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陌生人
作者: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文/伊琳娜·涅米罗夫斯卡娅
在一片极度的混乱中,士兵和平民都涌向了N市火车站。有些人因为德国侵占了比利时而从休假中被召回,另一些人则外出为事务奔波或逃离战争逼近的地方。这是1940年5月的一个夜晚,天气温和。身着蓝色长袍的护士,面色红润,顶着希尔人(注:非洲南部荷裔殖民。)戴的那种大帽子的童子军,宪兵,警察都在接待来自比利时、卢森堡和荷兰的难民。士兵们刚开始占据了车站的餐厅和候车室,这时已舍弃给一群女人和儿童;他们拥满了月台,勉强安顿了下来。月台上没有一张空长凳;甚至在地上,夹在货堆和箱包之间,一些人睡着了;其他人躺在铁路工班人员的推车上。时刻表被打乱了;某些线路上火车运行混乱不堪,以至于工作人员宣布火车要晚点好几个小时。车站发光的大时钟下立着一块黑板,当写上火车延误的时间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和惊呼,透过说话声,叫喊声,部队行进时摩擦地面产生的有规律的脚步声,人们只能依稀听到大时钟徒劳的报时,声音微弱,一刻挨着一刻:敌机正迫近N市,该市惟一的警报器在凄厉地嘶喊,从天际反射了阵阵回声,却传布到人们的耳畔。直到现在敌机还没有投下一枚炸弹,警报没有产生任何效果,除了将某个躺在母亲怀抱中的孩子从睡梦中唤醒,睁开了双眼;他惊讶地看着周围所有的人,奔跑着,互相呼喊着;接着他把脸蛋藏进熟悉而温暖的臂弯里,重入梦乡。蓝色的玻璃门窗,模糊的灯光,火车站成为一座黑暗中的孤岛,陷于纠缠交错的铁轨中央,铁轨反射的光线无法遮掩,在星星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山丘和附近的河流隐匿在噪音和烟味中。人们向前挪移,直到月台尽头,直到这个停靠着列车,在煤堆和碎石堆的夹缝中冒出一丛野草的地方。难民的行李等待主人来认领。箱子,自行车,婴儿车,帽盒堆叠在一起,有几米高。那儿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是两兄弟,都是士兵;趁着休假两人得以在姐姐的婚礼上团聚;可是战事又即将把他们分离。两人谈论着家里,昨晚的婚礼,还有刚刚告别的亲友。一段长长的沉默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几列火车在他们面前疾驰而过,呼啸着,喷出一团热气,扑面而来;车窗的玻璃已经放下,一张张焦虑的面孔,微微抬起察看夜空,清澈,明净的夜空。自5月10日以来,在法国,人们感受不到一缕清风,看不到一丝云彩。许多火车经过车站没有停靠,反而加快了速度,汽笛声撕人心肺。当火车从视野中消失,在远处,铁桥仍然轻微振颤一会儿,吐出一声几乎富有乐感的轻吟,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有时,士兵堆中有人站起来,去打听他们的火车极有可能碰到的晚点的情况。时间一分接一分地流过,延误也越来越久。
“三点前是没戏了,大哥,”他回到哥哥身边,“还是要等很久!”
“你就这么着急吗?”克洛德问道,他睁开双眼,注视着挂在手腕上熠熠闪光的身份牌,在战役结束时,身份牌能让人知道死者的名字。“行了!总会到的!”
“真高兴我们能在露露的婚礼上碰面”。
“嗯,是啊”,另一个应道。
他交叉双腿,又分开,抬起尖尖的下巴,星星的蓝色光芒映照着圆框玳瑁眼镜的镜片,精致的鼻梁以及微微颤抖的上唇。
“你怎么了,克洛德大哥?”弟弟问。
“没什么。”
年轻人寻思着:
“跟我相比,眼下对他而言可更糟糕。他有老婆,有孩子……”
年轻人二十五岁,能奔赴前线他感到很高兴。去年整个冬天他被动员到了北方,只遇到两个敌人:无聊和寒冷。任何改变他都欢迎。但是自九月以来他的哥哥一直呆在马其诺防线上的堡垒里。兄弟间年龄相差十岁让他怀着一种温柔的怜悯来考虑哥哥的遭遇:
“真不公平。应该让他得到一些安宁,”他思量着,想到了眼睛红润的嫂子和泪水涟涟的孩子们。
“孩子,确切地说,什么时候出生?克洛德。”
“九月。”
“是为这个你才……”
他停住了。
“……你才板着脸吗?”
他亲热地把手放在克洛德的肩膀上,以一个本想温柔点的姿势,但看起来更像初中生的推搡而不是一阵抚摸。
“不是,”克洛德说,“不是为这个。”
他侧过头,脸消隐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在年轻人听来犹豫而怪异。
“怎么回事?”年轻人焦急地问,“难道是因为妈妈的健康吗?”
“不,幸亏不是!而是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某件事,非常奇特,以至于我无法忘记……可是,你肯定对爸爸没有丝毫印象了吧?”
“爸爸?”小伙子惊讶地重复道,“喂,他被炸死时我可只有两岁!”
“但有时候小孩子的记忆非常清晰,忠实。比如我吧,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住在普瓦捷时家里的厨娘;那时我三岁还差一点。”
“噢,你呀,一直以来记性都好得很。那必然,你对爸爸记得很清楚了,克洛德?”
“是的,露露刚出生时,他正好最后一次休假。那是1917年的春天。不到两个星期后,五月份他就失踪了。这个月又到了他的忌日,弗朗斯瓦。”他沉默了一阵,接着说。
“我一点儿也记不起他了,”年轻人承认道,“你好像很像他,不是吗?我只是根据妈妈房间里的那张肖像照片断定的,照片上他穿着制服,看起来和蔼可亲,热爱幻想,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尖下巴。”
克洛德突然动了一下;弟弟惊讶地望着他。
“出什么事了?你本来想我和说什么?”
“我本来想对你说的?好吧,四个月前,在一次侦察行动,我参加了一个六人小组,任务是搜索一个村民已撤离的村庄。有人向我们报告村子里出现了德国人,我们负责汇报具体情况。我刚被调派到那儿……”
他用手模糊地一指,这个犹豫不定的动作,战士们用来指示东部,战火纷飞的地方。
“……那儿,”他重复地念叨。“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给我留下了很奇怪的印象,第一次。村里的情形真叫壮观呀。他们准是在五分钟内撤走了可怜的村民。在光秃秃的小园子里,还有些洗好的衣服主人忘记收回,结了冻,仿佛成了旧抹布,挂在晾衣绳上。透过几户人家敞开的大门,我看见厨房里炖锅搁在熄了火的炉上,摆好的刀叉,碟盘,一张摊开的报纸直挺挺地靠在一个玻璃瓶上,装满了葡萄酒,但结了冰:一块紫色的冰。一切都准备好,仿佛只须入席吃饭了。那晚的夜空和今天的一样明亮,可是很冷,霜覆盖了屋顶和树木,河流也冻成了滑冰场,反正,其他的一切都冻住了。”
“天气真的很冷。在我们驻扎的地方也是一样的,有一天……”
“是的。”克洛德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
因为弟弟在继续说着,他打断了:
“听着,让我说完。我向你保证这可不容易……我们在村里巡视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村里只有一条长长的街道。你可以想象,我们是多么谨慎地前进。我们动身时,天色暗下来了,我们指望起雾或者河流解冻,但越往前行进,星光越来越亮。这使我可以在路过时,就像我和你说的,观察所有破旧房子里的情形。当然啰,我们贴着墙脚走。那时,我们都没有大肚腩,我注意到了这点:最圆凸的肚子都变平了,重新恢复了好身材。最后我们确信整个村庄空无一人。我们打算返回,但还有一段又长又难的路要走,其中包括一条该死的结了冰的小河,我们得匍匐着爬过去。当然,上路之前,我们想填填肚子,喝上一杯。教堂的对面有家咖啡馆。和其他房子一样,百叶窗半开着。我们把它推开,朝里张望:一排排的酒,老弟,从下到上,所有的陈列架上摆满了酒。这个倒霉的咖啡馆准是在撤退的当天上午就补了新货。就像我的一个伙伴马亚尔说的:‘他们真不走运!’大伙管他叫大木槌。总之,有两个人跳进了屋里,其他人都跟着进去了。我们自己动手。平底锅上挂了一个大火腿,一端有点发臭了,剩下的看上去还能吃。我们又吃又喝,突然,一个伙伴说:‘德国人刚刚到过这儿。’‘你怎么看出来的?’‘很简单:有些啤酒被打开喝光了,而且就在一会儿前,因为瓶口边沿还留着泡沫,旁边柜子里的葡萄酒却没人碰过。法国人应该会喝葡萄酒,留下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