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那老爷的仇人们
作者:叶雪松
一 王县长怀旧叙前情
民国二十一年春天的一天中午,京旗镇那家老宅的那老爷正眯着眼躺在炕上,悠闲地吸着水烟,他最得宠的七姨太小桃红正坐在一旁给他轻柔地捶着腿。
这时,门开了,管家田三走进来禀报说:“老爷,新上任的王县长带着侍从来了。”那老爷翻身坐起,吩咐田三:“让王县长在客厅里稍候,我换件衣服就来。”
田三走了后,那老爷就犯开了合计,现在起胡子,闹日本人,社会动荡不安,我和王县长虽说都贵为一方的绅士,可平素里并无深交,这王县长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提起那家老宅,在当时的黑龙江乃至整个东三省都赫赫有名。那家老宅的主人那老爷是慈禧太后的同族叶赫那拉氏的后裔,今年四十多岁,父亲那国泰曾当过广宁巡防营的统领。那老爷禀承其父遗风,文武双全,没有依靠祖上基业,白手起家,年轻时从一个朋友那儿借了五百块现大洋,捣腾起了药材生意,后来就依靠贩卖药材发了大财,盖起了那家老宅。那家现在可以说是一方首富,要枪有枪,要人有人,就是县长见了那老爷面也得点头哈腰让他三分。用那老爷自己的话来说,他那仁坤要是一跺脚,松花江里的水都要翻上几翻。
不过,那老爷有个嗜好,就是好女人。从他二十岁那年娶头房夫人到现在,娶进家门的女人已经有七位了。
那老爷换好了衣服来到客厅,王县长忙放下茶碗起身。那老爷笑容可掬地说:“王县长一向可好?是哪儿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怪不得今天早上门口的喜鹊呱呱叫,敢情是王县长大驾光临呀!”
王县长脱帽施礼说:“那老爷客气了。小弟刚刚到任,久闻那老爷威名,今天特来拜访,区区薄礼,请那老爷务必收下。”王县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块现洋的银票,放在八仙桌上。
那老爷吐了口水烟,拉着王县长的手坐在太师椅上,眯缝着眼睛说:“王县长何必见外。王县长今儿来,一定还有其他事吧?”
王县长掏出根“哈德门”自个儿点上,吐了口烟后说:“那老爷,我今儿个来,一是来拜访,二是想请您吃顿便饭,顺便和您叙叙旧情。”
那老爷听王县长这么一说,感到非常奇怪,心说我和你王县长无亲无故,叙的哪儿门子旧?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面上却挂着笑:“王县长的意思那某有些不明白……”
见那老爷有些惊诧的样子,王县长笑着说:“那老爷,您可曾记得王玉璋这个人?”
那老爷一听王县长提起王玉璋,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年秋天,那老爷和伙计们从黑龙江的漠河赶着一批驮着名贵药材的马帮赶往奉天?穴今沈阳市?雪。天擦黑的时候,马帮走到了铁岭一带的一个山凹里,这里山高林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那老爷心里就提高了警惕。那年间胡匪多如牛毛,作买卖遭到胡匪洗劫的事儿时有发生。那老爷因为见多识广,东三省绿林里的头面人物差不多他都认得,再加上懂得不少江湖上的规矩和暗语,因此每次总能化险为夷。即便这样,那老爷仍旧不敢掉以轻心,万一遇上一伙不买他账的毛贼,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那老爷正在往山道两旁的密林里睃视,伙计柱子指了指前边说,老爷,那好像有人。那老爷仔细一看,可不是嘛,前方一个山坡上人影晃动,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那老爷疑心遇到了胡匪,就吩咐将马帮赶进密林里隐匿起来,自己则和几个贴身伙计拎着从京城里的军界朋友那儿花高价弄来的西洋火枪走了过去,他想看看这伙人究竟是何来路。到跟前一看,这伙人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拦路抢劫的胡匪,而是一伙儿挖掘古墓的,见那老爷领着伙计们赶来,本能地围上一圈,护住出土的殉葬品。在这伙人的旁边,有一个穿着马褂的瘦高个儿,正蹲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嘀咕:“完了,全完了,一万个大洋打水漂了……”
那老爷是个热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常有的事儿,于是走到瘦高个儿面前想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清楚楚。刚开始瘦高个儿一见那老爷人单势孤,有些不敢言语。后来那老爷晃了晃手中的洋枪,瘦高个儿一看那老爷手中的家伙就知道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青年人来头不小,兴许能替他讨个公道,于是就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那老爷说了一遍。
原来,他名叫王玉璋,在北平城琉璃厂开了一家古玩店,专门捣腾古董。前些日子王玉璋的铁岭朋友蒙春河来北平看他,告诉他说,他们家乡的一户土财主家的山坡上有一座古墓,里边肯定有许多值钱的东西。王玉璋就是靠撵乡?穴到乡下收古物?雪发的财,听蒙春河这么一说就动了心,跟着蒙春河就来到了铁岭。到这儿一看,果然有一座辽代的古墓,虽经历朝历代的风风雨雨,但看样子没有被盗窃过的痕迹。王玉璋大喜过望,在蒙春河的一手操办下,王玉璋以一万大洋的价钱买下了那户土财主家的这片山林。王蒙二人雇用了许多当地的老百姓开始挖掘,挖了三天三夜,果然出土了大量的陪葬品,其中大都是价值不菲世上罕见的奇珍异宝。王玉璋挨着个儿地将出土的古物造册编号并作了详细的鉴定。哪知蒙春河见钱眼开,暗地里买通了掘墓的村里百姓,想独吞这笔珍宝。王玉璋眼见到手的珍宝将属背信弃义的小人,能不痛心?
听了王玉璋的叙说,那老爷就决定插手管管这闲事。他就问王玉璋,哪个是蒙春河?还没等王玉璋说话,那伙人中走出一位四十岁上下穿绸裹缎鹰眼奔额身材魁梧的汉子,自称他就是蒙春河。蒙春河冷着一张脸,看看那老爷身边也就那么三四个人,一扬手,挖墓的汉子们各操手中的家伙向那老爷一伙扑来。那老爷嫉恶如仇,性如烈火,朝天放了三枪。汉子们不知洋枪的厉害,在蒙春河的鼓噪下又围了过来。那老爷见震慑不住,操起手中的洋枪打烂了蒙春河的下体。蒙春河当场就昏死过去。众人一见洋枪如此厉害,扔下家伙作鸟兽散了。那老爷吩咐伙计,将山坡上的古董如数装好,用自己的马帮连夜将这批古董运到了奉天。王玉璋绝处逢生,欣喜异常,拉着那老爷的手在一家客栈里换了帖子,拜了兄弟,王玉璋为长,那老爷为弟。两人在奉天盘桓数日,这才洒泪分别。打那儿以后,两个人经常书信往来,互致问候,虽不见面却神交日深,只是最近几年,来往的书信不知怎的竟没了。那老爷疑心王家出了什么变故,特意专程去了一趟北平,到琉璃厂一打听,知情的人告诉他说,王家遭了变故,王玉璋得了一场急病,回河间老家去了。
几年时间又过去了,那老爷思念王玉璋日甚,没想到眼前这位新上任三十出头斯斯文文的县长竟当着他的面提起了王玉璋。
那老爷问:“王玉璋是我那某人二十前交的朋友,怎不记得?难道王县长也认得他?”
“王玉璋是我的家兄呀!”王县长站起身来躬身施礼,“要不是那老爷您仗义相救,哪儿有我王家的今天?我王秉龙又怎能贵为一县之长呀!”
那老爷将王县长搀扶起来,“兄弟,家兄现在可好?”
“家兄半月前已经过世了。”接着,王县长叙说了王玉璋和那老爷奉天一别以后的事情。
原来,回到京城后,王玉璋没敢将在铁岭那座古墓中出土的古物出手,而将其藏在河间老家。八年前,王玉璋花了两万大洋从天津卫的一个古董商手中买了一幅唐伯虎的墨宝,回家一看,竟然变成了一幅仿制逼真的 品,这才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掉包计了。王玉璋大病一场,回了河间老家。后来在北平上大学的王县长参加了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被缉捕入狱,王玉璋只好重操旧业,变卖了隐藏多年的那批古物,将弟弟赎了出来,供其到日本留学。弟弟留学回来后被任命为五常县县长,可王玉璋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了。
“家兄临终之前知道我现为五常县县长,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说,京旗镇的那老爷是咱们王家的大恩人呀!家兄嘱咐我一定要来府上拜望,以谢当年的救命之恩。这是家兄特意送您的礼物。”王县长说着从侍从手里接过一个做工颇为精致的檀木匣,打开檀木匣,露出一个红绸包来,打开红绸包,里面包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鸳鸯。
那老爷一看这对玉鸳鸯乃是新疆蓝田玉精雕细琢而成,是稀世珍宝,于是接过谢道:“玉璋兄真乃知情重义之人,临终之前还惦记着我,这份礼物说什么我也得收下。我要为玉璋兄建立祠堂,香火供奉。”
那老爷说罢吩咐家人准备一桌上好的酒宴,为王县长接风洗尘,王县长起身说:“那老爷,今天是小弟请您,改日再在府上对酌如何?我听说你们镇上狮子巷新开张了一家酒楼,叫逍遥楼。”王县长说到这儿看了看室内无外人,压低声音说:“老板是个女的,名叫赛西施,不但长得俊俏,还做得一手名为红烧鲤鱼头的好菜。那老爷有没有兴致领略一下这老板娘的风采呀?”
那老爷最喜寻芳猎艳,听王县长这么一说,焉能不去?于是便骑着马和王县长一道出了府门,直奔狮子巷而来。
二 逍遥楼捏足逗西施
那老爷怎么也没有想到,堂堂五常县长王秉龙竟然是义兄王玉璋的亲兄弟。那老爷虽说结交了不少省里乃至京城里的高官,可有些时候是远水不解近渴,虽说王县长官不大,可县官不如现管,这王秉龙要是能和他一心,这五常地面上的事儿还不是他那仁坤的天下?
二人在逍遥楼前下了马,伙计过来,将马牵了过去,拴在了一旁的拴马石上。那老爷和王县长则手背手仔仔细细打量起这逍遥楼来。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娇柔清脆的声音:“二位客官里边请,小女子是逍遥楼的老板白莴娘。我们逍遥楼刚刚开业,还请二位多多捧场。”
二人回身一看,身后站着个二十多岁,韵味十足,眉眼含春的少妇。但见她梨颊娇姿,体态婀娜,面色红中带白,白里透红,站在那儿,用那老爷自己的话来形容,那真是从头到脚流淌着风流。那老爷心里头这个乐呀,心说这女老板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人见人爱的美妇。
那老爷想到这儿,眼睛一眯缝,笑着说:“白老板,在下那仁坤,早就听说白老板烧得一手红烧鲤鱼头的名菜,今日特和王县长一同来饱享口福。”
“原来是那老爷和王县长大驾光临。”赛西施轻施一礼,粉面含笑,“那老爷大名,小妇人早就知道。本来早就想去您府上拜望,可我这酒楼刚刚开张,什么事儿都得经我一人之手,实在是抽不开身呀!还请那老爷多多海涵,日后多多关照,今日我作东,为那老爷和王县长接风!”
这话经人家赛西施嘴里这么一说,就是那么好听,入耳。那老爷一高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额为一千个现洋的银票说:“既然白老板有如此盛意,我和王县长就不必推辞了。这两千个现大洋,就算是我和王县长补随给逍遥楼开业的一份薄礼吧!”
“既然那老爷和王县长有这份美意,莴娘只有愧领了。”赛西施接过那老爷递过来的银票,粲然一乐,冲着里边喊:“来人,快快准备一桌上等的满汉全席和两坛上等的茅台原汁端到贵宾阁,我要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贵宾阁是逍遥楼装修最为豪华的雅间,专为招待一些肯出高价或是位高权重的人物。赛西施笑吟吟地拎着砂壶给二人泡上绿油油的碧螺春,然后去厨房里亲手做她的拿手绝活红烧鲤鱼头去了。
不一会儿,赛西施领着伙计端着满汉全席走了进来。三个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这赛西施做的这个红烧鲤鱼头说白了就是油炸鱼头,可经人家之手做出来的,就是与众不同,别有风味。别看赛西施是一女子,却能喝酒,几杯酒落肚,梨颊上便现出两团红霞,更显娇柔可人。那老爷此时对酒佳人,真是酒不醉时人自醉。这时,赛西施为那老爷夹了一块红烧熊掌,那老爷走了一下神,一抬腕将赛西施的筷子碰掉在地。那老爷连忙蹲下身子去拾筷子,哪知一只筷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赛西施的脚旁。赛西施穿着一双白色的绸面绣鞋,脚不大不小,肥瘦适中。那老爷在拾起筷子的同时,在赛西施的脚尖上轻轻一捏,然后抬眼看了看赛西施,哪知赛西施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赛西施望着他嫣然一笑,忙将脸儿掉了过去。那老爷心里这个美呀,心里说这赛西施果真是个多情的种子。
三 狮子巷侠义救难女
三个人越谈越投机,赛西施笑吟吟地问:“听说那老爷妻妾成群,但不知那老爷府上有几位少爷几位小姐?”
那老爷最听不得这个,他虽说妻妾成群,可大都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婆。可人家既然问起,又不好意思不作答,只得介绍说唯有结发亡妻徐氏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抱养的女儿。儿子宝瑞不到两周岁那年正月十五,奶娘抱他到街上玩,不小心给弄丢了;女儿现在东北大学读书。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传来嘈杂之声。“哎哟,街对面打起来了!”赛西施推窗一看说。那老爷和王县长也站起身来顺着窗子往下一望,可不是嘛,街对面围着一圈人,圈里有几个大汉正围着一个姑娘大声斥责,其中有一个还对姑娘动手动脚的。围观的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姑娘受人欺凌。
那老爷向来是侠义心肠,于是拉着王县长下了楼,来到了街对面。姑娘杨柳细腰,斜垂叉肩,两片乌黑的蝉翼鬓儿垂在白玉似的脖子上面,掩面而泣,大概由于受了惊吓,身体有些哆嗦。那老爷和王县长来到人群当间儿仔细这么一听,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