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血溅洞阳宫
作者:李宗儒
名伶艺惊保定,豪气冲牛斗;
义士偏出乱世,高情薄云天。
一、春明俏保定
清朝同治年间,皇太后慈禧看戏成瘾,小皇帝同治更是戏迷一个。同治不仅爱看戏,还着迷于演戏。他这个窝囊皇帝,特别羡慕舞台上的英雄好汉,只要行头上身,扮相入定,迈步登场,一声高亢的叫板后,顿时就把皇帝的身份忘到九霄云外。有一次在宁寿宫戏楼演《黄鹤楼》,同治扮赵云,太监高四饰刘备,剧中赵云向刘备打躬参拜时,吓得高四差点儿没尿了裤子,赶忙趴在地上磕头,连呼:“奴才不敢!”同治变颜厉色道:“你这唱的是哪出?不许这样!起来,重来。”此番情景,早把台下的老佛爷乐得前仰后合。正是由于朝廷里这娘儿俩的推崇,一时举国上下戏风大盛。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皆以看戏品戏为风雅时尚,就连呼啸结义的草莽山寇,有时也冒险潜入城中梨园,藏头遮脸地听场戏,以解戏瘾。
且说京南三百里的保定府,乃直隶总督署衙所在地,统领四省,拱卫京师,又是水陆通衢的商埠,城内高官富绅接踵,闲客玩家比肩,戏风劲吹虽不比京师,却较其他城镇炽烈。车装舟载的戏班纷抢码头,绝活高艺的优伶竞相亮相,正所谓是“梆子”、“二黄”闹保定,你方唱罢我登台。
保定府城中大小戏园有十几个,最负盛名的是城隍庙街上的洞阳宫茶楼。
演戏一般在茶园里,品茶看戏一体化。台上唱戏,台下喝茶、嗑瓜子、吃零食、聊闲天,冷不丁地叫声“好——”,所以戏园子也叫茶园、茶楼。洞阳宫茶楼规模宏大,青砖灰瓦的敞舍高堂,三面贴墙的吊阁包厢,池座茶桌横竖成行,四柱三开的戏台典雅庄秀。正因为这茶楼豪华气派,便成了有钱、有权、有闲人士观戏品茗的佳处,八旗贵族、赋闲政客、官宦家眷、戏迷票友们垄断着洞阳宫。来保的各路戏班,没有几分名气断难包租到洞阳宫,若能在此连演十天八天的,定然是有不同凡响的名伶支撑台子。
近些日子,沧县来的春明戏班火了保定城,在洞阳宫连演了十余天,场场爆满,叫好声一片。
戏班轰动保定府,主要靠班主史春明的武生戏。春明出生于沧县武术之乡,自幼拜师习武,十二岁进科班学武生戏。科班学戏,三年大狱。春明吃得了苦,受得了罪,武生是“三分唱功七分打”,他有武术功底,再加上名角点拨,很快就炉火纯青。出师后,他领一班师兄弟拉起了春明戏班,没几年便声名鹊起。史春明的“把子功”是撑班子的台柱。他的“双刀破花枪”由武术中的“双刀进枪”转化而来,武术套路,加上武生表演,双刀舞成风车,双脚踏出太极,刀随目光眼随心,翻腾扑跃,潇洒俊美,每次上台都赢得满场喝彩。此外,史春明还有一手绝活,从三张叠起的八仙桌上一个筋斗翻下,身子凌空舒展的瞬间,他能抽出背插的宝刀,落地便是个“双刀架日”的漂亮造型。
春明戏班的精湛表演,深受保府各界的喜爱。时任知府宋伯仁,乃汉籍官员,为人正派,爱惜人才,且崇尚武术,看过史春明的几场戏后,深知他武功不俗,曾恳请他到旗营当武术教官。史春明一来舍不得梨园行当,二来丢不下戏班的师兄弟,再者他极看不惯旗营兵的蛮风恶习,因此婉言谢绝了宋知府的好意。
二、走镖结山寇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洞阳宫里春明戏班红火之际,戏迷皇帝同治驾崩。按规矩,国孝期间要“遏八音”,严禁一切娱乐活动。戏不能演了,春明戏班由火山顶上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只好像狗熊钻洞一样“猫冬”。
国丧遏音一般是对头一年,谁知不足百日,皇后又死了,国孝期还得顺延三个月。漫漫丧期,嘴巴不能唱戏,可还得吃东西啊,戏班十几口人的嘴,连起来有二尺,坐吃山空,不多的积蓄,很快就捉襟见肘了。
同行和其他吃开口饭的艺人纷纷改行,史春明只好临时散班各谋生路。他给旦角、须生发些本钱,叫他们做点儿小买卖,自己则带着净角、武生成立了个镖局。
那年月地面不大太平,山有大王,湖有水匪,莽野乡间有剪径草寇,仅保府西去四十里的太行山麓,就有大小匪窝七八个。匪多镖局盛,保定城里镖局林立,生意十分红火。镖局收入丰厚,风险也极大,新镖局要想树起威名招揽财源,没有武功高手是不行的。
春明树镖旗,只为临时糊口,并不想招募高手称雄四方,国丧过后还是要去唱戏的。只要有人请镖,不论路途是否艰险,史春明都要亲自上路保镖。镖旗无威望,自然常遇路扰。每当贼寇挡路,春明总是双刀当先,拼杀开路。所以,春明押镖,异常辛苦,还不敢多揽镖货,恐他人闪失,故而生意清淡,举步维艰。后来发生一事,才使镖局有了转机。
那日,春明押镖走山西并州,途经盗马关被一伙强人阻拦。见劫匪衣装齐整,兵刃锃亮,春明暗叫不好,心想这次碰上大匪伙了,恐怕今日难过此关。为此,从一交手,他就使出看家本事——双刀进枪,直取群匪头目。劫匪果然训练有素,呼啸一声围攻上来。师兄弟们不敢怠慢,也各持器械,尽力厮杀。
正当双方恶斗成一团,春明兄弟渐感不支之时,山头筛下一通锣。打斗的群匪闻声,纷纷收势罢刃退到一旁。随后就见密林中闪出一彪人来,凶神恶煞的几条粗汉拥着位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书生疾步来至近前,闪目打量后,顿露惊喜,拱手行礼,高兴道:“镖师果是史班主!不想在此幸会,多有得罪。大胆喽啰,还不快向班主赔罪?”群匪慌忙跪地磕头,高呼“班主恕罪”。恶虎顿变绵羊,史春明一头雾水惊诧不已。
原来,这伙山寇的大王叫王泊梁,就是书生模样的那人。他除了具备一般绿林的特点,还粗通文墨,酷爱戏剧,素常以儒寇自居。啸聚山林,生活枯燥,无法满足他文雅的嗜好,他憋闷得发慌时,就化装隐身混进保定城里去听戏。茶园日场戏,分为早、中、压、大轴戏,日落时分开场,直唱到起更鼓响。王泊梁单看压轴和大轴戏,这两场观众最多,也是班主名角的上场戏,看着最过瘾。恰好前些日子他到洞阳宫看了史春明的两场戏,深为叹服,本还想再去观赏,却不料国丧遏音,他不禁大骂皇家无道。寂寞难耐时,王泊梁就常下山散心。恰巧今日偶遇喽啰劫镖车,便在林中观看。见那镖师出手,就觉双刀套路眼熟,犀利的刀法中竟有几分武生架势。再细看时,他惊异地发现,此套路与名伶“双刀破花枪”同出一辙。莫非是史班主改行押镖来至山前?于是他忙令喽啰住手。待至近前,认出了果真是史春明。
王泊梁诉说了仰慕之情后,恳请史春明上山一叙。春明一行落此境地,只好从命。来至山寨聚义厅,王泊梁立命设宴为史班主压惊。
宾主坐定,酒过三巡,王泊梁朝史春明深施一礼道:“太行草寇幸遇史班主,实为天意,在下恳请班主小住几日,以了王某三生之愿。所押货物,俺派干才随同余人护送,待货到归来,班主再回城解镖不迟。”
王泊梁见史春明疑惑不定,便随手掣出令牌道:“班主尽可放心,此去并州,虽山高林密,路遥途险,但有俺号令随行,再无强人胆敢骚扰。往后班主只管专走并州镖货,沿途凡见春明镖旗,保准一路畅通。”
荒山野岭,山大王就是土皇帝,言出“旨”下,生杀予夺,全无纲常王法,只凭个人喜怒。史春明一则身陷山寨别无选择,二则深为王泊梁慕己之情所感,便起身施礼道:“敢蒙大王厚爱,小生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泊梁大喜,让其他人等散席歇息,准备明晨动身,单留史春明对酌畅叙。酒酣面热,王泊梁把史春明当成梨园知己,不仅显露自己的戏曲才识,还妄评当今名伶厚薄,说到畅快时,竟要唱上两句,或是舞弄一番。
在史春明眼里,王泊梁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迷,是非曲直,皮毛之见而已。但是,身为落草大王,整日抢夺杀戮,随时防备剿捕,囿于深山老林的生活,能有此雅趣,且如此执著,实为难得。有感于王泊梁对戏曲的痴迷和对自己的厚爱,史春明不禁技痒难耐,要清唱两段以作答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