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存在感:无药可治的生命之疼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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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也没见你这么疼法的!一疼就往地上钻。地就能解你的疼了?”
  这倒是真的,地也许真能解我的疼。在这时候,仿佛地、血、狼藉、肮脏特别有亲和力。我把脸贴着它,亲它。妈又来拽我,她好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恐惧起来,我感觉到她的手在痉挛。好像我是要去赴死似的。妈紧紧拽着我,可是我就是不起来。她忽然抽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火辣辣地异常畅快。我号啕大哭了起来。主任来了。要不是实在无计可施,我肯定我妈是绝对不会让门打开的。主任挟着冷风进来了。我停住了哭。主任的脚就在我的额前,我瞧见了那是一只精瘦的脚,像一张干练的脸。我匍匐那脚前。只有将自己降低到他人脚下,我的希望才会高高升起。她君临而下。她戴上了听诊器,听了听我,她听到了什么?我忽然真希望她听出别的什么了,发现出别的什么病,别的病因。我宁可自己还有别的病。我瞧着她的脸。她脸上毫无表情,就像她的脚。她一用劲立起身来,把听诊器连同手揣在上衣袋里,仍然毫无表情。她问我爸都吃了什么药了。她瞧着我吃的药。我忽然又希望她瞧出了什么问题,愤怒起来,大骂那个医生,庸医!甚至,用院长的权力把她解职了。可是她仍然没有。她说,这药可以继续吃。
  我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主任?狗屁主任!到底会不会看病!是捡便宜当上主任的吧?我简直要叫。爸连忙把她请到了客厅,关上门。
  “结了婚就会好起来的。”我听见她在外边说。
  结了婚就会好起来?为什么?我不知道。结婚……我只隐隐感觉到结婚是一种更大的疼,被蹭,被压,被屠戮……然后,子宫被无情地胀大,肚皮被撑大,再阴道撕破生育,就好像便秘。你抓哪里都没用,扯断自己的手也没有用,没有救命稻草,你只能后悔,后悔!后悔为什么要结婚,种下孽种!为什么她们对结婚、对生育、对活着如此欢天喜地充满了希望?莫非就是一种诓骗?妇科主任诓骗女病人,老女人诓骗年轻女人,熬成婆了的诓骗还在当小媳妇的,妇女诓骗处女,母亲诓骗女儿,孕妇自己诓骗自己,痛过就忘,又想第二胎,痛苦到底有没有记性?诓骗到底有没有穷尽?
  
  3
  
  平心而论,我不该骂那妇科主任。她其实真是个好医生。这么好的医生对我的疼都无计可施,我瞧见了医学的穷途。
  听说当年我就是在她的抢救下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我是倒产出来的。当时,医院问我爸,是保母亲还是保胎儿。我爸说,当然保母亲。也许当时真应该只保母亲,也许这正是我一直喜欢父亲胜过母亲的原因吧。可是,手术却成功了,于是有了个成功的范例,也有了我这个受尽苦难的肉身。也许这才是我嫉恨那妇科主任的真正原因。
  父亲也经常把听诊器连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直直立在病人床前,瞧着病人苦苦挣扎、哀号,至多托一托鼻梁上的眼镜架。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他是医生,他只知道把守生命的最底线——能活,哪怕是植物人。
  父亲一直这样直立着,终于有一天,他倒下了。得的是一种没有理由让他得上的(大家都这么说)病:肝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腌制品,不吃油炸物,所有据说能导致癌的坏习惯他全没有。迷信地说,那是因为他老是跟阎王抢点名簿,被阎王嫉恨了。我则猜想,那是他所见的痛苦太多而成疾了。医生职业不像那些演艺界,可以寻欢作乐,说大家爱听他自己也爱说的花里胡哨的大好话,什么“长命百岁”呀,“恭喜发财”呀,“喜逢盛世”呀,“红红火火”呀,就是面对人家的下岗苦难也可以耍个滑头唱声“你该歇歇啦”!医生要面对无可逃避的人生的残酷。
  脱下白大褂的父亲完全没有了医生的威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好像死神面前的一块屏障,比共产党员还特殊材料做成,别人会得病他不会得病,别人会传染他不会传染,别人会死他不会死。现在他要死了,他完全显出了凡胎俗骨。那么的虚弱,无助,被人送进手术室,送去放疗,还有化疗。我有一次甚至也瞧见他抓住给他放疗的他同事的手,小孩般哀求道:“不要了!我不要了呀!”听说癌症患者晚期是非常痛苦的。可是没有人能救他。我们早已哭干了眼泪。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身体一天天瘪下去,直到只剩下一片肉干,他原来可是那么高大啊,一米七八的块头,一百六十斤重,那是他四十年积攒起来的能量。要扼杀掉这能量,该需要怎样强力的打压?就像把一只吹得大大的气球压爆。我总这样想。我问,爸,疼吗?疼!他说。他缓缓地抬高了嗓门儿:
  “人生是一个大圈套!我被套住了。”
  我怀疑从最初起,父亲就不曾对康复抱有希望。他其实比我们谁都心知肚明,他自己就是医生——名医。可怜的却是我们还竭尽全力瞒骗他,一会儿说他脸色好看了,胖了,一会儿又说他精神好多了,一会儿又谎称他体内肿瘤缩小了,一会儿又告诉他年底前有望研究出一种抗癌新药、特效药。他总是笑笑的。只有那笑,才恢复了他原有的风度,有时反让我们天真地以为真的有了希望。到他生命的最后三天,他忽然对前来查房的一个他原来的助手说:
  “给我杜冷丁!”
  我清楚记得那助手好像突然被一把刀逼在脊梁上,缩了缩脖子。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瞧见我父亲那近乎威严的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
  父亲死得很有尊严。平静地躺着,然后沉迷了下去。有一刻他好像叫了我一声,那声音是从来没有的安恬。我很吃惊一个人可以这样活着,可以这样死。那是怎样的一种让人迷恋的生与死啊!他怎么能这么死?
  “杜冷丁……”蓦地有谁在说。我回过头,窗前站着父亲几个同事在交头接耳。阳光从他们肩头和腋下炽烈地透射进来,他们的身影好像被光幻化了。我瞧见一双惊慌掩饰的眼睛。我记住了那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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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总是像我爸腰上的钥匙串一样随我爸转来转去。那时他还是我爸的助手。我和我妈去医院找我爸,见到他,要是坐着,他立刻就会站起来,把手贴在裤脊上;若我爸不在,他会殷勤地说:“啊,主任他在……”现在我又去医院,又碰到了他,他居然慌慌张张还说:“啊,主任他在……”说了一半,觉得不对,把脸涨得通红。
  “在公墓里。”我说,笑了起来,他才如释重负地也笑了。“对不起……对不起……”
  我总是在医院跟他巧遇,当然这是我的阴谋。我喜欢看他张皇失措的样子,好像一只被追逐的兔。我故意跑到他的诊室去,倚在检查床旁,看着他。他就像兔子一样一惊一乍地支着耳,感觉着我的存在。有时候,别科室的人,那些过去我爸的同事进来,冲我一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我不在乎。我甚至还真希望他们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可他却总是把脸憋得通红。他惊慌地瞧着最后总是剩下我跟他,然后,技巧拙劣地装出才发现我的样子,啊了一声。“找我?有事吗?”他说。他说的时候眼睛不看我,而是瞧着墙壁,好像是说给墙壁听似的。墙壁写着:“人民是父母,病人是亲人。”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吗?”我反问。
  他马上狼狈了起来。我喜欢看他狼狈的样子,好像一个贼。男人的本性是贼。我引诱着他的贼性。当然我很清楚我这样做将会有什么后果。我必须付出的恰恰是疼!我没有爱,我已经不可能去爱了,即使有爱能免除被做爱的疼。那个妇科主任简直野蛮地撕开了我的阴道,“结婚了就会好的。”我感觉到了我阴道内壁在收缩,在痉挛。我做梦都梦见一杆冲击钻从墙壁直钻进去,墙壁的红色肉瓤扑簌簌喷出来。女人命中注定就要承受更多的疼。疼是女人的宿命。
  可是他却说感情这东西要有一个发展过程。他说他不相信闪电式爱情。他甚至不相信一见钟情。他像一把钥匙一齿一扣,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道理好像全抓在他的手里。倒把我衬得很堕落、很无耻。好像我天生就是这么堕落和无耻,好像他天生就是道理的化身。我讨厌道理。道理是那些活得滋润的人想出来的劳什子,什么“爱情”呀、“操守”呀,他在台上,他就是道理化身,咱可要清醒不能顺着他的道理被他套进去了。咱就是不要道理。你听他说“婚姻”这词时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不是在说对我的肆虐似的。他身上的酒精味是多么的一本正经而又毒辣啊!为了他的“过程”,我必须受着多么漫长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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