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温情而忧伤的月光
作者:陈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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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的饺子汤。
林秀珊摆弄口琴的时候,抬头看了犯人一眼。她发现犯人的眼神变了,先前看上去还显得冷漠、忧郁的目光,如今变得格外温暖柔和,他专注而神往地看着口琴,林秀珊想他也许像王锐一样会吹口琴。也许他也像王锐一样用口琴赢得过始娘的芳心。林秀珊见他这么爱看口琴,就想把它收回去,因为它属于丈夫,好像别的男人是不配看的。但她一想这犯人活不多久了,他愿意看,就让他看个够吧。她把口琴放在茶桌上,让他能仔细地看。犯人看着口琴,就像历经寒冬的人看见了一枚春天的柳叶一样,无限的神往和陶醉。林秀珊问他:"你会吹口琴?"犯人点了点头,然后微微叹息了一声。林秀珊明白他的叹息来自手铐,吹口琴需要的是自由的手。林秀珊推醒警察,对他说:"你给他把手铐打开一下,好么?"警察横了一眼林秀珊,问:"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他缉拿住,你想把他放了不成?"林秀珊笑吟吟地举起口琴说:"他想吹口琴,你就让他吹一下吧。"警察扭过头带着讥讽的口气对犯人说:"你倒是真有本事啊,我迷糊了一会儿的工夫,你就把人心给笼络了!"警察咳嗽了一声,复又眯上了眼睛。他的举动说明他不想擅自给犯人打开手铐。林秀珊本不想再请求警察了,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犯人望口琴的那种眼神:那么的向往,又那么的哀怜!她再次鼓起勇气推醒警察,说:"你就给他打开手铐,让他吹一下口琴吧!不让他多吹,就吹一个曲子!"警察叹了一口气,对林秀珊说: "你不是他什么人吧?"林秀珊郑重其事地强调说:"我是王锐的人!"警察说:"王锐是谁呀?"林秀珊笑眯眯地说:"是我丈夫!他也会吹口琴!"警察问犯人:"你真想吹这玩意?"犯人点了点头。警察仍然有些犹豫,林秀珊就鼓励他说:"他上着脚镣,跟驴被拴在磨盘上有什么区别?哪儿跑去呀!"林秀珊很愿意用牲口比方事物。她的话把警察逗笑了。警察对犯人说:"这也是你最后一次吹口琴了,就给你个机会吧!"警察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把手铐打开。犯人的那双手像女人的一样修长细腻,只是这手没有血色。犯人先是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才像抱刚出世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口琴,把它托在掌心,轻轻递到唇边。林秀珊的心紧张得提了起来,她不知道口琴会发出何种音色,它美不美?突然,那小小的口琴进发出悠扬的旋律,有如春水奔流一般,带给林秀珊一种猝不及防的美感。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柔和、温存、伤感、凄美的旋律,这曲子简直要催下她的泪水。王锐吹的曲子,她听了只想笑,那是一种明净的美;而犯人吹的曲子,有一种忧伤的美,让她听了很想哭。林秀珊这才明白,有时想哭时,心里也是美的啊!警察大约也没料到犯人会吹这么动听的口琴,他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晃着脑袋,而车厢的旅客,都被琴声召唤过来了,他们聚集在林秀珊和警察坐位旁的过道上,听得兴味盎然。一首曲子吹毕,犯人把口琴悄悄放在茶桌上,林秀珊注意到他的手指哆嗦不已。乘客们都没听够口琴声,大家都央求警察:"再让他吹一首吧!"警察爽快地说:"行,今天中秋节,你给大家献上两首曲子,虽然赎不了罪,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这样,犯人颤抖着拈起口琴,又吹了一曲。林秀珊常嘲笑王锐吹口琴的样子,说很像一个牙口不好的人在啃一穗老玉米。而犯人吹口琴的动作,倒像一个英俊少年在原野上吃一根碧绿的黄瓜,她似乎都闻到了一股清香味。他吹的第二首曲予同样的忧伤、缠绵、舒缓,如梦如幻。林秀珊注意到,犯人的泪水已悄然顺着脸颊滚落到口琴上,这口琴就跟被露水打过一般,湿漉漉的。一曲终了,乘客都鼓起掌来。警察虽然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但他还是拒绝了大家的请求,把手铐重新给犯人扣上。那把沾染着犯人口唇气息和泪水气味的口琴又回到林秀珊手里。林秀珊觉得有些对不起王锐,她就拿着口琴去了洗脸池,用冰凉的水反复冲刷这把口琴。可是冲着冲着,她的泪水就下来了。当火车在不知不觉间停靠到让湖路站台上时,林秀珊甚至觉得这一段路程太短暂了。她在下车前对犯人说:"你吹的口琴可真美。"她不知道警察押解着他会在哪里下车。犯人冲林秀珊点了点头,算是与她告别。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林秀珊走到喧闹的站前广场的时候,竞有些怅然若失。她站下来定了一会神儿,脑海里才浮现出王锐瘦高的影子。
建筑工地永远是嘈杂不堪的。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吊车起降的声音,铜筋与钢筋的清脆碰撞声以及瓦刀修整砖坯的"嚓嚓"声等混合在一起,把人的耳朵弄得嗡嗡地叫。王锐在下三营子时,感受最深切的是乡村的宁静。进城三年来,他觉得最辛苦的还不是身体,而是耳朵。在工地,耳朵每时每刻都要受噪音的鞭打。以往在乡村,哪怕是一声牛叫,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可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的环境充斥了噪音,他反而对声音不敏感了。他这才明白,真正的声音存在于寂静之中,而众多的声音其实是一种没声音的表现。
王锐满怀希望地赶到建筑工地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了。迎接他的首先是那些噪音。王锐以为会见到林秀珊,她该像个乖女孩一样地等他,然而他失望了。她会不会听说他去了让湖路,而又乘车返回了呢?王锐一旦这样想了,就格外的心凉。他碰到两个工友,就问他们:"你们见没见我媳妇呀?"工友则说:"你没和老婆过一夜,就跑回来了?"王锐想林秀珊认得杨成,她找不见他,一定会向杨成打听自己的。王锐乘吊车上到顶层,找到了杨成。杨成一见他就大叫一声:"你怎么跑回来了?我让你媳妇回去找你去了!"王锐觉得腿都软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她怎么不知道在这儿等我啊。"杨成说:"是我让她回去的!你现在赶快再返回去吧!我估摸着她早就该到站了!"王锐心灰意冷地说:"这一天折腾下来,我觉得比上工还累!"杨成嘿嘿笑着说:"晚上你把媳妇搂在怀里,乏也就解了!"王锐一想时间还来得及,就离开工地,乘公共汽车到了火车站,又买了一张去让湖路的车票。这回他很幸运,不但有座号,而且列车在他买了票十分钟后就进站了。王锐坐在相对整洁和敞亮的车厢中,想着三个小时后就会见到林秀珊,他的心境又明朗起来。
列车缓缓通过霁虹桥,在经过一片片灰蒙蒙的楼群后。铿锵有力地驶上了江桥。王锐这回没忘了眺望松花江.此时夕阳已经半沉,江面的一侧被橘黄的夕照笼罩着,另一侧却是沉重的灰色。这江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美少女在穿一件黄绸缎的袍子,只穿上了一只袖子,因而半江明媚半江暗。王锐觉得这样的江水反而有韵致。满江明媚让人觉得太艳,而满江灰暗又让人觉得压抑。只有这半明半暗地对比着,才让人觉得这江水魅力无穷。他甚至觉得他和林秀珊一直如此甜蜜,就是因为这若即若离的生活状态。他们独自生活着时,那就是"暗",而相聚在一起时,则是"明",明暗相交,总是让人回味无穷。
列车越走天色越暗,车厢的顶灯亮了,它投射的光线昏黄模糊,这样的光就给人一种苍老的感觉。王锐对面坐着两个男人,看上去他们素不相识,一个在一张纸上不停地写着数字,另一个则捧着一本杂志在看。看杂志的人不停抬头扫一眼王锐,王锐想我又不是字,你看我做什么?王锐的旁边,坐的是一位老太太,她一上车就靠着车窗睡了。她的睡姿很特别,两条胳膊不是放松着垂下,而是交叉着护着胸。如今戴套袖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可老太太却戴着一副,因而很扎眼。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女孩推着货车吱扭扭地来了,货车上有盒饭卖。王锐饿了,他花六元钱买了一份。他一般不喜欢买火车上的食品,它们不但难吃,而且价格很贵。比如他拿到手的盒饭,只有一撮拳头般大的米饭,旁边配着少许颜色黯淡的莱,就花掉了六元钱。而在车下,三元钱就足够了!王锐有些心疼地吃着盒饭,这时那个在纸上写了形形色色数字的人对王锐说:"兄弟,随便给我说几组数字!每组七个数字!"王锐这才明白,此人是个"彩民",正煞费苦心地编彩票号码。王锐笑笑,说:"我没那个运气,你还是自己编吧!"那人说:"求你还是给我说两注吧!"王锐见他如此恳切,就顺口说了两组数字。这两组数字他也曾买过,一个是他工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一个是林秀珊在让湖路等他电话的那个电话亭的电话号码。可惜这两注号码连末等奖都没有中过。工友们大都有买彩票的爱好,他们总想碰碰运气,万一中了五百万元的头奖,不是一夜之间就成了富翁了么!可惜没有一个人有那样的鸿运,除了拜泉县来的李为民中过一次三百元的四等奖外,大多工友投的注,都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消散了。林秀珊从来不买彩票,她说一看到彩票机,就会联想到吃人的老虎。这老虎胃口很大,天天在吃人喂给它的东西,把很多未识破它面目的人给盘剥得一文不名。王锐就说彩票机不总是老虎,它要么不吐金子,要是吐,就会给一个人吐上一地的金子,中几百万元奖的不乏其人!林秀珊就一本正经地说:"谁中了大奖,就说明让老虎给狠狠地咬上了一口,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啊,人一下子得了几百万,不是因为钱分得不均了闹得夫妻兄弟不和,就是因为有了臭钱变得好吃懒做了,成了废物,这不是灾是什么?"
吃过盒饭,王锐觉得累,他把头向后仰,想眯上一会儿。他怕自己睡得沉,听不见列车员报站的声音,就问那个苦心琢磨彩票号码的人:"你在哪儿下车?"那人问:"干什么?"王锐说:"我想眯一会儿,怕睡过去,听不见报站声。"那人打了一个呵欠。说:"我也困了,眼皮都直打架了,我可不敢保证能叫醒你。"这时一直在看杂志的人对王锐说:"你们安心睡吧,我在终点下车,到站了我会叫你们的。"他问王锐在哪儿下车,王锐说:"让湖路。"又问那个彩民在哪儿下,彩民说:"嫩江。"看杂志的人说:"放心吧,我不会忘了叫醒你们的!"他那超乎寻常的热情让王锐顿起疑心:他是不是个贼呢?他听说,如今在火车上作案的贼不像过去那样在车厢间四处流窜了.他们会买上一张票,堂而皇之地坐下来,趁旁边旅客不备时,伸出黑手。得手后就近下车,没得手就仍然盘踞车上,等待猎物出现。王锐闭上眼睛佯睡,故意把旅行包放在膝盖上,并且装模作样地打起了呼噜。那个彩民也随之打起了呼噜。王锐听得出来,彩民的呼噜是真的呼噜。果然,一刻钟后,他感觉腿上的包在动,王锐睁开眼睛,见那人依然举着杂志在看,他想这双贼手真的比魔术师的手还要快呀!王锐想既然这贼发现他警觉了,一定会游荡到别的车厢去。他在这里没得手,就会把手伸向别处。王锐想不如叫来乘警,让他看着这贼,可又一想自己并没有抓住人家任何把柄,若被他反咬一口,岂不冤枉?王锐索性不睡了,他盯着对面的人,看着他不时地翻动书页,心想我看你怎么伸出贼手?天色越来越暗了,窗外的风景模糊了,谁忘了关厕所的门,一股尿臊味像癞皮狗一样流窜过来,令人作呕。列车减速了,王锐知道它又要停靠到站台上了。看杂志的人把杂志扔在茶桌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王锐说:"唉,坐得我昏头涨脑的,到车门口透口气去。"说着,他朝车门走去。王锐想他也许是趁下车人员拥挤的时候,寻找被偷的对象。王锐推醒那个彩民,小声对他说:"兄弟,精神着点!你旁边坐着的那个人,可能是小偷!我刚才装睡,感觉他把手伸向了我的包!"王锐的话音刚落,列车就剧烈颤抖了一下,停下来了。那彩民睡得香,嘴角的涎水都流出来了。他懊恼地对王锐说:"唉,我在梦里中了五百万,正在银行领钱时,让你给叫醒了!"王锐说:"梦又不是真的!我就不爱做美梦,我乐意做噩梦!"彩民打了一个呵欠,问:"为什么啊?"王锐很认真地说:"你想啊,你若是做了美梦,在梦中要啥有哈,醒来后却一无所有,难过不难过呀?可你要是做了噩梦呢,在梦里上刀山下火海地受苦受难,醒来后发现阳光照着你的屋子,没有那些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