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那老爷的仇人们

作者:叶雪松




  那老爷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儿了,他不但不恼,反而咯咯笑了起来,指了指蒙老三说:“我那仁坤栽在你手里,我不后悔。今生今世,我那某人该玩的也玩着了,该吃的也吃着了,你为兄报仇,我不记恨你,难得你有如此心劲。王县长,你有种呀!”
  
  十一 出牢笼又临杀身祸
  
  王县长走后,已是三更时分。此时,那老爷躺在狱中的地上,身子尤如掉进冰窑中一般。想他那仁坤一生仗义疏财,到头来却落得这般下场,可事已至此,他只有唉声叹气的份了。这兰花和春霖怎么还不来,他现在只有这两个亲人了。本来,他准备当着春霖的面将招他入赘的事情挑明了,可现在自己已经被人诬陷了死罪,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香琼虽说被他收了房,可还不是和那几房姨太太一样,早吓得收拾细软准备走人了。那老爷想起这些,一行清泪滚落了下来。
  那老爷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屋顶瓦响,从屋顶上飞身掠下一个黑衣人。那老爷借昏暗的灯光一看,正是鹿春霖。那老爷不由一阵狂喜。鹿春霖麻利地打开了那老爷手脚上的锁链,将那老爷背在身上,顺着绳子爬上了屋顶,随后,又轻车熟路地上了城墙。那老爷一看,城垛上早就拴着一根麻花粗的绳子,城下的树上拴着一匹马,心中暗自佩服起鹿春霖的精细劲来。两人下了城,同骑一匹马,鹿春霖双腿一夹,那马如飞一般跑了起来。天光放亮的时候,两个人已到了松花江边的一个河叉里。但见这里溪水潺潺,秋叶似火,远处不时传来寺院里悠悠的晨钟声。
  那老爷绝处逢生,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翻身下马活动了一阵筋骨说:“春霖哪,关键时刻还是你救了我,你这个朋友我算没白交。等过了年,我就把你和兰花的事儿给办了。”
  “老爷,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鹿春霖没有正面回答那老爷的话,从马鞍上拿出些早已准备好的熟食来,“吃饱了喝足了,我领您去见三个人。”
  那老爷已经有好几天没见到一点荤腥了,拿起一只酱肘子就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一边吃着一边问:“春霖,你让我见的那三个人是谁?”
  鹿春霖拿起一只猪蹄说:“老爷,我看咱们还是先吃饱了再说。那三个人您一看就认识。”
  那老爷这才不言语了。他知道,春霖为了救他,也饿得前胸贴后腔,也该让他好好吃一顿了。
  两个人吃喝完毕,鹿春霖说:“老爷,咱们走吧!”
  两个人绕过一个河叉,鹿春霖指着前面的桦树林说:“老爷,那三个人早就在那里等候了。”
  这时,那老爷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谁呀?他的八姨太香琼。此刻,香琼一袭白衣,泪水涟涟地正跪在两座坟墓前烧着纸钱。
  那老爷惊问:“春霖,你这是搞的什么名堂?那三个人在哪儿?”
  鹿春霖指着坟墓说:“那三个人在这里已经等了您整整十六个年头了。您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老爷满脸的迷惑,走到坟墓前一看,一下子呆愣在那儿了。两座石碑上分别刻着:鹿冠希、叶乔莲夫妇之墓;邵逸先之墓。时间均是民国五年八月二十三日立。
  那老爷眼泪当时就落了下来:“冠希、乔莲、逸先,我对不住你们呀……”
  那老爷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回了那个夏天……
  当时,京旗镇除了那家外,还有鹿、邵两姓大户人家,三户人家是百年的世交。鹿家的长子名叫冠希,长得风流倜傥。邵家的独子名叫逸先,也生得清逸俊秀。他们都是那老爷光着屁股玩大的伙伴,小时候在一个私塾里读书,后来又一起进奉天的私立高等学校学习。三个人可以说是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可自从他们去奉天的私立高等学校后,一个叫叶乔莲的漂亮女孩的出现,使三个人之间蒙上了一层不和的阴影。那时,他们三个人常去国文教员叶子林先生家,认识了叶先生的女儿叶乔莲。三人初见乔莲时,眼前均为之一亮,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般漂亮的女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个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追求叶乔莲,可叶乔莲素面朝天,最终心属鹿冠希。邵逸先倒没什么,见叶乔莲对他没意思,就自动退了出去。可那老爷就不同了。那老爷脾气倔,一气之下还没毕业就回到了京旗镇。那老太太将他一顿好骂,将他撵出那宅,对他说不在外头混出个样儿来就甭进这个家门。那老爷不信邪,心里想不念书我照样能干出一番事业来让你们瞧瞧,第二天便从朋友那儿借了五百大洋,捣腾起了药材,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终于成了赫赫有名的药材商。
  可偏偏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这天清早,那老爷刚刚起床,家人来报:“老爷,外面有一个少妇哭着想见您。”那老爷心里直纳闷,等让进来仔细一看,竟是他日思夜想的乔莲!乔莲虽然有些憔悴,却依旧风采照人。那老爷回家捣腾药材远程奔波的时候,鹿冠希和邵逸先毕业了,两人被分配在《盛京时报》担任主笔。半年后,鹿冠希和叶乔莲回乡完婚,时隔不久,邵逸先也和报社总编的女儿结了婚。结婚时,两个人均给那老爷送来了请柬,那老爷没去,可叶乔莲在他心目中的印象却越来越清晰明了,就是忘不了她。事隔多年,他怎么也没想到叶乔莲会意外地出现在眼前。还没等那老爷说什么,叶乔莲就扑腾一下跪在了那老爷脚下,哭泣着哀求:“仁坤,快快救救冠希和逸先吧!”那老爷忙将乔莲搀扶起来,问清了原委。
  原来,鹿冠希和邵逸先担任《盛京时报》的主笔后,经常在报上发表一些文章来抨击时政,因而冲了不少官员的肺管子。有人告到东北王张作霖那里,张作霖一声令下,就将两人抓了起来,关进了监狱。叶乔莲和邵逸先的夫人上下打点,进行搭救。张作霖知道后命令狱方,只要鹿邵二犯的家属能每人拿出十万大洋,就放人。万般无奈之下,叶乔莲想到了现今已拥有万贯家财的那老爷。那老爷急公好义,二话没说,当即就答应了叶乔莲,第二天就起程赶奔奉天,救了鹿冠希和邵逸先。那老爷就劝鹿邵二人,与其身处官场危机四伏,倒不如回家过起安分平静的日月,况且他生意上正缺人手,如不嫌弃,三人联手在生意上共同创下一番基业。二人感激不尽,于是带着家眷跟着那老爷返回京旗镇。
  三天后的一个黄昏,他们一行人走到松花江边,正待渡江,忽听旁边的芦苇荡里响起一声口哨,从里面冲出数十个持刀的大汉,为首汉子四十岁上下,虎背熊腰,长着满脸络腮胡子,手里拿着两把德国造的镜面大匣枪。那老爷一看,认得,此人是松花江边的土匪头子张黑七。还没等那老爷上前搭话,就见张黑七一挥手,汉子们忽拉往上一拥,一场血战就开始了……
  “那老爷,这回你总该知道我冒死救你出来让你到这地方来的目的了吧?”
  那老爷一激灵,从思绪中走了出来,回头一看,鹿春霖正冷着脸怒视着他。
  “春霖,你这是干啥?”
  “甭跟我在这儿装糊涂!”只见鹿春霖脚下一使劲,那老爷就跪在了坟前。鹿春霖哭泣着说:“爹,娘,儿终于为你们报仇雪恨了!现在,仇人就在眼前,你们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紧接着香琼也哭开了:“爹,女儿也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见那老爷有些懵懂的样子,鹿春霖说:“那老爷,我不能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实话对你说,我就是鹿冠希的儿子,”鹿春霖说到这儿又指了指香琼,“她就是邵逸先的女儿。你这个人面兽心口是心非的豺狼,早就暗恋我娘。那次你见我爹有难,利用救我爹出来的时机,买通了土匪张黑七,想在松花江边害死我爹和邵叔叔,然后将我娘抢到手。没想到我娘见我爹已死,就撞石自杀了。我当时吓昏了,要不是一个过路人将我救起,恐怕我这条小命早就没了。当时已身怀有孕的香琼娘为防受辱,也跳江自杀,冲到下游,没想到被人救起,生下了香琼……后来,我们长大成人,又在一户渔民的家里巧遇相逢,这才一起出来找你报仇。我要让你家破人亡。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我和香琼将要得手的时候,您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仇人被别人治死,我要在爹娘面前亲手血刃仇人。那老爷,这回您总该明白了吧?”
  鹿春霖说罢,从腰里掏出一把驳壳枪,对准了那老爷。那老爷这才知道鹿春霖和香琼是有预谋才进入那家的。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乔莲和逸先当时并没有孩子,这会怎么又突然间冒出个儿子和女儿来?他知道此时除非坟墓里的人活着出来,否则就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于是索性不再分辩,心一横,眼一闭,跪在那儿等死……
  
  十二 老禅师一语释前嫌
  
  鹿春霖正要扣动扳机,猛觉腕上一麻,手中的驳壳枪便掉到了地上。鹿春霖一愣,忽听林内有人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怨怨相报何时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鹿春霖顺声音观瞧,打白桦林深处走出一位白眉皓首身穿僧衣打着揖手的老和尚,这才知道手中的枪是被老和尚用一粒飞石击落在地的。鹿春霖正待捡枪,就听老和尚缓缓说:“小施主,为人在世切忌逞凶斗狠,误伤好人,容老衲说出一番前情,施主再动手不迟。”
  那老爷死中得活,见眼前站一老和尚,眼前一亮,这不就是那天在汽车里看到的那个老和尚吗?知道老和尚救了他,就连连向老和尚致谢。老和尚问:“那施主还认得老衲吗?”
  那老爷上下打量老和尚,脸上蓦地掠过一丝惊喜:“您就是憨山大师?二十年没见着您了,您要是不提醒,我都差点认不出您来了!”
  “那施主好记性。那施主还记得当年老衲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憨山大师微笑着走到一块石头上盘膝而坐。
  那老爷的思绪倏地一下又飘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飘雪的夜晚。那天晚上,那老爷正坐在灯下借酒浇愁。半个月前,他那不满两岁的儿子宝瑞和奶娘林三娘出去逛灯会时不慎失踪了,那家当时就乱了套。夫人徐氏哭得是死去活来,那老爷更是悲痛欲绝。这时,家人进来禀报,门外有一化缘和尚请求借宿,问那老爷招待不招待。那老爷说:“咱们那家世代礼佛,岂能有悖于佛?快快请至客厅。”到客厅一看,老和尚慈眉善目,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寒暄一番后,那老爷吩咐献上茶来。几口香茶落肚,老和尚的话就多了起来。老和尚自报法号憨山,是松花江边林泉寺的住持。憨山对那老爷说:“施主,老衲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那老爷自然求之不得,当下就说:“老方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憨山说:“施主面色阴涩,眼露红丝,印堂发青,定遭朋友遇厄骨肉离别之苦。”那老爷当时就跪下了:“老方丈真乃活神仙!”接着就将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向憨山叙述了一遍,并问憨山宝瑞可还在人世,他们父子有否团圆之日。憨山作谶曰:“聚聚散散浮云浮萍浮生如梦,虚虚幻幻人世人间人生几何。”第二天早上,那老爷再一步深问,憨山说:“凡事有一个定数,靠的是一个缘字。若有缘,自然会称施主所愿。”说罢,飘然而去。没想到,二十年后的今天竟然与憨山不期而遇。
  那老爷想到这儿忙说:“大师所言,历历在心。大师当年所作的谶语如今也该有个明示了吧?”
  “那是自然。”憨山突然指着那老爷冲着鹿春霖大声说:“春霖,你这个认贼作父的东西,见了你阿玛还不跪下!”
  鹿春霖和香琼面面相觑,那老爷也是如坠五里雾中,还是鹿春霖先开了口:“老师傅,那仁坤明明是我的杀父仇人,你凭什么胡乱说他是我的父亲?”
  憨山微微一笑,冲着那老爷说:“为了让你们父子团聚,老衲在此等了二十年了。如今,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憨山说到这儿,向那老爷和鹿春霖讲述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二十年前的元宵节,憨山化缘来到京旗镇。那天,京旗镇笼罩在一片节日的欢乐气氛里。狮子巷的舞狮队和那家老宅自办的舞龙队在狮子巷的戏台下耍得正欢,那真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憨山坐在一个小饭馆里,就着掌柜的赏的茶水吃着包袱里的干粮,忽听邻座上有人说:“这回我要把那家老宅搅他个天翻地覆。兄弟,此次要是得手全是你的功劳,没别的,这张一千个现洋的银票就归你了。”憨山回头一看,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将一张银票推到了一个瘦子面前。由于那人背对着憨山,憨山没有看清此人相貌。就听那个人说:“大哥,您这手可真够绝的了,那家的人万万也没有想到您还活着。等这孩子长大了,就有好戏看了。”两个人在那里推杯换盏,又说了一会儿话,瘦子起身先走了。瘦子走的急,再加上饭馆里的食客颇多,憨山没能看清此人相貌。憨山追出饭馆,瘦子早就溶入人流不见了,等憨山回来时,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也不见了。
  憨山知道,一定是有一个那姓人家出了事儿,这两个人就是罪魁祸首。不久,憨山在化缘时听说那家老宅的那老爷不满两岁的儿子宝瑞丢失的消息,凭着对其中的一个汉子在饭馆里留下的印象,憨山决定明察暗访,让那家丢失的幼子还家。他一连走访了半月,可连汉子的影子也没找到。憨山无法,便在那个飘雪之夜假借化缘之名来看看幼子的父母。一见那老爷慷慨好义,就更加坚定了憨山为那家寻找幼儿的决心,因而在临行之时留下谶语以示后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年后的冬天,憨山去五百里外的龙泉寺访友,当时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气正寒,龙泉寺的住持法慧吩咐小沙弥端上香茶。小沙弥也就五、六岁,聪明俊秀,彬彬有礼,憨山甚是喜爱。小和尚走后,憨山还在夸小沙弥的聪秀,法慧说道:“这孩子法名空镜,是本寺刘施主专送至此跟老僧来习文练武的。这孩子也够苦的了,两岁时娘就患病死了。”两人正说着话,信堂大知客觉明走了进来禀报说:“方丈,山下刘施主前来求见。”法慧告诉憨山,孩子的父亲来了。因他是龙泉寺最大的施主之一,法慧特邀憨山作陪。工夫不大,法慧迎进一个人来,憨山一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你道为何?原来这位刘施主竟然是憨山为之苦苦寻找的三年前在酒馆里碰到的那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汉子和他谈笑风生,盘禅论道,竟然没有认出他来。交谈中得知,汉子名叫刘炳坤,是远近闻名的盐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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