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10期

伤心故事

作者:陶晓凤




  
  别无选择
  
  在山城重庆,30岁的方伟是3000万市民中最普通最平凡的一员。他出身寒门,父母都是小工人,没有官职没有地位也没有高额收入。当然,方伟也就没有值得炫耀的身世和值得自豪的资本。
  方伟高中毕业便顶替父亲进了重钢某分公司做了一名锅炉工。这锅炉一烧便是整整10年。10年间,与他同龄的小伙子有的升了官,有的发了财,而他不仅升不了官发不了财,最终连锅炉也没得烧了。由于竞争激烈,加上经营管理不善,单位效益不好,严重亏损,为了节约开支,不得不大幅度裁员,于是方伟下岗了。
  方伟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呗,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翻来覆去老是想那些人情世态,越想就越难过,越想就越心灰意冷,觉得人活着真没意思。他总在心里问自己:这世界到底怎么啦﹖
  方伟清楚自己不存在任何优势,堂客秀梅常常挖苦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除了个子高外一无是处,而认真追究起来,连个子高也成了缺点,成了被人取笑的话柄。秀梅就常数落他“树大好做柴!”
  方伟1.84米的个头,高大魁梧,相貌堂堂,因为家贫,起初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媒人从不登他家的门槛,自由恋爱他又口拙,见了姑娘就脸红,更别说甜言蜜语逗女人开心了。直到28岁才找了秀梅,不,严格地说是秀梅找了他。
  秀梅找上方伟并非因他高大魁梧,看上去一表人才,而是那时她正经历了感情的重创,被一个她喜欢的男人抛弃了。犹如一个落水之人,抓住什么算什么,秀梅便抓住了方伟。和方伟结婚后她后悔不迭,方伟没钱没势不说,连一点男子汉的气魄也没有,那么大个个儿,却软弱得像个女人。
  秀梅在市中区开了间发廊,带色情的那种,雇了8个漂亮的洗头按摩小姐,赚了不少钱。不过,方伟总觉得那些钱不干净。有时,他会对堂客手中大把大把的钞票感到恶心,包括她买回来的34寸大彩电、海尔冰箱、豪华家具以及三室两厅的公寓楼。看到这些,他就无法不联想到一个个发廊妹和一个个嫖客在发廊干着的那种龌龊勾当。
  方伟时常怀疑,秀梅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这不仅表现在她在新婚之夜便已不是处女,更表现在她对周围的男人都殷勤热情,而惟独对他这个做丈夫的横眉冷对,冷嘲热讽,吆来喝去,向来凌驾于他头上。更可恶的是,她给他规定每月只做爱两次,这对牛高马大身强体壮龙精虎猛的方伟来说不啻一种最残酷的刑罚。
  然而,方伟却无法反抗,大丈夫可以无权,但不可无钱。方伟既无权又无钱,家中的顶梁柱是秀梅,他便只有俯首称臣了。况且秀梅的道理相当充分:“我每天累死累活地挣钱,从早到晚,对每个客人都赔着笑脸,殷勤得像条摇尾巴的狗,回到家你还要折腾我,这事儿做多了会死人的!”每每想到这些,方伟就觉得秀梅太可恶了,做堂客的怎么能抑制丈夫的性欲﹖
  方伟对秀梅敢怒不敢言,尤其下岗之后,对她更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秀梅说:“下岗也没什么,你那份鸟工作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在家洗衣做饭带儿子。”
  儿子小军两岁挂零,长着一对小眼睛,一点也不像方伟,方伟时常怀疑小军不是他的种,因为小军在他和秀梅结婚七个月便呱呱坠地了,而在婚前他根本没碰过她。秀梅说小军是早产,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可长相与他这个做父亲的相差太远。因此,他无法打消内心的疑虑。因为这份疑虑,他的日子过得更忧伤。
  洗衣、做饭、带孩子是件苦差事,以前这些活都是保姆小雯做。自从他下岗后,秀梅便将保姆辞退了。方伟究其因由,她居然振振有词地说:“我整天不在家,你长得龙精虎猛的,不辞退她,岂不正好成全你们一对奸夫淫妇﹖”
  方伟打开电视,电视里台湾女歌手徐怀钰正在边舞边唱:我是女生,漂亮的女生,我是女生,可爱的女生,我是女生,爱哭的女生,我是女生,你不懂女生……电视里那个小女人的娇媚姿态风情万种,叫方伟看了热血奔涌,尤其那歌词,让他生出许多联想,他觉得现在的女生太猖狂了。他“啪”地一声用遥控关了电视,躺在床上感慨万千地哼着:“我是男人,窝囊的男人,我是男人,可怜的男人,我是男人,没钱的男人,我是男人,你不懂我这种男人。”哼着哼着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方伟被一阵激烈的哭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见小军从摇摇床里爬了起来,双手沾满又脏又臭的大便,正在抹着眼睛。他急忙下床抱起一身屎尿的儿子,进卫生间冲洗。替小军冲洗干净,换上衣服,抱了一堆玩具给他,然后又端着摇摇床进卫生间冲洗。摇摇床刚洗好,厨房里的热水壶又发出了尖叫。方伟始想起临睡前在烧开水,幸好小军的哭声吵醒了他,否则,沸水浇灭燃气,不造成煤气中毒才怪!
  方伟手忙脚乱地跑进厨房关了燃气,将开水倒进热水瓶,忙完之后接着洗儿子的脏衣服。洗完屎尿脏衣,已是精疲力竭,他不由得悲从心来,暗骂自己是个窝囊废,一个大男人竟窝在家里做保姆!
  次日上午,方伟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来公寓帮忙照看小军。老两口欢天喜地的来到公寓,有说有笑地逗弄着小孙子。傍晚秀梅回来,见公公婆婆都来了,老大的不高兴,脸拉得很长,借故说身体不舒服,晚饭没吃便进了房间,接着,又“砰”地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两位老人觉察出儿媳的不快,吩咐方伟进房相劝。方伟进了房间,关上门小心翼翼地对秀梅赔着笑脸。秀梅侧过身来,一脸的怒容:“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将两个老人接过来﹖告诉你,这套房子是我出钱买的!”
  “你小声点行不行﹖”方伟软声软语地对秀梅说,“我晓得房子是你出钱买的,但两位老人来看看自己的孙子,不过分吧﹖他们又妨碍不了你啥子。”
  秀梅气鼓鼓地说:“我不喜欢跟老人住在一起,不方便,别扭。要不,我啷个会花十几万买下这套房子﹖你将他们接过来,那我买房子有何意义﹖”
  方伟有些恼了:“秀梅!你太不近人情了!两位老人是来帮忙照看小军的,不是来占你便宜。他们有退休金,虽然说不上富裕,但起码够他们生活,你以为他们这么大把年纪,喜欢看你脸色﹖”
  秀梅的声音大了起来:“我不跟你讲那些臭道理,我只清楚这个家是我说了算。谁有本事谁挣的钱多就听谁的,如果你不服,就拿出点男人气概,挣个十万八万给我看看,我就服你!”
  方伟气愤地说:“你这是强人所难,不讲道理!”
  秀梅振振有词:“什么道理不道理﹖有钱便是硬道理!没钱你只有做缩头乌龟!”
  方伟气得脸色涨红:“我可以做缩头乌龟,任你驱使任你吆喝,但你休想让我做个不孝之子!”
  秀梅不依不饶了:“我怎么让你不孝了﹖我每年过年过节没为你父母买吃的穿的吗﹖我花在他们身上的钱比花在我父母身上少了吗﹖”
  方伟说:“他们需要的不是金钱,而是温暖、关怀和亲情。老人图个什么﹖不就图个一家人团团圆圆幸幸福福,共享天伦吗﹖你要我搬出来和父母分开住,我依了你。可现在你竟发展到连两位老人来看看小军也不行,你太没人情味了!”
  秀梅丝毫不觉得理亏,她说:“我买房子就是图个清静和干净。他们七老八十的,跟我用同一个卫生间、同一个浴缸、坐同一张饭桌吃饭,我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也会有老的时候。到时儿媳妇将你拒之门外,看你作何感想﹖”方伟气愤地摔门而出,来到餐厅。
  两位老人正在喂小军吃饭,显然他们听到了房内的争吵。见方伟出来,方伟娘放下饭碗,对方伟说:“小伟,我们回去了,反正离家不远,坐10多分钟的车就到了。”
  方伟极力挽留:“妈,您别走,就和爸在这里住几天,这里有两间空房,不碍事。”
  方伟娘摇摇头,伤感地说:“小伟,妈晓得你孝顺,但这房子是秀梅买的。她是个能干的女人,这个家全靠她一手操持。现在你又下岗了,更应该顺着她些。如果因为我们老两口让你们关系闹僵,我们心里过意不去。以后我们就不过来了,你如果体贴父母,就带小军常回家看看。”
  方伟娘说着说着,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老伴见了也陪着伤心难过。小军不懂事,傻乎乎地望着两个垂泪的老人。老两口收起包袱亲了亲小军的脸,连晚饭也没吃便走出了这个家门。
  
  三种选择
  
  当夜,方伟和秀梅闹得挺僵,抱了床毯子在沙发上睡,次日吃了早点便带着小军回家看望父母,想就昨天的事情安慰安慰两位老人。
  方伟进得家门,见父母正陪着邻居老王夫妇在打小麻将。两位老人见方伟抱着小军回来了,喜笑颜开,连连对老王夫妇说抱歉,收起了麻将牌。
  方伟将带来的水果和补品搁在桌上,方伟娘削了两个大鸭梨招待邻居,方伟爹则抱着小军逗笑玩耍。老王吃着水果,和方伟聊了起来:“小伟,不是王叔叔倚老卖老教训你,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昨天我在门口遇见你爸妈,老两口穿着新衣带着包袱出门,我问他们去哪儿,你娘笑着说去看小孙子,可当天傍晚老两口便回来了,你娘眼睛红红的。回到家还忙着动手煮面条,我想一定是你堂客让他们受委屈了。你不能太由着堂客的性子,她这样对待老人,你就应该跟她对着干!”
  方伟垂头不语。老王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方伟娘知道方伟的苦衷,怕老王说多了让他更难过,便有意岔开话题对老王夫妇说:“你们喝茶,我去做午饭,中午就在这里吃顿便饭。”
  提及吃饭,老王夫妇马上起身告辞:“谢谢!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回家做饭了,两个小孙孙要回来吃饭。”老王夫妇生有一儿一女,皆已成家,各自在朝天门租了门面做服装生意。孙子豆豆和外孙女芳芳跟他们老两口吃住在一起,两个孩子八九岁了,整天一口一声的爷爷婆婆外公外婆地叫得特别甜,乐得老王夫妇脸上的皱纹都生动了起来。
  “看看人家一家子,那才叫幸福,那才叫天伦之乐!”送走老王夫妇,方伟妈感慨万千,摇着头叹着气进了厨房。吃饭时,方伟就昨天的事向父母赔不是。方伟娘万分伤感地说:“小伟,我们老两口倒没啥子委屈不委屈的。自古婆媳难相处,我们不跟她住在一起,也就没那么多的磕磕碰碰,倒是你天长日久跟她生活在一起,她处处压制你,你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方伟无语,内心却着实悲伤。
  一直喝着闷酒的老爹这时开口了:“小伟!如果你赚的钱比她多,她敢凌驾于你的头上吗﹖现在你下岗了,连基本的生活都没保障,还得靠堂客养着,她不压制你压制谁﹖如果长此下去,说不定她还会骑到你头上去拉屎拉尿呢。”
  “没错!小伟,你得考虑自己的出路,回去跟秀梅好好商量,莫吵吵闹闹。你去找份工作,小军交给我们老两口带。你跟秀梅说,小军的生活费我们自理。我们还有点钱,带不到棺材里去,不花在孙儿身上,花在谁身上﹖”
  方伟听了老娘一番话,心有所动。他觉得自己是该寻求一条出路,不能窝在家里做一辈子家庭保姆。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依附女人过日子,受再多委屈也是活该。方伟打定主意,回去就跟秀梅摊牌,他要出去找工作。
  吃了午饭,方伟便辞别父母带着小军回家。考虑到有事与堂客商量,他特意去菜市场买了鸡鸭鱼肉和几样卤菜。傍晚时分,他烧好了鱼,炖好了鸡,刚刚端上桌,秀梅便进了家门。见桌上酒菜丰盛,秀梅难得地笑了笑,方伟解下围裙,问秀梅喝不喝酒,秀梅说:“看在你弄了这么多菜的分上,喝就喝一杯吧。”
  喝完两杯酒,方伟收起酒瓶,将香槟放进酒柜,然后给秀梅盛了一小碗饭。秀梅心情不错吃得很香。吃过晚饭,待小军睡下后,两口子甜甜蜜蜜温温柔柔地做了一回夫妻之事,彼此全身心地投入,配合默契,双方都感到快活和满足。
  事后,方伟小心翼翼地对秀梅提起他想出去找工作的事情。秀梅没有异议,只是觉得小军还小,需要专人照看,若请保姆又不划算。方伟说送给父母照看,并将母亲的原话告诉了她。秀梅听说两个老人不嫌劳累不计报酬,便高兴地答应了。
  第二天,方伟将小军送给父母照看,便开始去人才市场碰运气。一个星期下来,简历送出去十几份,工作仍没着落。原以为多找几家有挑选的余地,现在才明白自己只能被动地接受社会的挑选。方伟失望了。他在简历上留下了联系地址和电话,可招工单位没来过一次电话,人家根本不睬他。
  一周过后,秀梅带方伟去渝鑫酒店见总经理金余。金余是秀梅的初中同学。进了金碧辉煌的大酒店,见了总经理金余,方伟差点笑出声来,这金余果真像条“金鱼”,身材粗短,鼓着一对金鱼眼,典型的甲亢患者。只不过这家伙有钱有势,身上的名牌衣着、金表、钻戒、白金项链多多少少掩盖了些猥琐形象。
  现在这社会,人只要有钱,都会有种气势——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气势。在金余身上根本找不到半点自卑和谦虚,有的只是自信和傲慢。他瞟了方伟一眼,对秀梅笑道:“老同学,你男人高大魁梧,英俊潇洒,真是一表人才啊!”
  秀梅淡淡地笑道:“老同学过奖了。他没啥子真本事,还望老同学多多关照!”
  “好说好说。”金余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秀梅鼓鼓的胸脯,问:“你丈夫叫啥子名字﹖有何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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