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记忆:一个村庄的病与痛

作者:郭远辉




贝,而是死人的坟,那些年代久远的、破败倾圮的、无人祭祀的荒冢。从坟里挖出砖来,卖给那些买不起新砖又急于建房的穷人。他领着一群人,像野猪刨食一样,刨开了一个又一个先人的坟墓,四周零乱不堪,朽木和骸骨散落一地。此时的康窑子,又做起了机灵的倒卖商,他把若干年前自己卖给别人建坟的砖(或许只有很小的一部分是他烧的),在若干年后又从地下挖起,再次卖给穷人建房子。他从同一块砖上赚取了两倍的利润,只是时间在每一块砖上都留下了暗号。
  康窑子的胆量和酒量一样大。在坟坑里睡觉是常有的事。他一喝就醉,一醉就吹牛。别人调侃他:“康窑子,你天天挖坟,就不怕鬼缠上你?”他喷着呛人酒气说:“鬼。你们谁见过鬼?你们谁能找一个漂亮女鬼来,我敢跟它睡觉。”哈哈哈哈……大家一阵浪笑。丢下饭碗,一哄而散。
  可桂生(小时候曾在我伯父那儿学裁缝,与我父亲同住,晚上,他们一个咚咚咚擂床板,另一个摸到楼上,把半缸花生种偷吃了个精光)他爹就坚信他确乎看到了鬼,他每天晚上很晚才从大队猪场打着马灯回家,一临近村外那口大水塘时,就能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坐在塘岸上呜呜地哭。我的小姑姑十二三岁时到杨坪生产大队修水库。半夜起来如厕,也听到厕所外一棵树下有女子在厉声哀号,她提起裤子就往回跑。义江曾是大队民兵连副连长,年轻时也是大队的风云人物。可有一年他却突然疯了,村里人都说那是因为他没有续上水库的承包权而气疯的。有一个婆子却神秘兮兮地说,他是晚上在塘边守夜时撞上了“落水鬼”,看她的神态和语气,俨然自己就是那个使人疯掉的“落水鬼”。上小学三年级时看《画皮》,从此在野外遇到任何遗失的东西都不敢捡,生怕那东西里面就藏着一滴鬼化的血,这使更多无知的村民怀疑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而康窑子坚信没有。他没上过一天学,箩大的字不识一个,却俨然一个饱学而坚定的无神论者:“人死如灯灭,就像我锹上的一杯黄土,都变成鬼,岂不是一出门就要撞见鬼?”他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然而,有一天他真的撞见了“鬼”。那天晚上,在收工的路上,突然一团飞火从前方乱坟丛中蹿出,在他头上盘旋不熄,他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池塘里,再也没有起来。
  
  六
  
  可1986年,恐怖还是如豺狼般闯进了一个不设防的村庄。我至今仍想不明白,一个温良如羊的代销店小老板怎么会死于谋杀。一个只有在七八十年代风行一时的侦破电影中才会经常被提及的充满诡异色彩的词汇,居然与一个充满平和隐忍之气的小山村扯上关系。他姓曾,我们叫他曾掌柜。我们味蕾上的香甜感主要来自于他的柜台,一毛钱十颗的硬糖、五分钱一包的葵花籽,他总是以温和的态度轻轻地从我们手上不厌其烦地收取皱巴巴的零票,而他的小店正是由这些零票所组成。然而,很多人却认为他家里的坛坛罐罐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和一沓沓的“大团结”。现实中也确有足够多的理由让人相信那是真的:他一辈子省吃俭用,起早摸黑,娶了个矮个子老婆一直没有生育,房子没盖几间,大事没办一件,开店十几年只知一味的存钱。
  那一天,正值暑假,孩子们都回家帮父母搞双抢了。曾掌柜的老婆见他九点多了还没回家吃饭,便让侄子去店里叫。这一叫让侄子吓了个半死:他从窗台上看见叔叔趴在地上,脑浆进溅,满屋是血。一把铁锹(我们平日总能看到他背着一把锹到田头转悠,回到店里便放在门后)横放在柜台上。“杀人了。杀人了!”一个疯狂的叫喊声瞬间传遍了整个大队。正在家里帮姑姑双抢的姑父闻讯赶到现场,然后骑自行车匆匆赶往乡邮电所打电话,向公安局报案。一个小时后,一辆满载着警察的解放牌汽车呼啸而来。一个惊恐万状的村庄因为得到了警力的保护而逐渐从恐惧中缓过神来。镁光灯在屋子里不停地闪,各种猜测也随之鹊起,有人说老曾攒下大量的钱财早就被人盯上了,有人说他可能是在生意上与人结下了梁子,还有人认为老实巴交的他还是不甘心断了香火。是不是在哪儿留下了孽债?但这种和臆想没有什么区别的线索对破案并没有多大的帮助。“谋杀”。就像利剑一样刺破了一个村庄安然的梦。到底是谁把这种死亡游戏下载到这个没有见过世面的村庄里来?警察们在大队部住了近一年,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也没有。二十年过去了,这个“死亡之谜”依然高悬在一个村庄的上空。然而由此带来的更为不利的后果就是:这间曾经制造过恐怖的屋子像一个梦魇,侵蚀着隔壁那所小学里的孩子们纯真的心灵,残留的余悸如一群夜间出没的蝙蝠遮蔽着孩子们仰望星空的视线。
  人们千万次地问:到底是谁充当了曾掌柜的杀手却至今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七
  
  与田地相依是有福的。站在田畴打量一个村庄的容颜,让人心怀感恩,是这片土地濡养了一个村庄。是一个村庄喂养了我们。一代代人在这片广袤的田野上与生命的反面角力。我们理应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力量,更加坚强。但他,满生,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群孩子的父亲,却像羊一样,懦弱地选择了死去。他喝下了半瓶敌敌畏,姿势是向下的,倒进了自己的胃里。我亲眼看见他举起瓶子,那决绝的神色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名勇毅赴死的烈士。然后把空瓶子狠狠地丢到旁边池塘里,以示他并非一个懦夫。他为什么要这样?很简单,与老婆吵架,受了一个女人恶毒言语的攻击,他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羞辱。他又不敢打老婆,只能拿自己出气。他从后厅摸出一瓶还没用完的敌敌畏,他以为老婆会过来夺掉,可他还没有完全读懂一个女人,有些女人在狠心的时候就像是一个母夜叉。她站在旁边双手叉腰,厉声喝道:“你别拿死来吓我,有种你就喝呀,不喝就是我养的!”此时的满生就像一个酒桌上被人将了军的酒徒,他把半瓶农药当米酒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几分钟后,池塘里的鱼儿也开始往上翻,满生的身心却经历了一场加速度的坠落,农药在他体内横行霸道,四处奔流,一股浓重的臭味弥漫在空中,猩红的血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慢慢流出,他的眼睛上翻,看到了寂寥的天空,死神像一只怒目的鹰隼向他俯冲下来,他终于闭上了眼睛,黑幕盖住了他的全身。我在远处注视着一场死亡的发生,也感受到了一个村庄深处的伤痛。
  该死的农药正被越来越多地用于自杀,它与安眠药一起成为乡村和城市具有代表性的常规自杀药物。农药在帮助一个村庄获取丰收的同时,也在助长一个村庄的脆弱。我们该如何划分农药对于一个村庄的功与过、罪与责?很难说。我只知道,农药对于人体的胃部是一种永远的禁物。但不幸的是常年与农药打交道的农夫们都不同程度地受到过农药侵蚀和伤害:我的母亲因喷施“甲胺磷”而中毒,被人抬到乡卫生院抢救,她还在与我父亲吵架之后伤心地举起过农药瓶;长顺也差点在喷洒“一六零五”时丢了性命,她的大女儿文辉,跟母亲大吵一架之后提起一瓶“杀虫双”就往外跑,喝下两口后便哭天喊地叫“救命”,一碗肥皂水下去,吐得一塌糊涂,后来她暗暗地告诉我们:“想死可以,但千万不要喝农药。”强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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