了。我已是全然不同的一个人。不只是在精神上,从相貌上也是的。我的鼻子,我的嘴,这算不了什么。灵魂才重要!”
他并不知晓,一种缓慢而奇怪的情绪已经浸入了他的遐思中,他在软垫长椅上轻轻摇晃,随着车厢的节奏,忽前忽后;他的身体又感到了那种疲惫,那种不自在。身体的摇摆使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象,他仿佛看到了一代又一代匍匐在圣经上的犹太教徒,金币堆上的兑换商,还有钳车上的裁缝们。
他抬起眼,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叹了口气,轻轻把手放在额头上。电光石火间,他想到:“原来这就是我所承受的痛苦……这就是我的身体,我的精神所支付的代价。几个世纪的苦难、病痛和压迫……千千万万穷苦人脆弱疲惫的身躯,也造就了今日的我。”
他猛然想起他这个或那个朋友,到了退休、打高尔夫、回乡养老的年纪,就无缘无故地死去了。他们享不了富裕休闲的福。那古老的、忧虑的因子在他的血液里发酵,将他侵蚀。是的,他已解脱,他,至少是暂时地,从流亡、贫穷和匮乏当中解脱出来,可那印记依然在,无法磨灭。然而,不,不!这真侮辱,真不可思议……他,他可是一个富裕的法国资产阶级,不是别的什么!他的孩子们呢?啊!他的孩子们……“他们会比我更幸福”,他怀着深沉、炙热的期望,对自己说,“他们会幸福的!”
他听着滚滚的车轮暗哑地拍打沉睡中的原野。渐渐地,他昏昏入睡。终于,他到了。
火车在德桑小站停了下来,这里通往赛斯特的城堡。他已经差他的司机拍了电报通报他的到来。他的三个朋友都在这里:路易斯-吉欧弗华, 罗贝尔-德-赛斯特和让-西卡尔。他们将他包围住。
“我可怜的老弟!真惊人 ! 这是在干嘛!”
他走在他们中间,微笑着回答着他们的问题;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穿着打扮也相似,他们有着相同的习惯,相同的品味。当他在他们的簇拥下向前走,走向等待着他们的汽车时,他感到更有信心,更快乐了。与那个犹太人的邂逅带给他的痛苦印痕被揩去了。只有他那尽管穿着温暖的英式大衣却依然冷得发抖的身体,和痛苦的神经,不得不承认这古老的遗传。
罗贝尔-德-赛斯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
“多么可爱的天气!”
“是呀”,克里斯蒂安-拉宾诺维奇接口道,“不是么?一点点冷,但很怡人……”
他悄悄地用手压了压冻僵的耳朵,钻进了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