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永恒的泪 不尽的愁
作者:陆永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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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你还看啥?你还看啥?这已经是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了!”
“沃洛佳,随她去吧,我们劝说起不了作用。”
家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然而有一点是一成不变的,就像一种回归到过去有节奏的太平生活的许诺,就像一种对如果不是光明的就是所熟悉的未来的期望。每天晚上念信的仪式没有任何改变:安娜·费多托夫娜尽管整天特别紧张地看荧屏,但睡前仍一如既往地念信。她仍那样不慌不忙,那样认认真真,仍那样清晰地听到来自战场的三封信中的两个声音:伊戈廖克生活在战场上的嗓音,第二个声音是他的战友瓦吉姆·佩列普廖奇科夫中士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听到他说过话,但是,他那纯粹孩子般的中音却清清楚楚。这两个声音非常相似:青春与友谊,战争与危险,共同的生活,还有,如安娜·费多托夫娜猜想的那样,共同的死亡,区别只不过一个早一点,一个晚一点,仅此而已,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俩完全是兄弟,但她还是能区别他俩的嗓音,他们在生活中已经不复存在,他们只是继续生活在她的心里。
庆祝反法西斯胜利的活动已经结束,电视上战争题材的内容越来越少,而安娜·费多托夫娜仍然守在电视旁,总是期望发生奇迹。其实奇迹是不存在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多少年来,她读儿子朋友的信第一次结巴了,本来应该马上连着一句:“安娜·费多托夫娜,您的伊戈尔为我们班永远树立了榜样……”但这句话没有说出声音,话语中断,仪式突然乱了,安娜·费多托夫娜顿时惊慌失措起来。她凝神听了,没听到声音,于是她慌慌张张地赶忙看中士的信,不再指望听到他的声音,不再寄希望于自己的记忆。她凝神细看,把打字机打印的破纸一会儿移到眼前,一会儿拉远,她移动了灯的位置,使光线亮一些,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她连一个字母都看不清,只见字与字连成行,行与行混在一起,一片模糊,安娜·费多托夫娜奇怪而又冷静地明白了:多少天来盯着昏暗的电视荧屏前,这下她有了结果。
她没有害怕,没有惊慌失措,对谁都没有说什么:何必叫别人担惊受怕?不过第二天,在把孩子送到学校读书后,她准备去门诊部看病。她套上外套,检查一下身份证后上了大街,突然,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眼前一片模糊,行人与车辆好像从神秘的云雾里突然穿了出来,她猛然停下脚步。在家里她全然没有发现这样,可能是因为她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记忆力帮助了衰退的视力,也可能因为家里的所有距离都是有限的。她不得不停一会儿,适应一下新的打击,她去门诊部不是走去的,而是走一路,摸一路。
安娜·费多托夫娜戴上眼科医生验光后配的眼镜能走路,但不能读书了。但是每晚入睡前她还是取出信不慌不忙地看,听,或者回忆脑海中已经根深蒂固的话:“……您的儿子伊戈尔·伊万诺维奇·西兰吉耶夫列兵英勇地献身了……”
在安娜·费多托夫娜能辨别信上一行行线条的时候,这还管用。然而,她的视力一年不如一年,世界变得一片渺茫,越来越黑。尽管家里新添了大荧屏的电视,她也无法看了。孩子瘦小的背影再次离开了她,永远永远。不过,这是亦步亦趋的,假如说她不是渐渐适应的,那么也是使她渐渐容忍,她正是怀着无可奈何的苦恼接受了这一切。然而在珍贵的信上连线条也看不到时,在她彻底衰弱的视力面前,珍贵的信突然变成了几张单调的灰纸时,安娜·费多托夫娜真的惊恐万状了。于是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把自己神圣的秘密告诉了惟一的一个人——瓦列奇卡。这不仅仅在于瓦列奇卡是在她的手上长大的、叫她奶奶、也把她当成奶奶,而且还在于此时的瓦列奇卡已经是第一医学院的大学生了,安娜·费多托夫娜完全坚信,可以把自己这样秘密告诉自己的喜欢的孩子。尽管瓦列奇卡有时不能遵守时间给她念信——或是外出,或是值夜班,或是有青春妙龄难以预料的事,但一般来说,她自己所习惯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时光不可阻挡地飞速向前。青年建筑工程师安德烈结了婚,他搬到妻子家里去住了。里玛把三封信重新用打字机打了拷贝(原件仍然保藏在宝贝的盒子里)。由于战争的旧伤复发,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去世了,瓦连京娜⑤未婚生了一个女孩,这时,安娜·费多托夫娜双眼完全失明了。
不过,她几乎不需要任何人帮忙。她在几乎生活了一辈子的房间里走动自如,哪里放什么东西,她全都知道。她很快学会了自己料理自己,继续为全家人洗衣服。这个过去几家合住的住宅里如今剩下的又全是女性了,她手摸,踮着脚尖,在家里走来走去,她想,生活就是这么怪,它硬是把人拉回到人们想摆脱的地方去。
然而,她现在主要操心的是带爱吵爱闹、没有父亲的塔涅奇卡,这小孩是她完全失明后生活最后的欢乐与含义。外祖母里玛从托儿所,从幼儿园,然后从学校接塔涅奇卡回家时,安娜·费多托夫娜总是焦急地等着。学校很快有两所,因为要送塔涅奇卡去学音乐。她的母亲和外祖母要工作、跑商店、照料家务,所以安娜·费多托夫娜与她在一起玩的时间比她们多得多。安娜·费多托夫娜把以前给自己儿子讲的童话现在讲给她听,给她回答没完没了的“为什么”。塔涅奇卡五岁时,安娜·费多托夫娜第一次给她看了自己珍藏的信,不仅仅看了拷贝,还看了原件,详详细细地给她解释了它们之间的区别。事隔一年,塔涅奇卡会认字了,她代替妈妈在安娜·费多托夫娜床前念信。不过,这么一来,安娜·费多托夫娜不得不早上床。然而这更好一些,因为她年纪大了,动不动就感到疲倦、气喘,比一般人醒得早,总是长时间睡不着。
她喜欢夜间突然醒来。此时特别宁静,此时沉睡的不仅仅是整个住宅,而且是整个世界。偶尔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声,它们只是掠过房屋的墙壁,微微碰一碰窗户上的玻璃,就在远方消失。黑暗总是与安娜·费多托夫娜做伴,它像天鹅绒一样可以触摸,无声无息。此时安娜·费多托夫娜感到安然与舒坦,接着她不慌不忙地开始回忆自己的伊戈廖克。
她回忆起,他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全靠她的温暖、照料与爱抚,全靠她的胸怀与她的双手——全靠她,好像他的脐带还与母亲连着,好像母亲身上的热流还哺养着他,给他倾注力量,给他健康,好像让他明天受罪似的。她回忆起她是如何每天给他洗澡的,至今,她还能体会到那时感受的莫大幸福。她回忆起,他是多么高兴地对他睁着一双信赖的圆眼,用一双有力的小脚拼命地在小盆里搅泡泡,没头没脑地用小拳头敲澡盆,当时,他是多么不喜欢肥皂,甚至有些怕它。
她回忆起他在小床上是怎样紧紧地扶着床栏杆自己站立起来的,还有他怎样成功……不,他没有成功——刚刚迈出了第一步,就马上摔倒了。不过,他不但没有害怕,反而笑了。她扶他起来,他马上又挪动脚步——又“扑通”一声摔倒了,又笑了。然后,他重新挪脚、跺脚、奔跑,经常摔跤,经常碰伤,经常痛得直哭,不过,他顷刻就把这类痛苦置于脑后。哎,这段时间他身上碰出了多少青斑和疙瘩啊!
小澡盆已经装不下儿子了。以前的家,不知怎的,总是有风,她生怕伊戈廖克洗澡时受凉,她总是渴望搬家,随便什么地区,随便什么房子。
不,她急于换房,不只是小澡盆装不下儿子、身体只好一部分一部分地洗的原因。她拿定主意换房是儿子已经长大,有一次,他向她提了一个又盼又怕的问题:
“我的爸爸呢?”
他们连结婚手续都没有办过,在伊戈廖克三岁时,爸爸一去就没有回来。然而,妈妈总觉得儿子记得已经死去的父亲,总觉得这里的房间、邻居、家具、墙壁——一切都在向儿子讲述他不应该知道的一切。所以,儿子刚刚产生兴趣打听父亲,安娜·费多托夫娜就换掉了有阳台的舒适大房间,来到几家合用的单元里,一到这里,她就说自己是个寡妇。瞧,就是伊戈廖克上战场离开的那个房间,说不定她在这里将了结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