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听那立体的乡愁
作者:董 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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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谈奇》的作者,本人是书商,经营新书业,可是性之所好,业余大事搜访珍版古书,见到稀世的珍版文学书,总要想办法买下来。后来,他觉得,藏书要有份量、有贡献,一定要专藏二三作家的著作和手稿才行。一九〇一年,他把自己的藏书分两批拍卖出去。这样一解脱,他于是开始专攻田尼森和罗伯特•路易•史狄芬生了,尤以田尼森的收获最丰,对搞田尼森作品版本校雠的学人,果然大有帮助。记得书中谈到他买到一本田尼森诗作The True and the False.Four Idylls of the King试印本的事,说这个本子是一八五九年印出来的,始终没有外传,大概是供作者和印书人来回磋商推敲的校样,其中也出现诗人删改诗句的笔迹。《藏书谈奇》作者在英国一家旧书商的书目中见到有这个试印本,定价很贱,英国人没注意到,他赶忙拍电报买了下来,不久书就寄到了。当时,英国一位研究田尼森的专家汤姆斯•怀斯正在着手编写田尼森书目年表,《藏书谈奇》作者给他写信,并且自愿把那个试印本再邮寄英国给那位专家参考。专家感其大度,两个人从此成了忘年之交,专家后来还给这部《藏书谈奇》写序文。看这段掌故,不免想起胡适搜得《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后,居然迟迟才影印让同好参考,可见胡适到底是文人,是考据家,《藏书谈奇》作者则不是。套颜之推家训一句话,这恐怕“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
其实,《颜氏家训》那句话整句是说,“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补治典籍,当然也是一门学问;英国业余藏书家,不辞埋头学习书籍装订装的手艺,为的是要补治手头的旧书残卷,省一笔钱。此地目前还有几位有名的老艺匠,补订一本古籍,索价二十几镑钱,做出来的确古意盎然。我有一本小书,叫《藏书消遣》(Book-Coollecting as A Hob-by),是缪尔(P-H-Muir)写的,用书信体分章去写,浅说下手藏书、鉴别初版、确定善本,评议价值,乃至刻书简史等事情,其中自然也谈到补治残书的学问。不论十八世纪的原装包纸书套,小牛皮书壳,十九世纪初叶的纸板书皮,以及一八二五年开始风行的布面装订书,补治的办法都各有格局,不能胡来,否则贻笑方家。一九七〇年,大英博物馆出版布林德力兹(H-J-Plenderleich)的《皮面书籍保藏法》,也是很有价值的文献。
旧书的补治收藏既然都要研究,收藏作家名人的笔迹文稿,尤其不可不慎重其事。今年仲夏,我偶然买到多萝西娅•参渥德(Dorothea Charn-wood)的初版签名书,书名是《手稿墨迹的收藏和经营》(An Autograph Collection and the Making of It)。多萝西娅系出名门,生平结识不少政要和骚人墨客。她从小喜欢收集名人笔迹,大诗人布朗宁对她说过:“将来有一天我会送你一样大宝贝,送你我太太的一封短信。”可是,她十四岁那年,诗人死了;这本书里登出来的那封依丽莎白•布朗宁的长信,还是她丈夫花四镑钱买回来送给她的。她这本书,大抵分两部分,先就写收藏笔迹的方法的知识谈起,然后再数说她宝箱里的珍品:上自伊丽莎白一世的签名,下至名作家哥尔斯密领稿费的收据。看她经营这些墨宝,真是用心良苦。
写《藏书谈奇》和《手稿墨迹的收藏和经营》一类的书,最要紧的,想来是作者学问要博杂,还要懂得穿插一些文学史书上不多见的琐碎掌故,让人深一层地去认识有关的人物,读来才有趣味。从这一点看,阿诺尔略胜一筹,有点郑西谛的味道。多萝西娅则文笔噜嗦,交代“人物”太过平板,结果既没有学术论著那种严慎的笔路,也没有札记随笔应有的那股清绝隽永的风格。她藏有一封蓝姆给洛艾德(Charies Lloyd)的信,信上有蓝姆替洛艾德推敲诗句的话。可是,多萝西娅对这两个人的关系,似乎不太清楚,读者于是对蓝姆那封信的兴趣就大减了。后来,我翻看《书蠹乐趣》,作者提到他的书斋里,蓝姆的书,是跟洛艾德的书摆在一起的,说他们两人,跟诗人柯勒律治同时给一七九七年在布里斯托尔出的诗刊写稿。这就稍具眉目了。接着,他还说了个故事:有一天,洛艾德在赫克斯顿一条小径上,见到蓝姆和玛丽缓步而行,两个人都在伤心饮泣;洛艾德赶上去一问,才知道蓝姆这正送玛丽到精神病院去,作者在这种地方轻轻一点,人情味随着浮了起来。文章可爱,这就是了。
谈书的书(Books About Books),范围说广不广,说窄不窄,不容易划出个界说来。从正经角度看,讲版本学,讲雕版印书史的书,是最基本的谈书的书。毛春翔的《古书版本常谈》是个浅显的例子。英国今年纪念五百年前雕版印书的开克斯顿(William Caxton),好几位学者都出了专书,研究他的生平和印书发展史;如果不受财力限制的话,这些书都值得一备。我手头有两本相当有趣的书,一本是在美国住了几十年的德国人Hell-mut Lehmann-Haupt的《书的生命》(The Life of the Book),一九五七年出版;一本是法国历史家Lucien Febvre和Henri-Jena Martin合著的《书的来临》(The Coming of the Book),英文译本今年出版。《书的生命》是一本少年读物,用浅易的文字,解释印书源流,从作家的原稿,谈到出版业的制度和书肆的销售情况,最后谈旧书业的盛衰,以及私人藏书的甘苦。《书的来临》,则纵论一四五〇年到一八〇〇年印书业对人类的影响,是一部很前进的书籍史话。书中讲造纸,谈雕版,讲装订,讲出版成本,讲作家权利,讲地理环境影响印书业,讲斯拉夫国家及其他地区的印书事业,讲禁书,讲书籍左右语言文字的流向,作者始终抓住一个方向去写,从人类思想行为的角度,去剖析书籍影响人类文明史的问题。这样的书籍史话,到底比较没有学究气味。几百年来,中国书林中,一直有所谓“善本”、“俗本”、“劣本”的争论问题,这里头,不免牵涉到不少各朝代的社会问题,阶级意识问题,甚至士大夫的心态问题。可是,我们始终还没有一部从这个方向去批判版本学的论著。刘勰的《文心雕龙》,有元代一刻,明代弘治一刻,嘉靖三刻,万历一刻,其中“隐秀”一篇却不见,明代钱允治得宋本,这才补足。如果我们好奇,就“隐秀”的脱漏,研究推论各朝代政治制度,与知识分子思想行为的关系的话,想来一定相当新鲜。
英国新旧书铺,很少见到谈书的书。有些书铺为了趁机推销,拿出一两本书籍序文选录、弥尔顿诗作校读一类的书,令人想起毛晋的《汲古阁书跋》,或者张舜徽的《中国古代史籍校读法》,实在不知道这类书到底可不可以归入“谈书的书”。我不用“书话”而用“谈书的书”,原因是“书话”好像只是轻淡些的谈书的文字;研究开克斯顿出版物字体的著作,甚至孙殿起录的《贩书偶记》,虽然肯定是“谈书的书”,却不便称之为“书话”。
英国有一种《古书月评》杂志(Antiquarian Book Monthly Review),其中文章,大概要算是相当好的书话文章了。这个杂志的撰稿人,学者、教授、书商、藏书家都有。诺门•韦伯斯特等经常写的藏书杂录,篇篇都是扎实的东西。最近几期,《古书月评》上连载一位电脑专家写关于平版印刷术和彩色古印术的文章,文字好,插图也好。此外,每期的书评,书籍拍卖短讯,保尔•迈涅的书话(Book Chat),古书铺书目集锦等等,全都适合书淫的口胃;即便是看看那些书会书铺的广告,也会有望梅之乐,说来实在很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