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温情而忧伤的月光
作者: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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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端午节分鸡蛋,中秋节分月饼等等。在食堂工作的人,只有她不是正式的,所以轮到分东西时,总没她的份,林秀珊早已习惯了大家欢天喜地地分领东西,她在一旁淘她的米,择她的菜。可这回中秋节却不同以往,林秀珊破例分到了毛纺厂自家生产的一床拉舍尔毛毯。前几天上任的后勤主任来察看食堂工作,林秀珊正套着条油渍斑斑的大围裙"咣--咣--"地用小斧子砍猪脊骨。在副食店中,猪骨头分为三等,最贵的是扇骨,称为"净排",最便宜的是大骨棒,居中的是三角形的脊骨。食堂买来的多数是脊骨。剁脊骨需要力气和技巧。有力气而无技巧,容易把脊骨剁得支离破碎的,而有技巧却无力气,脊骨上的伤痕就会跟鱼尾纹一样多。林秀珊剁脊骨,总是一斧子就下来一块,脊骨大小相等,均匀适中,易于烹煮。后勤主任见林秀珊剁脊骨十分在行,就站在她旁边看了几眼。林秀珊毫无知觉,当她剁完脊骨抬头的一瞬,看到了后勤主任打量自己的目光,那赞许而又满含欣赏的目光让林秀珊红了脸,她受不了男人对她的好目光。就是婚后王锐带着欣赏的成分多看她几眼,她也会脸红。后勤主任问林秀珊是哪儿的人?林秀珊说是下三营子的。后勤主任不知道下三营子在哪里,就问她,结果林秀珊给他解释得一头雾水。她不说这个村属于哪个乡,又归属哪个县,而是说从让湖路乘慢车,坐上十几小时后换另一列火车,再坐三小时后换乘汽车,过四小时就到了。不但后勤主任听糊涂了,灶房的其他人也听糊涂了,大家笑了起来,把本来已经红了脸的林秀珊笑得脸更红了,红得就像她刚刚剁下的脊骨里嵌着的肉。食堂组长王爱玲对林秀珊一向很好,她就趁机跟后勤主任夸赞林秀珊脾气好,能吃苦,温顺,说她每个月除了四百元的固定工钱外,从来没有享受过任何福利,可她从无怨言。后勤主任就一挥手说:"过几天是中秋节,无论分什么,都给她一份!"这真出乎林秀珊的意料,仿佛童年时在故乡的地根河望水中的明月,总以为那是虚假的。直到两天前她真的跟正式工人一样得到了一床色彩鲜艳的拉舍尔毛毯,才信以为真。这种毛毯在百货公司大约要卖二百,就是出厂价也在一百四十元左右。林秀珊第一眼看见它,眼里就横出一条口琴的形象。她的铺盖是毛纺厂配备的:一条棉花有些板结的褥子,一床蓝方格被子。虽然褥子有些硬,被子嫌薄了些,可她觉得她用毛毯太奢侈了。她也知道毛毯垫在褥子上柔软舒服,而冬天暖气不足时加盖在被子上会分外暖和。可她不舍得用它。她打算着到农贸市场悄悄把它卖掉,用所得的钱给王锐买个口琴。农贸市场里经常有流动的商贩。一看他们的装扮,就知他们是郊县的农民。他们背着一袋瓜子或是挎着一篮核桃、一篮蘑菇、一篮野果子等等,提着一杆秤,游走着做生意。他们做生意不像那些有了店铺的人那般理直气壮,他们吆喝时总是东张西望的,惟恐被市场管理所收税的撞上。若真是看见戴着大盖帽、穿着蓝灰制服的人走过,他们会吓得落荒而逃。这种做生意的方式很辛苦,又很有趣和冒险,林秀珊早想一试,可惜没什么可卖的东西。现在这床拉舍尔毛毯适时而来,她就想做一回生意人。她给它在心中定了个价格,别低于一百二十元。当她在一天晚饭后提着它要去农贸市场的夜市时,王爱玲叫住了她。王爱玲说,她弟弟快结婚了,她手中也分了一床毛毯,正想着再买一床凑成双,不如林秀珊把它卖给自己,省得她费口舌和精力。万一卖不掉,被收费的人发现了,东西没收了不说,还得交罚款。林秀珊就爽快地说,干脆你就把它拿去吧,算我送你弟弟的结婚礼物!林秀珊明白,没有王爱玲,她也不会得到这份"福利"。王爱玲说:"那怎么行,你要是不要钱,我宁肯再买一床!"林秀珊说:"那行,你就少给我点钱吧。"王爱玲掏出一百元给她,林秀珊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比她要卖的少二十块呢,她仿佛看见王锐的口琴有几个小孔不会发音了。但她嘴上说的却是:"太多了!太多了!"两个人各自虚伪地争执着,一个非说给多了,一个非说给少了,最终林秀珊要了王爱玲六十元钱。刚开始她有些沮丧,觉得王锐的口琴有一半不能发音了,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因为王爱玲许诺她,中秋节时给她一天假,让她去哈尔虞看望王锐,这真让她喜出望外。她从银行取出一百五十块钱,加上那六十元,给王锐买了一把价值一百三十元的口琴,又买了一袋月饼,余下的钱用于购车票和到哈尔滨吃住的费用。
林秀珊抚摩着口琴,就像触到了王锐柔软温热的唇。她要给他一个惊喜。她估计王锐上午在工地,打算着下车后就直奔工地找他。中午两个人可以在一家小饭馆叫上两屉蒸饺,晚上时吃月饼。她打算晚上六点之后再去登记房间,不然,要多交半天的房费。
慢车就像一个惯于施舍的人,对于那些快车不屑于停靠的小站,它却仁慈地站下来了。它走一走,就要停一停。一般的旅客厌烦慢车的这种"逢站必停",林秀珊却不。那些小站常让她想起下三营子。下三营子不通火车,连这样的小站都没有。要是火车对所有的小站都呼啸着一掠而过,那不就跟财大气粗的人对沿途的乞讨者置之不理一样可恶么?上下小站的人大都神色倦怠,衣着破旧,他们看人时的表情有几分呆滞,几分胆怯,几分平和,又有几分微微的好奇。有的慢车不对号入座,上车的旅客就先要紧张地奔着空位置东窜西跳,往往没等他们坐下来,火车就启动了。火车在小站的停车时间通常是三分钟,最长的不过五分钟。上下车的人永远都是慌慌张张的。林秀珊在火车上坐得闷了,就喜欢打量新上来的乘客。有的妇女的花衣裳好看,她就盯着人家的衣裳看;有的小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就盯着小孩的脸蛋看。有一回她见一个男人的发式好看,就盯着人家的头发看,心想王锐若是梳个这样的发式也不错。结果那个花心的农民以为林秀珊看上了他,悄悄地把腿从茶桌下伸到她腿旁,轻轻地踢她,暗示和试探她。林秀珊就张开嘴,长时间地把一口黄牙暴露出来,宛若打开粮仓晒金灿灿的玉米一样,这一招果然把那男人吓着了,他连忙起身去寻别的坐位,林秀珊就合上嘴,趴在茶桌上偷偷笑了。她想,幸亏没给自已的这口坏牙做美容,它们的丑陋是射向那些对她心怀不轨的人的子弹。
林秀珊看了一会口琴,把它放回包里,又调皮地玩了一会闹钟,依然又把它放回包里。虽然已是初秋了,风微微凉了,可阳光却依然明媚。她仰望蓝天下的那一朵朵雪白的云--它们在她读过的小学课文中被比喻为羊群。林秀珊觉得再贴切不过了。她想天上放出来的羊群到底是不一样,它们肥美而洁净。只是她不知牧羊者是谁。是太阳么?也许是,因为太阳投下的光在她看来就像一条条羊鞭。
林秀珊是个有着奇思妙想的人,比如这火车的车轨,在她眼里分明就是两条长长的腿。而城市街道上伫立着的电话亭,在她看来就是一只只大耳朵。现在她的包里多了一把口琴,她就觉得这不停发出声响的火车是一把琴,而能让这琴发音的,是那弓弦一样的铁轨。现在她是坐在一把小提琴上去看望王锐,生活中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事情呢?火车响着,车厢内有说话声、咳嗽声、小孩子的哭闹声,而窗外又有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传来,她觉得这些声音都是帮助这列小提琴似的火车来合奏一首内容丰富的乐曲的。她喜欢这样的声音,嘈杂、琐碎、亲切、温存。
慢车经过龙风站时,王锐的对面上来一对男女。女人被搀扶着,面色苍黄,有气无力的。搀她的瘦高男人刀条脸,一嘴的酒气。王锐猜他是那女人的丈夫。女人虽然满面病容,但她的美丽仍然像河面上的月光一样动人。她坐下来后哀怜地看了一眼王锐,王锐就很想问候她一声。他的包里,有几个橘子,两块月饼,还有一条丝巾。月饼是他要和林秀珊赏月时吃的,而丝巾是要送她做礼物的。让湖路春秋时风大,林秀珊早就想拥有一块丝巾来包裹头发,可她一直没舍得买。王锐就在国贸地下商城的摊床为妻子买了一条蓝底紫花的丝巾。他不敢去大商城,那里的商品贵得令人咋舌,而地下商城的东西,从来都可以讲价。这条要价六十元的丝巾,他花了三十五元就买下来了。他先是要了蓝底白花的,它豁亮极了,一眼望去像是晴空下飘荡的一片白云。后来他怕妻子敢这样的丝巾太招人眼,万一她在周五的傍晚等他的电话时戴这样的丝巾被坏男人盯上了怎么办?于是他就换了一条蓝底紫花的,它不那么显眼,也很漂亮,有如暗夜草地上的花,虽然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但给人一种典雅的美。既然丝巾和月饼是不能给对面的女病人的,王锐就掏出一只橘子给她,说:"吃个橘子解解渴吧。"那女人努力挤出几丝笑容,摇了摇头。而她身边的男人,充满敌意地瞟了他一眼,对那女人嘀咕了一句:"你病成这样了,还这么勾人的魂儿!"王锐很想说那男人几句,你女人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说风凉话?可他怕人家骂自己多管闲事,也就没说什么,并且在那女人摇头之后,把那个没送出去的橘子又收回包里,免得惹是生非。那男人坐下来后点起一棵烟,在烟雾中眯缝着眼问王锐:"兄弟,去哪儿啊?"王锐没说目的地,而是说了他要看望的对象:"看媳妇去!"这时那女人扬着手对男人说:"我还是痛,再给我一片止痛药。"男人一手掐着烟,一手在兜里翻腾药片,数落那女人:"我早就跟你说过,跟着情人跑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你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时候他就跟你欢欢喜喜的,你一旦有个病有个灾,他就一脚把你踢出门了,还不得原来的主儿侍候你?!你保证以后不跟你那情人交往了,我就把酒戒了,烟也戒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架个云梯给你去摘!"说完,他摸出药片,把它填到女人嘴里,又从旅行包里拿出矿泉水瓶,拧开盖,喂那女人吃药。女人大约嫌他在陌生人面前揭她的短,吃过药后,就合上眼睛佯睡了。王锐这才明白,这女人原来有个情人!先前对那女人的同情也就一落千丈,他忽然同情起对面的男人来了。他想林秀珊若是跟了别人,他可没有这么宽阔的胸怀再接纳她。王锐主动问那男人:"大哥,回家过八月十五啊?"那男人说:"对,回讷河。"王锐指着那女人问:"你媳妇?"那男人吐了一口痰,说:"哼,是我媳妇!"他瞪了那女人一眼,叹了一口气,说:"你说去看媳妇,那么你和媳妇是两地生活啊?"王锐点了点头。那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不是我喝多了跟你说疯话,你听我一句话,赶快想办法整到一块吧,不在一块的夫妻不出事才怪!像我们,一个在讷河,一个在龙风,你知道她天天晚上跟谁躺在被窝里数星星啊!"王锐笑了,他轻声说:"我媳妇可不是那种人。"那男人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教训他:"兄弟,可别说大话,自古以来最不敢打赌的就是自己的女人不出去养汉!"说完,他咂模了几下嘴。他讲话时舌头微微有些发硬,足见他喝了过量的酒。王锐想他如果不喝那么多酒的话,也就不会当着陌生人不顾自尊、口无遮拦地展览"家丑"了。林秀珊就说过酒是"魔术水",人若是喝多了它,完全就不是本来的样子了,文静的女人变得浪荡了,木讷少言的男人变得跟八哥一样喋喋不休了。王锐就和妻子开玩笑说:"哪天我把你灌醉了,也让你浪荡浪荡!"林秀珊说:"你嫌我不风骚,是不是?"王锐说:"你要是真学得风骚了,我在工棚里还不得夜夜失眠啊。"林秀珊就露出她那一口黄牙,带着几分娇嗔,几分得意,几分甜蜜,如盛开的金莲花一样地笑了。
车厢的过道里响起了流动小货车走来的吱扭扭的声音。那男人掐灭了烟,神情亢奋地吆喝货车停下来,要了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两根香肠。他用牙齿把两个瓶盖麻利地咬下来,递给王锐一瓶,说:"兄弟,喝一瓶吧!"王锐连忙说:"我不会喝酒,你喝你喝!"那男人边撕花生米的包装袋边说:"酒是好东西啊,喝了它心里舒坦!"说完,他耸了一下肩膀,说:"有时我觉得心里乱七八槽的,堵得慌,就像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