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1期


存在感:无药可治的生命之疼

作者: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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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讨厌他把我带到大街、电影院、百货商店,我讨厌端坐在茶艺居,喝那有味没味的涮茶汤,讨厌去西餐厅装模作样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连五成熟的牛排也没有一丝血。他就这样毫无血性毫无痛感地夸夸其谈呀。他说他拿有十本各种各样的证书。我说那你很像张艺谋!他却不高兴了。
  “什么像张艺谋?张艺谋那是评出来的,我这是考出来的!”他说。
  他似乎很相信考,他最激愤的时候就是谴责高考也作弊。他说他当年考上医大可完全是靠真才实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这些只能在考场上耍棒弄刀无论不作弊的他还是作弊的那些人都是天生的可怜动物,真有权势的人是不用考而是考别人、自己不会去学习而号召别人好好学习从而更好被统治的。有一次,他居然装满了一文件袋七证书八证书带来给我看。“这些都是资本啊!都是资本!”他一本本摆着,像摆着一张张好牌。我疑心他在自己宿舍里是不是也天天抄出来在床上摆牌,欣赏,然后陶醉得倒在床上,就像那个老葛朗台陶醉着金条。我倒真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妓女,端着阴道,不,端着处女膜还是无法招商引资的妓女。我冤!
  我拨着他的宝贝证书。“哪一本是治头疼的?又哪一本是治脚疼的呀?”
  他马上把证书收了起来。“这是科学!”他郑重地说,郑重得好像小学生刚戴上红领巾的时候。他脸上明显有一种被亵渎的不悦。这是我的不对。我已经养成了刻薄的德性,这德性就跟我的疼痛一样无药可治。我马上改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才满意了, 又说:
  “医学是一门科学!”
  他也许真懂科学,有很多知识,也有很好的技术,可是他惟一缺少的是对疼的感觉。
  有时候我怀疑他是不是真信科学。
  “到明年,若不发生意外的话,我就可以拿到中级职称了,到时候就是我同学中第一个了。”他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开药,为了不发生意外,有时还掐指头计算剂量。他说稍一疏忽,一切就毁了,要珍惜!他好像很珍惜自己。他说我家跟你家不一样,我爸是工人,我爸从我爷爷当农民发展到他当工人,我又发展到成为知识分子,不容易,要珍惜!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一时糊涂,开出一帖毒药,把他毁了,看他珍惜!可是他开完处方笺后总是要把它微微竖起来,巡视一遍。甚至作废的处方笺都要被他撕得碎碎的如碎纸机吐出的一样。我的阴谋于是也一天天被他报废了。
  好像我妈感觉到了我要干什么。尽管我自信我的言行并没破绽。莫不是因为我会疼,就有了堕落的嫌疑?父亲死后,家像个坍塌了的废墟,只有妈还可怜又可笑地像圆明园废墟上的柱子一样支立着。她好像对我更不放心了,几乎有点神经质。我一叫疼哪,她就紧张起来。为什么我的病让她这么害怕?胆战心惊?好像我是对着她灵魂嚎叫似的。好像我是对着这世界的灵魂嚎叫似的。“乱叫什么?”她喝。再没有人肯染手我的病,满医疗界都在传我这个名医女儿的可怕病情。他们并且由此推断出医生后代的普遍健康问题,近乎宿命。妈开始向我灌输自己,他们那一代是怎么走过来的,絮絮叨叨——改革开放、拨乱反正、尊重知识、发展经济、反腐倡廉、走向辉煌(一听“辉煌”这词,就好像亮晃晃的钢化玻璃板直逼而来,我就疼得更厉害),你们已经够幸福的了,还身在福中不知福,还要怎样?
  我一听这话就火了。我要怎么样?我要幸福!你说我够幸福什么了?我疼!你生下我,给我疼,你既然给我疼不能给我幸福为什么还要生我?你生了我不能给我幸福我自己寻找幸福还不行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大胆了,胆敢顶撞我妈了。要是以前我是不敢向她说一声“不”的,那样她会一戳她那又长又直的食指,让我站在墙壁前反省大半天甚至一整天的。可是这次妈没有这样做,她居然出奇地忍耐。她忍耐得近乎阴险。
  “当然,我们社会还有阴暗面。”她说,以往她是绝不肯这样说的。这就是阴谋,这是一种策略,是圈套,故意显出跟你深有同感的样子,目的还是为了招安。她说,“阴暗面”(这些词总那么小心翼翼、似是而非、充满狡黠),“社会经济飞速发展,造成了心理障碍,这是现代社会面临的问题……”
  她怎么居然说我“心理障碍”来了?好像这二十年来她就不曾瞧见我的病似的。她倒像个医生,比医生还医生的大医生,洋洋得意握着一剂灵丹妙药。“不是!我不是!我不是心理障碍!我只是疼,跟社会阴暗面无关。我只是疼!疼!纯粹的疼!”
  我恨大家不看我的病,我更恨我妈乱看我的病。自以为是。我恨她自以为是的一向逻辑。我要砸烂! 我要砸烂所有的药!这辈子她到底信过多少灵丹妙药呢?你既然这么有灵丹妙药,为什么爸病时你也只懂得哭?你拿出灵丹妙药来呀你拿呀!别只会哭 ,还一套一套的,你拿呀!别让爸那么疼,疼死!
  这可刺了妈了。也许我太刻毒。可是只有刻毒才能发泄我的绝望。“就你会疼!”妈像母兽一样尖声嚎叫了起来,“我也到处不舒服呢!我还重度宫颈糜烂盆腔炎附件炎从来没有好过,我向谁去叫?做人哪能那么舒服!”
  我简直惊呆了,瞧着我妈。我第一次瞧见她这样。我感觉到一股绝望的阴气直逼而来。我想拉她,可是她也化在阴气中。我哇地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居然会哭得像个孩子,无助的孤儿。
  “一个女孩子,不要让人说太‘开放’了!”妈叫。
  “开放”就“开放”!我是一个妓女。我跑了出去。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时有机动车防盗警报“汪”地一叫,就有几扇窗户同时打开探出个人头来,惊弓之鸟,关在鸟笼一样的防盗网里,可是那鸟笼里很豪华、很璀璨、很小康咧。也许那警报根本就是他们自己疑神疑鬼遥控按的。草木皆兵。曾经看一部外国电影,说一个艺匠受雇给一个马戏团编大球,他埋头编,结果也把自己给编进去了,可演出时间已经到,只得认了,大家把他连同大球推上台去。他们是不是也已经认了?他们已经认了没有防盗网的家就成不了自己的家,没有防盗警报的车就成不了自己的车,没有加锁的东西保不准哪天就飞了。他们的防盗网是不是要加粗,再加粗(钢筋条,镀锌管,不锈钢……)?他们的防盗器是不是要技术更新再更新?他们的东西是不是要加锁再加锁?可是我是妓女。我一无所有。我的东西是别人的,别人的东西是我的。我敲上了他宿舍的门。他住在医院宿舍里。他一开门,我就倏然倒了下去。他大吃一惊,慌忙把我抱了进去。我叫疼呀!他更加慌张,问:哪疼?我说哪都疼!当然我一点也不疼,装出来的。我装疼时才发现疼的感觉一点也不可怕,只是在纸上大大写一个“疼”字,我只是个文笔娴熟的作家,或是演员,惟妙惟肖。我死死挣扎,叫呀,我从没想过我还能表演疼。我的样子一定比真疼时还要可怕,我瞥见了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他说:“别叫!别叫!让人听见了。”
  可我偏要叫。
  “我求你了,别叫!我这就给你拿药去!”他说。
  又是药!我叫,没有用,我这是痼疾!
  “那……我通知你母亲……”他说。
  “你敢叫我妈,我就立刻死在你这里!”
  他被镇住了,脸色发绿。“那……你说怎么办哪?”
  “给我杜冷丁!”这声音好像不是我发出来的。这声音好像是我爸发出来的,那么威严、冷峻,盛气凌人。一种神圣的邪恶。我瞧见了他脖颈也绿了。
  “听我说,这可是管制药品……”
  “给我杜冷丁!”
  他一抖,不说了。“杜冷丁”三个字像三道湿鞭子抽在他的身上。“你不要嚷这名字嘛!”他居然说,好像只要不让人听见我们在谈论“杜冷丁”,就是让人知道我在他宿舍里,我们在干肮脏羞耻违法犯罪的事,他也认了。
  “你不知道”,一会儿,他又抗拒了起来,“这种药有成瘾性……”
  “给我杜冷丁!”我又说,简直像个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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