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记忆:一个村庄的病与痛

作者:郭远辉




得一块墓碑上写下了这样一些字:清世祖郭公,字采秀,考妣康氏合葬之墓。向阳之坡,龙盘虎踞,山清水秀,光前裕后。
  1979年我祖父的去世,让我从此远离了坟墓,他的灵魂像一根弹簧把我推向了晦暗的一角。那天早上,我远远地看见长顺(长期以为亡者擦身、着衣、抬棺、操持葬礼等作为第二职业,成为全村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一个村庄需要这样的人)提着一把铁镐来到我祖父的坟前,启开一层层砖,露出一个阴森的洞穴。中午,我和父亲、伯父、姑姑一起扶着祖父的灵柩,跟着四个强壮的棺夫缓步前行,后面尾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春天的乡村美丽无比,一垄垄的油菜花铺成了一种高贵的金黄,花海中蜜蜂盘旋,鸟雀低飞,清香覆盖了一切。是季节赐予了一个平凡的亡灵一份朴素的尊荣,整个田野仿佛一个巨大的花圈为祖父送行。而大人们的悲痛,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浸泡得骨头发软。突然,咣当一声,祖父的棺木从棺夫的肩头卸下,仿佛一群筋疲力尽的汉子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然后放在两根圆木上,用力一推,便滑进了那个黑暗的洞穴里。香生(我姑父的弟弟,一个半拉子泥水匠)把拆下的砖一块块地砌上,洞口越来越小,微弱的春光也一点点地从墓穴中渐次退席。一个村庄的肩头承载着太多的生与死,我的祖父只不过是稻田里的一季庄稼,时光把它收割了,来年一定会长出更加饱满的谷粒。
  回过头来。还是要说说村庄里的坟墓。小时候,我们意念中的恐惧感主要来自于随处可见的坟墓:太祖父母的、祖父母的、父母的、有名氏的、无名氏的、两个墓穴的、三个墓穴的、有墓志铭的、没墓志铭的……三三两两散布在风水之处,构成了一个村庄必不可少的存在。家族兴旺,后世永续成了一个村庄最庄严的夙求,而一个村庄的存续往往得益于发达的无节制的生育。三男四女、七子八孙意味着一个村庄表面上的人丁兴旺,但也暗示它脆弱的供养能力(难怪村庄里几乎每一个男丁的小名里都带有一个“生”字)。然而,生和死对一个村庄来说就像花开花落一样平常。老死和天亡成了村庄里尊卑迥异的两种死亡形式。前者在名义上完成了一个村庄交给他们的历史使命,理应得到隆重的送别;后者像半路的逃兵,来得兴高采烈,走得悄无声息,他们没有坟墓。就像一个突然从地平线上走失的孩子,阳光下再也看不到凸起的影子。
  
  四
  
  丽梅是姑父的第二个女儿,我的二表姐,生得白皙玲珑,静静地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样子形同一尊白蜡雕像。她看着别的孩子在家门前的谷场上游玩嬉戏,快乐的声波不断地从她憔悴的脸上反弹出去。她六岁时患上了心肌炎,一有情绪上的波动,心便如刀绞般的痛,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里蓄满了哀愁和渴望。姑父带着她坐火车去当兵时的部队医院看,医生经过认真的检查后给她开的不是药单,而是一张病危通知单。但她知道病情的权利也被父母善良地扣留了,她反复地问父母:“为什么我的心窝是那么地痛?我真怕有一天会死掉。”父母只能用扭曲的笑来安抚她:“孩子,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痛呵,痛是水缸里的瓢,按下去,又浮起来,只有一瓢一瓢把水缸里的水全部舀干的时候,生命才能静止。她偶尔跟着她的哥哥姐姐们去村里的小学玩,她到了上学的年龄,去只能坐在学校操场上听伙伴们纯美的朗读声,下雨时,坐在走廊里看着滴哒滴哒的雨从屋檐上落下。有一天放学回家后,母亲告诉我,丽梅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她。
  一个月后,村里最老实的男人家生的大女儿柳莺也去了。家生读了几句书,给女儿取了个不乏诗意的名字。没想到,一只歌声动听的黄莺在柳枝上没有停多久就永远飞走了。她死的时候,整张脸和前身都是血,鼻腔里的血随着粗重的呼吸涌出,鼻梁都碎了。等家生夫妇带着两脚的泥从田里赶回来时,柳莺已经气若游丝了。三岁的小女儿柳燕边呜呜地哭,边告诉父母,姐姐是跑着进屋时,被狗绊了一下。一鼻子磕在门槛上。家生抱起女儿疯了似的往乡卫生院跑,可怜的柳莺就再也没有回家了。按照村里的习惯,在外面死去的孩子,不能带回村子。家生在半路找一个地方扒一个坑把女儿埋了。一个孩子第一次走出村庄,就永远地被没收了回家的通行证。每年家生和妻子去乡里赶集时,都会顺路去看看柳莺,而当年父母在她坟包上插下的柳条已有碗口粗了,枝叶葳蕤,浓阴匝地。
  村里最年长的一柳太爷爷半是沮丧半是安慰地对家生说:“贤侄呀,不管怎样,两个人一起去,多少有个玩伴,省得孤单。当年孩子她妈难产死去的时候。要不是孩子也跟着去了,到现在她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呢。”
  一柳的老婆樱花难产去世那年,他才三十出头。他做梦都想着做爸爸(家里穷,三十岁才好不容易娶了个老婆),没想到孩子还没坠地,就在娘肚子里活活憋死了。想想当年的情景,他不禁老泪纵横。妻子痛苦的叫喊似乎犹在耳畔:“送子婆婆(接生婆),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我的一条狗命可以不要,孩子的命你可一定得保住呀!实在不行,就用剪刀剪开我的下身吧。”这可难为接生婆了,她接了半辈子的生,脐带倒是剪断了不知多少根,产妇的下身可从来没剪过。她把尿都急出来了,就是不敢下手。一柳的老婆本来是要生,却死了。一柳跌坐在床前,紧紧握住老婆冰凉的手,顿足号啕:“祖宗呀,不是我不孝呀,我给你们续上了香火呀,你们为什么不帮着点上呢?”他一边哭,一边从老婆身体里把露出半个头的孩子拔了出来。果然是个儿子。
  一柳是村庄读书最多的老人,精通古语,写得一手好字。他倾尽所有的积蓄,把妻子孩子一起同棺而葬。他亲自刻了一块墓碑:梅妻鹤子,花红柳绿。
  一柳从此没有再婚。他抱养了姐姐一个儿子,改姓为梁。香火在辗转中得以延续。
  
  五
  
  康窑子是一个靠帮别人打理窑场为生的手艺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从赣南逃荒到我母亲娘家那个村庄。他二十多岁,相貌堂堂,孔武好酒,宛如一个元末明初的绿林游侠。腰间挎一杆竹制烟枪,屁股上晃荡着一包金黄色的烟丝,他装烟的动作麻利洒脱,仿佛一名民间猎人在给铳装砂子和硝。他装窑和调火的技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长年以窑场为家,烧出一窑窑的青砖供人砌房或建坟,整个生产大队他都算得上一个人物,别人请他作技术指导,他的出场费不菲,还有大鱼大肉伺候着,否则,他稍微在火候上做点手脚,不是砖的质量打折扣,就是拖延杀青时间。他在给窑调火的同时,也如法炮制摸索出了一套调情的技巧。他不只一次地得到过姑娘或少妇的芳心,常有令工友们垂涎的艳遇。然而,他终生未婚,他同时与不同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导致了他终身的爱情信任危机。他替别人装了一辈子窑,长年寄居在一个口头认养的义父家里。他一有空就到不同的村子里蹦哒和转悠,不知是招揽生意还是去猎艳。
  后来,终于没有人请他烧窑了,他继而转行,凭着一根锋利溜尖的钢筋钻和一把磨得闪着青光的铁镐和洋锹,在各个村庄的山上东钻钻、西钻钻,像一个贪婪而神秘的寻宝人。其实,他寻找的不是什么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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