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温情而忧伤的月光

作者:陈 瑶

更多经典:点此访问——应天故事汇




"还真是冤枉了你!"见王锐委屈得像是要哭的样子,乘警又说:"你就坐在这儿吧,不收你的坐位钱了!"王锐可不想坐在这里,他想回到原先站着的地方。他要把车票给拥堵在荼炉前的乘客看,他没撒谎,他是清白的!王锐把西装搭在胳膊上,挎着包走出餐车。火车刚刚离开站台,车体晃得厉害,王锐也跟着摇晃着。等他回到原来的位置后,发现那个抱小孩的妇女已经不见了,不知她是下车了,还是找到了坐位?而先前站着的人,也换了新面孔。只有那个锈迹斑斑的茶炉,还露着它那仿佛是饱经沧桑的老脸孔,迎接着他。
  王锐本来就因为见林秀珊扑了空而心生懊恼,再加上车票的风波,他的情绪异常的低落。他想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对着镜头说那些假话呢,结果遭到工友们的耻笑不说,他为此换来的这个假日旅行又极不愉快。
  前天中午,王锐正坐在工棚前吃午饭,工头把他叫出来,说是电视台来了两个记者,想采访一下打工者的待遇问题。工头说王锐形象好,口才也好,让他给建筑公司多关言几句,就说他们公司吃住条件都好,从未拖欠过打工者的工资等等。王锐本不想给人当枪使,但工头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你说好了,我奖励你一百块钱!"王锐说:"除了钱,能让我在中秋节时歇一天,我就去说。"工头一拍胸脯说:"没问题!"于是王锐就被记者拉到工地旁。男记者扛着火箭筒似的摄像机对着他,女记者则拿着甘蔗似的话筒对着他。王锐虽然是初次上镜,可他却丝毫都不紧张。记者问他:"你对恒基建筑公司给你提供的食宿满意么?"王锐说:"很满意,每天的菜里都有肉,馒头和米饭管够!住得也不挤,能伸开腿!"记者问:"公司拖欠过你们的工钱么?"王锐说:"没有,我们过年时探家,都能拿到现钱。"记者又问:"你喜欢当建筑工人么?"王锐说:"喜欢,因为我是在给人造安乐窝。鸟儿要是没窝,就得栖息在风雨中;人要是没窝,不就成了流浪者了么?"采访顺利结束了,工头很满意,当即兑现给王锐一百块钱,允许他中秋节时休息一天。王锐就用这一百元钱给林秀珊买了块丝巾,又买了月饼和橘子,打算赶到让湖路给林秀珊一个惊喜,谁料林秀珊也会得到一个假日,突然来探望他呢!看来两个惊喜一交错,惊喜就变成了哀愁。王锐还记得昨晚工友们聚集在那台只有十二英寸的电视机前观看他接受采访的情景,王锐的图像一从晚间新闻节目中消失,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说王锐当瓦工可惜了,他编瞎话的能力完全可以去当个昏官;有人说以后要是缺钱用了,就朝他借,谁让他说公司没拖欠过工钱呢!还有人说王锐的样子像某某某、某某某,而那些名字都是大家看过的电影中叛徒的名字。工友们的话就像蜜蜂一样蜇着他的脸,王锐只好为自己辩解说:"我要不为他们说点好听的,公司还不得把我们都解雇了啊?咱们寄人篱下,就得嘴甜点!"工友们便不说什么了。可王锐却很难过,他暗想金钱和女人确实能拉拢和腐蚀人,一百元钱和林秀珊,就能让他堂而皇之地为别人唱赞歌。
  王锐乘慢车返回哈尔滨时,林秀珊也满怀失落地踏上了返回让湖路的旅途。当她在中午十二点左右赶到王锐所在的道外的建筑工地后,她就跟两个往吊车上搬砖的民工说:"你们能帮我叫一下王锐么?"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说:"王锐是谁呀?我们不认识!"林秀珊认得与王锐铺换铺的杨成,她就说:
  "那你们认识杨成么?"那两个人依旧笑嘻嘻地异口同声地说:"杨成是谁呀?我们不认识!"林秀珊以为来错了工地,正狐疑间,那两个人嘿嘿笑了,说:"你是王锐的老婆吧?我们见过你,你来工棚找过他!可他今天不在工地!"一听说王锐不在工地,林秀珊吓得腿软了,眼晕了,她颤着声问:"他出了什么事了?"两个工友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他现在可是明星了,上了电视了!"林秀珊更是吓得心慌气短了,她想王锐又不是有身份有地位有财富的名人,他要是上了电视,还不是跟那些穷人一样,不是犯了法在"现身说法"。就是受了骗在痛哭流涕地"伸冤"。正当林秀珊心急如焚的时候,刚好看见杨成和几个人往楼上运预制板,她就奔过去喊住杨成:"杨大哥,我家王锐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怎么不在工地?"说这话时,她有些眼泪汪汪的了。杨成一见林秀珊,就"哎呀"叫了一声说:"王锐看你去了,你们这是走岔了!"林秀珊说:"你不要骗我,他怎么了?你们都在工地上班,他怎么不在?"杨成就简单地把王锐在电视新闻中为公司讲了好话,公司奖励他一天假期的事说了。杨成说:"你赶快往回返吧,估计王锐早就到你那里了!"林秀珊说:"你没骗我?"杨成说:"我骗你干啥?"林秀珊就急急忙忙地乘公共汽车返回火车站,买了一张午后一点零五分的慢车票。她想王锐知道她来哈尔滨寻他不见,一定能猜到她会立刻返回。他不是在厂房门口等她,就是去他们常去的私人旅馆等她了。一旦知道王锐平安无事,林秀珊高悬的心就落下来了。她在站前快餐店吃了一碗炸酱面后,就随着蜂拥的人流通过检票口,走下地下通道,奔向她要乘坐的列车了。她算计着五点之前就能见到王锐。林秀珊不像王锐的运气那么差,她买到了座号,而且临窗,这让她暗自得意,她和王锐一样喜欢在列车经过江桥时眺望松花江。有一回她刚好看见落日浸在江水中,感觉这条如蛟龙的江仿佛是衔着一颗灿烂的珠子。
  列车在轻快的乐曲声中离开了站台。如果说林秀珊感觉让湖路站是个牲口棚的话,那么它只是一个小牲口棚,而哈尔滨站则是一个大牲口棚。八个站台上进出站的列车络绎不绝,汽笛声此起彼伏,仿佛驴叫马嘶牛哞狗吠鸡呜的声音全都交汇到一起了。那橘红色车体的列车像一头头健壮的牛,银灰色的列车则像一匹匹雪青色的骏马。像她乘坐的果绿色列车,就像脾气温驯的羊。这趟列车是由哈尔滨开往图里河方向的,凡是始发站的列车都很干净,它们就像清晨刚刚梳冼完毕的少女一样,给人一种洁净、清爽的感觉。而那些长途跋涉来的过路车,则邋遢得像个老妪。
  林秀珊所乘坐的两人座的对面还空着位置,她就调换了一下方向,这样她与火车行进的方向是同向了。有人坐反方向的列车会觉得不适,易于晕车,林秀珊却不。但她还是喜欢与列车前行一致的坐位,否则,列车虽在前进,你却有倒退回去的感觉。而且,反方向望风景时,你会觉得视野中的一棵树、一座房屋是由大变小,最后小得跟芝麻粒一样,让你怀疑自己行进在一个虚幻的世界,似乎什么都在飞速地奇异地消失。而与列车同向看风景,视野中的风景却是由小变大,由模糊变得清晰,风景总是在它最明朗的一瞬消失,给人一种真实可触的感觉。
  林秀珊刚刚调换好坐位,就见从车厢门口走过来两个人。他们同样的身高,但是一胖一瘦。瘦男人戴副眼镜,气质很好,看上去儒雅斯文,很有涵养的样子。不过他的双手被手铐扣看。胖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挎着一个黑皮旅行包,穿一件古铜色细条绒的衬衣,右唇角生了疮,就像沾着个烂草莓似的。胖男人拿出两张票,在林秀珊面前停下来,对她说:"小姐,这儿是您的坐位么?"林秀珊的脸刷地红了,仿佛偷了什么东西被人逮住了似的,她连忙起身又坐回对面,说:"我以为车开了没来人,这坐位就是空的了,对不起啊。"胖男人说:"没关系。"他让戴手铐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而他稳稳实实地坐在过道一侧,把旅行包放在腿上。瘦男人坐下来后,若无其事地把双手摆在茶桌上,就像故意展览那副手铐似的。胖男人问他:"想去厕所么?"瘦男人摇了摇头。胖男人又问他:"渴么?"瘦男人依旧摇摇头。胖男人打开旅行包,取出一条脚镣,吃力地弯下腰,给瘦男人戴上,然后拉上旅行包的拉链,将包扔在行李架上,连打了几个呵欠,似是疲倦到了极点的样子。林秀珊猜想戴眼镜的男人是被抓捕归案的犯人,而胖男人是个便衣警察。想想对面坐着个犯人,她有些心惊肉跳的,以致列车通过江桥时,她紧张得忘了看松花江。她不知道这男人犯了什么罪,杀人、强奸、抢劫还是诈骗?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和有气质,林秀珊很为他惋惜。
  一名乘警走了过来。他到胖男人面前停了下来,说:"老王,有没有需要我们帮助的?"被称做老王的胖男人"噢"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没有,一切都顺利。"乘警坐在林秀珊旁边的空位上,看了一眼瘦男人,对老王说:"就他杀了两个人?真他妈看不出来!"老王笑了,说:"按你的眼力,不该我押解他,应该他押解我才是?"乘警也笑了,说:"差不多吧!人家像警察,你倒像囚犯!"犯人抖了一下手铐,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乘警和老王各点了一棵烟,又聊了一些别的,然后乘警离开了,而老王则眯着眼打起盹来。乘警离开时对犯人说:"用不了多久你就该吃枪子了,再也不会坐火车了,你好好望望风景吧!"
  林秀珊本想去别的空位,远离犯人,可她很好奇,这个人怎么会是杀人犯?他为什么杀人?她很想跟他说说话,可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而且,她担心她的询问会激怒他,他也许会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把她的脑袋当西瓜一样砸碎。林秀珊一想到这个活生生的人即将被枪毙,她的身上就一阵一阵地发冷。她每望他一眼,都觉得那是一个鬼影。
  便衣警察起了鼾声。他大约知道犯人手铐脚镣加身,是寸步难行,所以睡得很安稳。有几个乘客知道车上押解着一个死刑犯,就悄悄走过来看犯人。犯人也不介意,他很平静地打量那些看他的人。看他的旅客每每遇见他的目光,就吓得掉头而去。犯人一会儿望望窗外的风景,一会儿又看一眼林秀珊。他看风景的时间长,而看林秀珊只是瞥一眼。他瞥林秀珊时,她感觉自己的肩膀仿佛被鬼拍了一下,凉飕飕的。
  列车每停靠站台时,车厢就会骚动一刻。这时警察会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一眼犯人。列车重新启动后,他又会沉沉睡去。上车的旅客越来越多,空座就没有闲着的了。只有林秀珊旁边的坐位仍然空着。有两个旅客刚坐下来,一望见茶桌上犯人那双戴着手铐的手,就如惊弓之鸟一样地离开了。这个坐位也就仿佛成了皇帝的御座,没人敢坐。
  林秀珊在火车上就根本没心思去想王锐了。她的意识中只有眼前这个犯人。有几次她清了清嗓子,想问他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犯人大约看穿了她的心思,每当林秀珊清理完嗓子后,他就会眨眨眼,冲她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不是她怕犯人的笑,而是觉得这样的笑容很快会如空中的浮云一样消散,而为他惋惜得慌。林秀珊从未见过死刑犯,更别说与他们面对面地坐着了。在她的印象中,死囚大都面目凶残、丑陋不堪。她没料到他竟然如此文质彬彬。
  林秀珊不习惯倒着看风景,所以每看一眼窗外,就有些灰心丧气。她已经不惧怕与犯人面对面地坐着了。她从行李架上把旅行包拿下来,打开,又开始摆弄里面的东西了。她首先取出闹钟,漫无目的地给它上弦。几分钟后,它突然"铃铃铃"地叫了起来,警察被惊醒了,他在瞬间站了起来,去掏别在腰间的枪。犯人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回他笑出了声。警察看了一眼闹钟,瞪了林秀珊一眼,说:"我怎么听着像警铃声。"林秀珊也笑了。她的黄牙一定引起了警察的反感,他蹙了一下眉。林秀珊把这个调皮的闹钟放回包里。警察威胁她说:"你别又给它定了时,过一会儿它再叫起来,我就掏枪打烂它的脑袋!"林秀珊心想,公安局给你配枪是让你执行警务的,你敢对闹钟开枪,还不得把你开除出公安队伍啊?林秀珊在放回闹钟的同时,把口琴取了出来。她抚摩着口琴的一瞬,王锐又回到她心头。她想他一定等她等急了。他中午吃东西了没有?她最担心他去吃朝鲜冷面,王锐胃不好,吃了冷面常胃痛。可他又偏偏喜欢吃这个。林秀珊计划着晚上和王锐去吃三鲜水饺,让他喝一碗滚

[1] [2] [3] [4] [5] [7] [8]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