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存在感:无药可治的生命之疼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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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听我说……”
  “杜冷丁!”
  他终于不再吱声了。他的绿脖颈终于硬梗梗地往外移去。快到门口,他猛地又转了回来,好像在做最后的抗争。可是他碰到了我凶狠的目光,他改口说了一句:“你别嚷嚷啊!”
  
  5
  
  我终于尝到了没有疼的人生。这在我是第一次。没有疼。他们原来都是活得这么滋润哪!我躺在他的床上,他的床软软的。他的宿舍又空又大,有点昏又有点亮,上面布满了三角梁架,还有几只蜘蛛网在飘,有一绺像鞭子一样悬了下来。我忽然感到一种奇特的空虚,需要什么来填,我的身体简直都要迎了上去。那就是爱吧?我爱啊!我唤他。可他没有应,他还站着。他居然用古怪的神情瞧着我,好像我不是我了,好像我不该这么快乐,我天生就该是那个痛切切病恹恹的模样。好像我就不该有快乐。
  “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在这之前,我其实并没爱上你。”
  我说,那舒坦,快意,充满真诚、趣味,像削开一颗水分饱满的砀山梨。他将会很吃惊,好像拉开了舞台的帷幕,甚至他会气愤(我涎着脸等他反应),然后让我来忏悔,他再来原谅我,拥抱我。即使他不原谅我,我也愿意承担后果。他会严厉地惩罚我。可是他不。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终于证实了什么似的坐到了椅子上,让我惊讶、失望。他深陷在椅子里,那是一张漆着白漆印着医院编号的木办公椅,他好像被两股硬邦邦的力量卡住了,他被死死卡在其中,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求援。这倒让我可怜起他来,我向他张开了手臂。可是他马上痉挛了起来,好像我是向他打开了一个洞,令他恐惧。他在恐惧他将要得到的窒闭的快乐吗?他痉挛得好像一个快死的婴儿。
  “真的!”我又说,“其实这之前我只爱它。”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个空针剂瓶。他猝然一震,像被椅座弹起似的,跳了起来,扑过去抓那空针剂瓶。他的手被扎出了血。
  我抓住他的手,用嘴去吮。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愿意献身,我爱他。可他却像受了电击一般闪到一边。我抱住他,紧紧的。“都是我害的,你骂我吧!你打我吧!”
  他却把我一推。
  我又扑上去。他又一推。他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我说。
  “那好,”他说,夹起了一床毛毯,“我去值班室睡。”
  “我不要!”我叫。我又扑了上去,拽住他。他躲藏着,好像我的温度都令他害怕。他居然连枕头都没有带,我从中瞧出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好疼,疼,一种一颗蛀牙暴露在风中的疼。幸福的感觉像焚烧中童年照片上的笑靥一样迅速熔毁、消失。我想挽留,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给我一点点吧!我拽着他。他挣脱了。我又拽着他的毛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把那毛毯拽过来了。他简直恐怖地一跳,跳到门口。他的腋下空荡荡的,却还紧紧夹着,好像还有着什么重要的、关乎生命的东西。他很自得地夹着。他的一边手还拽着那只空针剂瓶子,那手还在流着血。我抢过那只针剂瓶。他猛地一慌。“你要干什么?”他叫。
  我想干什么?我问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只知道我非常疼!我要让自己不疼"我要屠戮自己!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躺在牙科手术椅上的一样,不,我要破坏!我要让自己彻底地疼,淋漓地疼!我要把快乐和痛苦扯平!我不要感觉!我要杀死我的心!我对准了胸口。他惊恐大叫。他一定没有料到我会对自己这般残忍。我是自己的刽子手。他反扑过来抢夺我的凶器。他的身上满是保存尸体的福尔马林气味。我死死拽紧不放。“你疯了!”他叫。
  是疯了!对这世界来说,我疯了,对我来说,这世界死了。
  
  6
  
  他去投案自首了。他说他不能原谅自己,违纪私开杜冷丁。他得到了宽恕。他和法律媾和了。也许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他于是还成了典型,在戒毒所的宣传栏上有一张剪报,上面就是他的事迹,关于正确的人生观,道德观,真、善、美。我怀疑他其实是个“托”。跟宣传栏交相辉映的是一个大标语牌,每个戒毒所都一样,上面写着八个令人“辉煌”(我又感觉到了痛极)的大字:
  告别毒品走向新生
  你可以猜到了,我被送进了戒毒所。他送的。他说他不相信我当时是真的爱上了他。他反而说那之前他相信我爱他,那以后才不信了。戒毒所检查了我的身体,血样,尿样,我相信我绝不会有问题,可是他们就是不放我出来。有时候我疑心,他们所以不放我,是因为瞧见了幸福和痛苦的落差。
  “那样,真的很舒服?”有时他们会这样问我,我知道,其实他们也心痒痒得很贪婪。
  “不信,你自己去试试呀!”我应。
  他们马上正襟危坐起来。“我们才不会试呢!我们可是戒你的!”
  有一天,他们告诉我,我家里人来看我了。我被带进了会见室。我没料到除了我妈外还有他。他搀扶着我妈(可是我妈明显并不老),妈脸上充满了被关爱的幸福(妈没理由这么幸福,他也没义务让我妈这么幸福)。我怀疑,那幸福感是表演出来的,给我看,他们企图抹杀我对快乐的辨别力。
  “我们等着你。”
  他说,他这样说时显得简直有点悲壮(他也没义务要等我)。
  “等我什么呀?”我问。
  “等你出来呗!”妈说。
  “出来干什么呀?”我说。
  “出来……”妈笑了,“傻丫头,我们开始新的生活呀!”
  我也笑了。
  “可是,你们不懂得疼!”我几乎骄傲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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