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爸爸,”巴巴拉说,“我要在纽约住一两天。我想我应当让你知道一下。”
从电话里听得到一片工厂里的噪音。巴巴拉不得不花了几分钟,等候接线员在厂里找到马特·扎勒斯基;现在,看样子他是在靠近流水线的地方接电话。
她父亲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非住不可啊?”
她说得稀松平常:“哦,还不是老一套。广告公司的客户问题。要开些会,讨论下一年度做广告的事;他们要我在这里开会。”巴巴拉在耐着性子。
其实,她用不着解释,倒象她还是个小孩,要大人允许晚一些回家似的。要是她决定在纽约住一星期,住一个月,或者永远住下去,那不就结了吗。
“晚上回家,早晨再去,行不行呢?”
“不行,爸爸,不行。”
巴巴拉但愿这一回不要讲讲再争论起来,弄得她不得不指出,她已经二十九岁,是个法定的成年人,在两次总统选举时投过票,而且还担任着一个要职,在这上面也有一手。说起来,这个工作例也使她手头宽裕,随时都可以让她另立门户,只是因为她知道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很寂寞,再则她也不愿意让他的日子过得更糟,所以还跟他住在一起。
“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家呢?”
“到周末准定回家。这以前,你没我侍候也好过日子。要注意你的溃疡。
我说啊,那病怎么样了?”
“我早把它给忘了。要考虑的事太多啦。今天早晨,我们厂里又出了点问题。”
听上去他很紧张,她想。凡是接近汽车工业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汽车工业都给了他们那种影响。不管你在厂里工作也好,在广告公司工作也好,或者象布雷特那样搞设计工作也好,到头来,你都会感到心里七上八下,有千斤重担压在肩上。这会儿,这种逼人的压力使巴巴拉·扎勒斯基感到,她得挂断电话,回去参加客户会议。几分钟前,她溜了出来,不用说,那些人还当她到盥洗室去做女人要做的事呢。巴巴拉出于本能,一只手伸到头发上。
象她波兰母亲那样,这是一头浓密的栗壳色头发;长也长得太快,快得真叫人恼火,害得她在美容院里花掉不少时间,其实她哪里愿意花那么多时间呀。
她把头发捋捋平;非这样不可。她的手指碰到了黑眼镜,那是几小时前给推在额角上的,她不由得想起,最近听到有人笑话黑眼镜推到头发那儿,说这是女经理的标志。可是,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她由着眼镜留在额角上。
“爸爸,”巴巴拉说,“我没多少闲工夫。好不好帮我做件事?”
“做什么事?”
“打个电话给布雷特。告诉他,我很抱歉今天夜里不能跟他去玩了,如果他回头要打电话给我,我在德雷克饭店。”
“我说不上我能不能够……”
“你当然能够啰!布雷特在设计中心,这你也完全清楚,听以你只消抓起内线电话来拨一下就行了。我并不要你喜欢他;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对我们俩都明白表示过好多次了。我只要你捎个口信。甚至连攀谈都可能用不着。”
她语气里掩盖不住心头的急躁,这下子,他们又终于再一次争论起来了。
“好吧,”马特咕咕哝哝说。“我去转告他。可你别发脾气。”
“你也别发脾气。再会,爸爸。请保重,周末见。”
巴巴拉向秘书道了谢,刚才借打的就是她的电话,随后她那四肢修长的丰满身子从坐着的办公桌上一骨碌下来了。她的体态,她自己也知道男人都爱慕,是她母亲传下的又一份遗产,她母亲直到临死前几个月,好歹都流露出强烈的性感,典型斯拉夫民族式的性感,有人就是这么说来的。
巴巴拉是在第三街大厦的二十一层楼上,奥斯本·杰·刘易斯公司的纽约总部。这家公司,比较亲密的称呼,是叫做奥杰刘,为全世界最大的六家广告公司之一,职工有两千人左右,占用摩天大楼的三层楼面。巴巴拉如果要跟底特律通电话,不去刚才借打电话的地方,本来也可以用下面一层楼的一间办公室。那层楼面挤得满坑满谷,是创作人员的鸽子棚,有几间没有窗户、碗橱般大的办公室,是专门留给象她那样到纽约来临时工作的外地职员用的。但是,这天早晨的会议在这儿上面召开,待在上面似乎来得简便些。
这一层楼面是客户的世界。一些广告客户部经理和公司高级职员在这里也各有一套办公室,全都陈设豪华,铺着丝绒地毯,墙上不是挂着塞尚就是韦思或者毕加索的真迹(塞尚为法国“印象派”画家,韦思是当代美国画家,毕加索系侨居法国的西班牙画家。译者注),还有固定的酒柜,有时候搁置不用,有时候开放供应,这要看客户是不是爱喝酒;客户有没有这种嗜好,公司里的人都很熟悉,也用心记在心头。甚至连这儿秘书的工作条件,也比底下一层的某些头流创作天才来得优越。巴巴拉有时候想想,这个公司多少有点象古罗马战舰(指单层甲板大帆船,由奴隶或者罪犯划桨,他们都被锁于底舱,不能自由行动。译者注),虽说底下一层楼的那些人,至少吃饭时还可以喝到马提尼鸡尾酒,晚上可以回家去,如果级别够高的话,有时候也准许上楼。
她顺着走廊匆匆走去。要是在她通常工作的地方,奥杰刘那个陈设朴素的底特律办事处,她的鞋后跟就会发出“嘀哒嘀哒”的响声,可是,在这儿,厚厚的地毯把脚步声都淹没了。经过一扇半掩半开的房门,她可以听到钢琴声和一个姑娘的唱歌声:
千千万万人组成的队伍,
又来了一个快乐的用户,
他们要“飞泡”——请飞跑送来;
我也对它爱得不亦乐乎。
可以十拿九稳,房里面有个客户在听唱歌,而且还会凭着预感,偏见,甚至还要看心情是不是痛快,早餐有没有引起消化不良,来对这个曲子决定可否,这样也牵涉到要不要支出一大笔钱的问题。当然啰,这首歌词糟透了,大概是因为这个客户喜欢陈词滥调,大多数人总是害怕比较别出心裁的东西,他也不例外。可是那乐曲却有一种悦耳的韵律;配上全套管弦乐和合唱队,灌成唱片,说不定过一两个月后,全国大半地方都会哼起这支小调来。巴巴拉想不出“飞泡”到底是什么。是一种酒吗?是一种新的洗涤剂吗?可能是其中的一种,也可能是更加古怪的东西。各行各业的客户,奥杰刘广告公司有着几百个,不过,巴巴拉工作的汽车公司这个广告户头却列在最重要、最赚钱的那一批中。汽车公司的人总喜欢提醒广告公司的人说,单单汽车广告的预算,每年就超过一亿元。
第一会议室的外面,“正在开会”这一红色信号牌仍在忽闪忽闪发亮。
客户们喜爱闪烁发光的信号牌,因为这一来就产生一种重要的气氛。
巴巴拉悄悄走进去,到长桌子中央,一下子坐在她的椅子里。在这间镶着花梨木护壁板、摆着乔治时代式家具、富丽堂皇的房里,另外还有七个人。
桌首坐着基思·耶茨-布朗,他头发花白,温文尔雅,是广告公司广告业务部监察,他的任务,是要尽量避免汽车公司跟奥斯本·杰·刘易斯广告公司发生摩擦。耶茨-布朗的右面,是底特律来的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杰·普·安德伍德(“请叫我杰·普好了”),他年纪还轻,升任这个职位也没有多久,跟广告公司上层人物相处还不十分自在。安德伍德的对面,是头顶光秃、脑子灵活的特迪·奥许,奥杰刘的创作部主任,此人才思横溢,活象泉水喷涌一般。为人沉着,一副教员派头,比许多同事任职都久,向来是一帆风顺的汽车推销运动的老手。
此外还有杰·普·安德伍德的助理,也是从底特律来的,还有广告公司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创作人员,一个是业务人员,还有巴巴拉,除了这会儿正在给大家添咖啡的秘书外,在场的只有她一个女的。
他们讨论的题目是“参星”。从昨天下午起,他们就在复审广告公司目前已经拟出的广告设计。会上的奥杰刘那一伙人,已经把一套套设计图样拿给客户看了。这客户的代表就是安德伍德和他的助理。
“我们挑啊拣的,最后还留下了这一组图样,杰·普,”耶茨-布朗说,这话虽不是正式对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说的,但也是直接针对他的。“我们认为你们会看出这些图样都别开生面,也许还有点引人入胜。”跟往常一样,耶茨-布朗恰到好处地摆出一种既威严又谦虚的态度,尽管在场的人个个都知道一个广告部主任没什么真正的决定权,而且也不在汽车公司最高领导之列。
杰·普·安德伍德大可不必地厉声说:“让我们看看吧。”
广告公司那另外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把一张张卡片放在画架上。每一张卡片上都粘着一张薄纸,薄纸上绘着一幅设计草图。巴巴拉知道,每一幅设计图样,无异是构思和劳动了几小时,有时是几个长夜的心血。
今天和昨天的一系列做法,在任何一次新汽车推销运动的最初阶段,原是司空见惯的,那些薄纸都叫做“草样”。
“巴巴拉,”耶茨-布朗说,“这次由你来讲一遍好吗?”她点点头。
“我们的想法,杰·普,”巴巴拉一边告诉安德伍德,一边向他的助理瞅了一眼,“是要把‘参星’今后的日常用途表现出来。这第一幅设计图样,你也看得出,就是一辆‘参星’正要离开汽车冲洗场。”
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那张草图上。草图富有想象力,画得很好。画出汽车的前半身刚好探出冲洗坑道,活象蝴蝶从蛹里蜕出来似的。有个年轻女人等着把汽车开走。拍成彩色的,不管是呆照还是影片,这个场面都扣人心弦。
杰·普·安德伍德一点也没有反应,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巴巴拉点点头,示意把第二张薄纸拿给大家看。
“我们有些人,很久以来就一直认为,妇女使用汽车一事,在广告上还不够强调。大多数广告,我们也知道,都是以男人为主的。”
她本来可以补充这么一句,可是并没有说出口来:过去两年来,她的任务就是要大力宣传妇女的观点。不过,有时候,看到继续出现以男子为对象的广告(行话叫做“阳版”),巴巴拉就此深信自己是完全失败了。
这会儿,她发表意见说:“我们认为妇女就要充分使用‘参星’了。”
画架上的草图,绘着一个头一流菜场的停车场。这个艺术家的构图非常出色——背景是一家店铺的门面,前面赫然停着一辆“参星”,周围都是其他汽车。有个女主顾正把油盐酱醋、罐头食品装进“参星”的后座。
“另外那几辆汽车,”汽车公司广告主任说。“是我们厂的产品,还是对手厂家的?”
耶茨-布朗急忙答道:“想来是我们厂的,杰·普。”
“应当有几辆对手厂家的汽车,杰·普,”巴巴拉说。“要不然,一切都不真实了。”
“很难说我喜欢食品杂货。”这话是安德伍德的助理说的。“搞得乱七八糟的。把大家的视线从汽车上给引开了。如果我们用那个当背景,那就得抹凡士林。”
巴巴拉扫兴得真想叹口气。给汽车摄影时,在照相机镜头上抹点凡士林,这是摄影师的花招,可早已经过时了;这样一来,背景就模模糊糊,汽车轮廓就突出了。虽然汽车公司坚持要用这种手法,可是有不少吃广告饭的人却认为这种手法已经跟“扭摆舞”一样老式了。巴巴拉温温顺顺说:“我们打算勾出实际用途来。”
“不管怎么样,”基思·耶茨-布朗插进来说,“那是个好主意。让我们记下来。”
“下一张图样,”巴巴拉说,“是一辆‘参星’在雨里——我们认为最好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倾盆大雨。又是一个妇女在开车,看样子她是从办公室回家去。我们不妨等天黑后照这个相,好搞到湿漉漉马路上的最好反光。”
“得小心不要让汽车给弄脏了,”杰·普·安德伍德讲了一句。
“整个设想倒是要让车上有点儿脏,”巴巴拉告诉他说。“又是——逼真。彩色片会把车拍得好看透顶。”
底特律来的那个广告部副主任轻声说:“很难说头头们会赞成。”
杰·普·安德伍德没有吱声。
还有十二张图样。巴巴拉把一张张都讲遍,尽管只是寥寥数语,但并不敷衍塞责,因为她知道那些年轻的广告公司人员在每一张图样上费过多少力,花过多少心血。情况总是如此。象特迪·奥许那样的创作老将都不出马,照他们的说法嘛,就是“让小伙子们去出身大汗”,因为他们凭经验知道,最初的创作,不管怎么好,总是被否决的。
现在果然被否决了。安德伍德的态度已经把这点说得清清楚楚,房里的人也个个都明白,在昨天,这个会议还没有开始前,他们就都心中有数了。
刚进公司那时候,巴巴拉天真得很,居然还问为什么总是发生那样的情况。
为什么那么多心血,那么多才能,往往是了不起的才能,都白白浪费掉了?
后来,汽车广告方面的几件活生生的事实,不言而喻地作出了解释。这样的情况摆在她面前:如果广告设计一下子就开花结果,而不是慢得叫人难受,不是比做其他大部分产品的广告都慢得多,那么,底特律汽车界搞广告的所有人员,他们所做的工作,他们那么样接连几个月,会开个没完,报销好大一笔开支,花公家钱到郊外去吃喝玩乐,怎么好说都是大有道理呢?再说,如果汽车公司愿意负担那样大得出奇的费用,那么广告公司也犯不着去建议不要这么做,更不用说去搞什么改革运动了。广告公司乐得大方,照办就是;何况,到头来反正会批准的。每年的车型不是在十月就是在十一月开始做广告。到五六月间,总得作出最后的决定,这样,广告公司才能着手工作;所以,汽车公司的人,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拿定主意,因为他们也看得懂日历。也是在这个时候,底特律的大头头们纷纷出场,在广告业务上作出最后的决定,不管在这一方面他们是不是内行。
时间、才能、人力、金钱的惊人浪费,徒劳无益的活动,最使巴巴拉烦恼,她后来发现,原来别人也一样。跟其他广告公司人员聊聊,她也知道三大公司的情况都一样。这就好象汽车工业尽管对外面的官僚习气通常总是一目了然,百般挑剔,但是在内部也已经产生了日益严重的官僚作风。
她曾经问过:那种别开生面的设计,实在出色的设计,后来有没有重新采用的?回答是:没有,因为你不能在六月里接受你去年十一月里拒绝的东西呀。那会使汽车公司的人为难。干出那样的事来,一个人,也许是广告公司的好朋友,就很容易把饭碗给砸掉。
“谢谢你了,巴巴拉。”基思·耶茨-布朗不露痕迹地接过手去了。“我说,杰·普,我们都知道我们还有一长段路要走。”广告业务部监察的微笑又温暖又亲切,他的口气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他的歉意。
“那是不消说的,”杰·普·安德伍德说。他从桌子边把椅子往后一推。
巴巴拉问他道:“难道没一点是你喜欢的?一丁点儿也没有吗?”
耶茨-布朗猛一下朝她转过头去,她知道自己说溜嘴了。那样子冲撞客户是不允许的,可是安德伍德那种盛气凌人的优越感着实刺痛了她。甚至在这个时候,她还想到广告公司里那几个极有才能的年轻人,他们别出心裁的创作,连同她自己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了。说不定至今设计出来的一套广告还不能完全符合“参星”的需要,但也不是只配扔进垃圾桶里去呀。
“喂,巴巴拉,”耶茨-布朗说,“可没有人说过什么也不喜欢呀。”广告公司监察仍然和蔼可亲,不过她觉出他的话里藏着刀子。耶茨-布朗基本上是个推销员,简直从来就不曾有过自己的创见,但他倒能随心所欲,把公司里的创作人员踩扁在他那双上等鳄鱼皮靴底下。他接着说:“不过,我们要不承认我们还没有领会真正的‘参星’精神,那就算不上行家了。那是种顶呱呱的精神,杰·普。你们交给我们宣传的也是历史上一种了不起的汽车。”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是广告部主任单独设计了“参星”似的。
巴巴拉稍稍有点噁心。她看到了特迪·奥许的眼色。创作部主任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摇了摇头。
“你说得不错,”杰·普·安德伍德自告奋勇说。他的声调比较和气了。
前几年,他在这张桌子上不过是个后生小子;也许是因为他任职还不久吧,他自己有那种朝不保夕之感吧,所以刚才态度才不大客气。“我认为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么出色的草样,过去倒很少见到咧。”
房里静得叫人难受。连基思·耶茨-布朗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惊愕神色。汽车公司广告部主任,笨手笨脚、违悖情理地戳穿了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弄虚作假,把精心设想的字谜露了底。一会儿,将提出来的一切设计都一口否定了;隔一会儿,却又来一番叫人作呕的赞扬。但结果还是原封不动。巴巴拉是个老手,对这情况当然了解。
基思·耶茨-布朗也一样。他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你真宽宏大量,杰·普。实在宽宏大量!我代表我们公司方面所有在场的人告诉你,我们感谢你的鼓励,也向你保证下一次我们一定设计得更管用些。”广告业务部监察这时候已经站起身;其余的人也跟着纷纷站起。他向奥许转过脸去。“这话对不对,特迪?”
创作部主任苦笑着点点头。“我们尽力而为吧。”
会议一结束,耶茨-布朗和安德伍德领着头,向门口走去。
安德伍德问:“有没有人对搞戏票有门路的?”
巴巴拉紧跟在后面,她刚才早就听到广告主任想要六个座位联在一起的戏票,去看尼尔·西蒙(当代美国剧作家、电视剧作者,作品有《吹起你的圆号吧》、《光脚走在公园里》、《诺言、诺言》等。译者注)的喜剧,这种戏票,即使从“黄牛”那里,也是几乎弄不到的。
广告公司监察和颜悦色地大笑起来。“你对我有没有不信过?”他亲昵地伸出胳臂搂住那人的肩膀。“戏票当然搞得到,杰·普。你挑的是城里最难搞的戏票,可是,为你,我们条条门路都走了。会送到华道夫饭店我们餐桌上来的。行吗?”
“行。”
耶茨-布朗压低了嗓门。“还请告诉我一下,你们几位晚饭爱在哪儿吃。
我们负责定座。”
还有那帐单,还有全部小费,巴巴拉想。至于那几张戏票,她猜想耶茨-布朗管保一个座位出了五十元,但是这笔钱,连同其他的开支,广告公司可以从“参星”的广告费里捞回一千倍呢。
有时候,广告公司经理请客户去吃饭,也把创作部人员一起邀去。今天,耶茨-布朗自有道理,早就决定不邀请了。巴巴拉总算放了心。
广告公司经理和杰·普·安德伍德等一行,自然是直奔华道夫饭店;她同特迪·奥许,还有一个一起参加客户会议的创作人员奈杰尔·诺克斯,在住宅区第三街,走了三两条马路。他们的目的地是乔-罗斯馆,这是一家不大出名、但属第一流的小馆子,午饭时分总是挤满了邻近一带几家大广告公司的广告人员。奈杰尔·诺克斯是个女人腔的年轻人,平时总叫巴巴拉看着不顺眼,可是因为他的创作设计也被否定了,她对他就比往常同情。
特迪·奥许在前面带路,穿过一顶褪了色的红遮阳幔子,走进饭馆的朴素铺面。刚才一路上大家只说了一两句话。这会儿,一给带到后面一小间为老主顾保留的房里一张桌旁,奥许不声不响伸出了三个手指。不大一会,盛在三只冷水渍过的玻璃杯里的马提尼鸡尾酒,就放在他们面前了。
“我可不干哭鼻子这类的蠢事,”巴巴拉说,“我也不愿意喝醉,因为过后总觉得憋得慌。可是,你们两位要不见怪,我倒打算喝个半醉。”她把那杯马提尼鸡尾酒一饮而尽。“请给我再来一杯。”
奥许向侍应员招招手。“来三杯。”
“特迪,”巴巴拉说,“你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奥许想着心事,伸出手摸了摸秃脑瓜。“开头二十年是最最难受的。过了那段时间,等你看到好多个杰·普·安德伍德那样的人来来去去之后……”
奈杰尔·诺克斯好象刚才憋着一股怨气似的,如今一下子爆发了。“他是个恶鬼。我想法喜欢他,可就是办不到。”“住嘴,奈杰尔,”巴巴拉说。
奥许继续说道:“诀窍是在于提醒你自己,工资可不低,何况大多时候——除了今天——我也喜爱这个工作。再没有比这一行激动人心的了。我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不管‘参星’造得怎么出色,如果成功了,畅销了,那全是靠我们,靠广告。他们知道这一点;我们知道这一点。那么,别的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呐?”
“基思·耶茨-布朗可叫人在乎,”巴巴拉说道,“他也叫人噁心。”
奈杰尔·诺克斯扯高嗓门,学着样说:“你真宽宏大量,杰·普。实在宽宏大量!我这可要躺下了,杰·普,但愿你未操我。”
诺克斯吃吃笑了。从这天早晨开会以来,巴巴拉也是第一次大笑了。
特迪·奥许瞪着他们两个人。“基思·耶茨-布朗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你们的衣食父母,这一点,我们大家都不要忘记。不用说,他做的事,要我做,可办不到——老是舔着安德伍德和其他人的屁眼,摆出一副很欣赏的样子,不过这也是这个行业的事,总得有人去照管呀,那么干吗要为他服务周到而责备他呢?就在这会儿,还有以前很多次,我们在搞我们喜爱的创作活动,耶茨-布朗跟客户睡在床上,凡是可以引得他暖呼呼、乐滋滋的,都曲意奉承,还跟他谈到我们的事,说我们怎样了不起。如果你们在一家失去了汽车业户头的广告公司里待过,你们就会知道为什么我很高兴他是现在这个样子。”
侍应员匆匆走过来。“今天的巴马干酪烧小牛肉挺不错。”在乔-罗斯馆,谁也不去为菜单之类的小事操心的。
巴巴拉和奈杰尔·诺克斯点点头。“好,再加点面条,”奥许关照侍应员说。“再给每人来一杯马提尼鸡尾酒。”
巴巴拉心里明白,几杯酒下肚,大家已经心平气和了。说起来,这个饭局还是不脱老一套——最先是忧郁愁闷,接着是自我安慰;不久,大概再来一杯马提尼鸡尾酒,就会大彻大悟了。她进了奥杰刘广告公司几年以来,象这样的料理后事,也参加过好几次,在纽约,就在乔-罗斯馆那样广告“圈子里”的场所,在底特律,就在闹市区的考卡斯俱乐部或者吉姆汽车库饭店。
正是在考卡斯俱乐部,有次她看到一个吃广告饭的老头憋不住痛哭流涕,因为他花了几个月心血的创作,在一小时前被上面一口否定了。
“我曾经工作过的一家广告公司,”奥许说,“失去了一个汽车业户头。
事情正巧发生在周末前;谁也没料到有这一着,要么只有从我们手里抢去那个户头的另一家广告公司。我们管那一天叫做‘黑星期五’。”
他手指摸着酒杯脚,回顾着过去的年月。“就在那天星期五下午,上百个公司职员被解雇了。还有些人,不等自己被解雇;他们知道没什么可指望的了,因此他们在麦迪逊大街和第三街上奔波,想趁别的公司还没打烊,到那里去找个差使。那些人都慌慌张张。好多人都有漂亮的住宅,大笔抵押,孩子在大学里上学。伤脑筋的是,别的广告公司不喜欢落魄失意人的那股气味;另外,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的人干脆活腻了。我记得,有两个人借酒浇愁,就喝成了瘾;有一个人自杀了。”
“你倒活了下来,”巴巴拉说。
“那时我还年轻。换做现在的话,我也会走别人走的那条路。”他举起酒杯。“为基思·耶茨-布朗干杯。”
奈杰尔·诺克斯把喝过一些的马提尼鸡尾酒放在桌上。“不,不,说实在的。要我这么干,怎么也办不到。”
巴巴拉摇了摇头。“很抱歉,特迪。”
“那么就我一个人干杯吧,”奥许说着就干了杯。
“搞我们这类广告,”巴巴拉说,“难就难在,我们是向一个子虚乌有的人提出一种虚无缥缈的汽车。”他们三人把最后一次送来的马提尼鸡尾酒也已经差不多喝完了;她心里明白,自己的话讲得含糊不清了。“我们大家都清楚,哪怕你要买汽车吧,要你去买广告上的汽车,你是怎么也不干的,因为照片上照的都是骗人的玩意。碰到我们给真正的汽车拍照,我们就用广角镜使汽车的正面鼓起来,又用长焦距镜使汽车的侧面看来更长一些。我们甚至还用上喷笔、粉扑和滤色镜,弄得汽车的色彩比原来还鲜艳。”
奥许手轻飘飘一扬。“是这一行的花招嘛。”
侍应员看到了手一扬。“再来一杯吗,奥许先生?你们的菜马上就来。”
创作部主任点点头。
巴巴拉不改口说:“这还不是种虚无缥缈的汽车吗。”
“那真妙极了!”奈杰尔·诺克斯使劲鼓起掌来,把他那只空酒杯也弄翻了,引得其他桌上的客人都拿他们看热闹。“嗳,你倒说说看,我们针对着做广告的那个子虚乌有的人是谁。”
巴巴拉慢条斯理说着,因为她不象往常那样,念头一转就转出来啦。“对广告有最后决定权的底特律经理们,是不了解人的。他们工作得太卖力;抽不出时间。所以,汽车广告多半都是这个底特律经理在向那个底特律经理做广告。”
“我懂啦!”奈杰尔·诺克斯起劲得身子前后摇晃。“人人都知道底特律大老爷是子虚乌有的人。聪明啊!聪明啊!”
“你也聪明嘛,”巴巴拉说。“在这会儿,我看,我连大……大什么都想不出来,更不用讲要说出口了。”她伸出一只手捂在脸上,心里恨不得刚才酒没喝得那么快。
“不要碰菜盆子,”侍应员叮嘱说,“火热的。”巴马干酪烧小牛肉,连同香喷喷、热腾腾的面条,放到了他们面前,再外加三杯马提尼鸡尾酒。
“是隔壁那一桌请你们喝的,”侍应员说。
奥许领谢了那几杯酒,随后把辣椒粉大量洒在面条上。
“我的天,”奈杰尔·诺克斯告诫道,“辣得够呛。”
创作部主任告诉他:“我就是要辣得心里冒出新的火来。”
他们不言语了,大家吃了起来,隔了一会儿,特迪·奥许望望坐在对面的巴巴拉。“想想你这样的心情,我看,你不搞‘参星’计划,倒是大有好处。”
“什么?”她吓了一跳,把刀叉都搁下了。
“我本该告诉你,可我还没有绕过弯来。”
“你是说我的饭碗砸了?”
他摇摇头。“新的差使。你明天就会听到。”
“特迪,”她恳求道,“你现在就应当告诉我。”
他斩钉截铁说道:“不。你会从基思·耶茨-布朗那里知道的。就是他推荐你的。记得吗?——那家伙,就是你不愿意为他干杯的。”
巴巴拉只觉得心里空落落。
“我只能告诉你说,”奥许说,“我巴不得调的是我,而不是你。”他啜了一口刚送来的那杯马提尼鸡尾酒;他们三人当中,只有他一个还在喝着。
“要是我年轻些,我看,那可能会是我。可是,想来我还会继续干我那老本行:向子虚乌有的人做虚无缥缈的汽车的广告。”
“特迪,”巴巴拉说,“真抱歉。”
“用不着那样。伤心的事情是,我想你的话是对头的。”创作部主任眨眨眼睛。“啊呀!我可没想到那辣椒粉有那么辣。”他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眼睛。
七
离底特律三十哩左右,在风光绝妙的密执安州乡区,汽车公司的试车场占地五百,如同一个巴尔干国家那样横在那儿,四周都是设防的边界。试车场只有一个入口——通过一个守着保安警卫的双重栅栏,极象东西柏林的检查哨。这儿,来客都要被拦住检查证明文件;没有事先安排好的许可证,谁也进不去。
除了这个入口处,整个场地都围着高高的一道链环钢丝网,有些警卫来回巡逻。钢丝网里面,一丛丛大小树木形成屏障,挡住人家向里张望。
公司要防卫的是一些绝密项目。其中有:新的小汽车、大卡车和车上组件的试验,连同最新车型猛冲直撞的表演。
进行检验的地方,就是一条一百五十哩左右的道路——不知通往何处的一条道路,其中有的是各种各样马路的标本,既有世界上最好的马路,也有天底下坏得不堪或险到极点的街道。在后一种标本里,有着旧金山那条陡得可怕的榛子街(原文是Nuts。按Nut一字一作硬果解〔如榛子等〕,一作疯子解。原文一语双关。译者注)的复制品,这条街的名字起得不能再贴切了(旧金山人都这么说),因为只有真疯子才会把汽车开过去。有一条比利时石块路,会颠得汽车里的螺丝、焊接和铆钉纷纷摇动,震得驾驶人的牙齿也格格作响。用来试验卡车的一条更加崎岖不平的道路,是一条非洲猎兽小径的模拟品,到处都是树根、岩石和泥坑。
有一段马路,修筑在平地上,叫做蛇巷。这条路是一连串的S形急弯,非但路面狭窄,而且绝对平坦,弯角上又没一点堤防,因此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在拐弯时简直是间不容发。
这时候,亚当·特伦顿正以时速六十哩,驾驶着“参星”在蛇巷中绕圈子。
汽车一次次急转弯,忽左忽右,忽右忽左,轮胎吱吱响得吓人,还冒出一股股烟来。每一次,离心力总象不服似地硬不让汽车拐弯。在汽车里的三个人看来,汽车仿佛随时都会翻身,虽说凭着经验,他们知道是不会的。
亚当朝背后瞅了一眼。布雷特·迪洛桑多坐在后座的正中,用皮带缚住身子,还用胳臂夹着两边撑起身子。
设计师靠着座背,叫道:“我的肝脾刚才都转到两边去了。我指望下一个拐弯会让肝脾恢复原位。”
亚当旁边,坐着伊恩·詹姆森,泰然自若,他是技术部人员,一个细高个子、沙色头发的苏格兰人。詹姆森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亚当体会到的事——
他们根本用不着转什么弯;职业驾驶员早已让“参星”在拐弯方面经受过数次严格考验,结果都轻而易举地考验过来了。这三个人今天到试车场来的真正目的,是要检查一下噪、震、刺问题(这三个字是噪音、震动和刺扎的术语缩写),“参星”样车以极高的速度行驶时已出现了这个问题。可是,去快车道的路上,他们驰过了蛇巷入口处,亚当却先让车冲了进去,但愿汽车拐来弯去可以消除一点心头的紧张,自从一两小时前离开记者招待会以来,这类紧张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呢。
从今天一早起就开始的这种紧张感,近来出现得越发频繁了。因此,三两星期前,亚当去找过一位医生,经过针探、按压,做了各种各样检查,最后医生告诉他,器官上没有什么毛病,要么是身体里可能胃酸太多了。于是医生含含糊糊讲到“溃疡的特性”,说是必须摆脱烦恼,再加吃点最起码的溴化类镇静剂,“爬山的人看山有多陡,山就有多陡”。
亚当一边不耐烦地听着,一边希望做医生的不要认为病人什么也不懂,一点头脑也没有,这时候医生又指出,人体内自有天生的警报机关,还嘱咐他放松一会,这一点亚当早已知道今年是办不到的。医生终于认真考虑了亚当为什么要去找他的原因,开了一点“利眠宁”胶囊,还规定了剂量。亚当立即过量服用,而且继续服用下去。他还忘记告诉医生,他正在服用到处买得到的“安定”。今天,亚当已经吞过几颗药丸,其中一颗就是他离开闹市区前吞下去的,但是看不出有什么效果。现在,既然S形急弯也没有能消除心头紧张,他就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药丸,偷偷送进嘴里。
这个动作不由他想起,无论是去看过医生的事也好,吃药丸的事也好,他至今都没有告诉过埃莉卡。药丸是放在公事包里的,谁也看不见。
快近蛇巷尽头,亚当把汽车打了个急转弯,只是略微放慢一点速度,让汽车开向高速行车道。车外,树木、草地和毗连的道路飞闪而过。路码表回到六十哩,转眼又渐渐接近六十五哩。
亚当用手重新检查一遍膝上的皮带和肩头的套带是不是缚紧。他头也不回,告诉另外两个人说:“好吧,让我们把这娃娃的五脏六腑都抖出来吧。”
他们倏一下冲上了快车道,赶过另一辆汽车,速度在继续上升。时速七十哩了;另一辆汽车的驾驶员往斜里瞅了一眼,让亚当瞥见了一张脸。
伊恩·詹姆森伸着脖子去看左边路码表的指针,这会儿已经指着七十五哩了。那沙色头发的工程师,在研究“参星”目前的噪、震、刺问题上,原是个中心人物。
“我们随时都会听到啦,”詹姆森说。
速度达七十八哩了。他们在快车道上飞驶而去,风呼呼吼着,主要是他们汽车造成的。亚当已经把风门踩到底。这时他按了下自动速度控制器,让计算机来操纵,一只脚就移开了。速度升了上去。超过了八十哩。
“来啦,”詹姆森说。他这样说着,刹时间汽车大抖特抖了一阵——一阵剧烈的悸动,把一切,包括坐在车里的人,都摇晃了。亚当发现,由于汽车开得飞快,他的视线微微有点模糊。在这同时,有种嗡嗡的金属声时起时伏。
工程师说:“准得不差分毫。”亚当想,听起来他得意洋洋的,倒象不出毛病反而会叫他失望似的。
“在集市上……”布雷特·迪洛桑多扯高嗓门嚷嚷着,让别人能够听到他的话;由于汽车颤动,他的话音很不平稳。“在集市上,人家还花了钱来坐这样的一次车咧。”
“要是由它去的话,”亚当说,“大多数开车的人也决不会知道。把车子开到八十哩的人,到底还不多。”
伊恩·詹姆森说:“可有人会那样干啊。”
亚当闷闷不乐地承认:这是实话。有那么一小撮莽撞家伙会把汽车开到八十哩,其中就会有一两个人给突如其来的震动吓着,顿时控制不住,害得自己和别人送命的送命,残废的残废。即使不出事故,噪、震、刺的印象也会传扬出去,象埃默森·维尔之流就有机可乘啦。亚当想起,出过几件高速行驶的反常事故,都怪开车人在紧急关头操纵得过或不及,才只几年前就把“鸦星”送了终。虽然拉尔夫·纳德攻击“鸦星”的那篇如今著名的文章发表时,早先的缺点已经改正了,但是在纳德制造的舆论压力下,这种汽车仍然落得个完蛋的下场。
亚当,还有公司里另外一些知道高速行驶时会发生摇晃的人,可不想让一个类似的插曲,来毁坏“参星”的良好声誉。这正是为什么公司上层领导一直守口如瓶,没有让出毛病的流言外泄的理由。此时此刻的关键问题是:
怎样才能去除摇晃,要花多少钱?亚当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找出答案,正因为事出紧急,他也有权当机立断。
他关掉计算机,重新由自己来操纵,让车速下降到时速二十哩。接着,以不同的加速度,先后两次,把车速升到了八十哩。每一次,汽车都要发生震动,发生的时间也相同。
“这辆车上用的钢板不一样。”亚当记得,他正在驾驶的这辆“参星”,是早期样车,手工制造的(迄今为止,凡是样车都是这样造的),因为流水线上还没有开始生产。
“效果可不会不一样,”伊恩·詹姆森直截了当说。“在这儿的一辆,正是那种‘参星’,还有一辆在测力计上。效果都是一个样。同样的速率,同样的噪、震、刺。”
“就好象女人似痴如醉一样,”布雷特说。“声音也象是那样。”他问工程师说:“这有什么害处没有?”
“说不上。”
“那么,把它去掉似乎太那个了。”
亚当喝道:“见鬼,别说这种蠢话!我们当然得去掉它!如果是个外形问题,你就不会那么沾沾自喜了。”
“算啦,算啦,”布雷特说。“看来另有什么在震怒咧。”
他们已经离开了快车道。冷不防,亚当把车一刹,汽车趁势一滑,弄得三个人都往前冲在缚带上。他把车转向草地边缘。汽车一停,他顿时解开扣带,走出车,燃上一支纸烟。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做了。
走出车,亚当不由打了个寒噤。空气清新凉爽,落叶在一阵狂风里吹卷,早先已经探露出来的太阳,却又隐没到一层低压压的灰色雨云后面去了。从树木的孔隙间,他可以看见一个湖,湖面上萧萧瑟瑟,只见粼粼水光。
亚当考虑着他不能不作出的决定。他明白这是个难题,如果出了差错,就会受到责备,不管责备得有没有道理。
伊恩·詹姆森打破了这阵令人不安的沉默。“我们深信,每当轮胎或者路面跟车身谐波同相位了,就产生了这个效果,因此,震动是车身的自然频率。”
亚当认识到,换句话说,汽车的构造方面并没有缺陷。他问:“震动能治得了吗?”
“能,”詹姆森说。“这我们有把握,我们也深信,有两种办法,随便你挑选一种。或者把前围侧板和车底扭力箱重新设计一下”——他补充了技术细节——“或者增加一些支架和加强板。”
“嗨!”布雷特立即警觉起来了。“那第一个办法,是说要在车身外壳作些改革。对不对?”
“对,”工程师应道。“在靠近前车门板和内板部位的车身下部一边,需要作些改革。”
布雷特脸色阴沉。这也不无道理,亚当心里想。人人都认为“参星”的设计已成定局,谁知竟然还需要搞一次应急的重新设计和试验规划。他问:
“那么还要增添些什么呢?”
“我们已经试验过了,一起要添两项设备——一项是前座位地板添一个加强板,一项是仪器板底下加一个支架。”工程师又描述了那个支架,要装置得看不见,从前围侧板这一边通出去,经过方向盘支柱,再通到那一边。
亚当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成本呢?”
“你不会喜欢的。”工程师迟疑了一下,他知道下一句话会引起什么反应。“大约五块钱。”
亚当哼了一声。“老天爷!”
无论挑哪一种,都叫他扫兴。不管走哪条路,都只是修修补补,何况成本浩大。工程师的第一个办法——重新设计——花钱比较少些,改装一下设备,大约要花五十万到一百万元。可是那样会拖延时日,“参星”的问世势必要推迟,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由于许多原因,这件事本身可能招致重大损失。
另一方面,给一百万辆汽车增添两项设备——地板加强板和支架——要花五百万元,这一来,想必再要制造和销售一百多万辆“参星”。生产费就要增加几百万元,且不说损失的利润,何况这一切又仅仅是为了一个纯粹修修补补的项目!在汽车制造方面,五块钱是一大笔数目,汽车制造厂商平常想到钱,总是拿分毫来计数的,这儿减去两分,那儿削掉半角,这也势必如此,因为削削减减,加起来,一笔总数就大得很。亚当深恶痛绝地骂了一句:
“他妈的!”
他朝着布雷特瞅了一眼。设计师说道:“想来这不是闹着玩的。”
亚当在汽车里的一阵发作,并不是“参星”计划实施以来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冲突。有时候,骤然发怒的是布雷特。尽管过去他们吵啊闹的,但是好歹还保持着友谊。这样才好,因为在他们面前另有一项新的计划,眼下代号叫做“远星”。
伊恩·詹姆森告诉两人说:“如果你们愿意把车开到实验室去的话,我们倒已经有了一辆增添上那两项设备的汽车等你们去看看。”
亚当板着脸点点头。“让我们去打个交道吧。”
布雷特·迪洛桑多深表怀疑地抬眼望望。“你是说,那一块破烂,加上其他一些东西,要花五块钱!”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箍在“参星”底部、用螺钉拧紧的一根钢条。
亚当·特伦顿、布雷特和伊恩·詹姆森,都站在测力计底下的检查区,正察看着那个拟议中的地板加强板,因此整个汽车底部都看得一清二楚。测力计是用钢板、滚筒、检测仪表做成的机器,有几分象老大的一架加油站顶泵,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去,汽车在上面开动,都仿佛在马路上一样。
他们在上面那时,早已察看过另外那个从前围侧板到方向盘支柱、又绕到前围侧板的支架。
詹姆森让步了:“大概还可以从成本里节省几分钱,但是,扣除了材料,机器制作,再加螺钉配件和安装人工,要再省,可不行啦。”
工程师,一副老夫子的超然样子,好象成本和经济确实跟他全不相干似的,这种态度还是叫亚当恼火,他不禁问道:“技术部到底要专为自己着想到什么程度啊?所有这些东西,难道真的一样都少不了吗?”
这是产品计划人员一年到头向工程师提出的问题。产品计划人员经常责备工程师在强度方面处处都留有余地,其实是多此一举,这样一来,反而增加了汽车的成本和重量,又减低了性能。产品计划部动不动就提出这样的论据:如果你们要让铸铁环当道,那么每辆汽车都要象布鲁克林桥一样结实,象装甲车一样行驶,象石柱群(指英国萨立斯堡平原上的巨大石柱群,据考证系史前遗物。译者注)一样经久啦。工程师的意见恰恰相反,他们辩驳道:不错,我们是富有余地的,因为万一出了毛病,挨骂的是我们。如果产品计划人员搞他们自己的一套技术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减轻重量——八成会装上软木底盘,用锡箔来做汽缸体咧。
“这上面根本谈不上专为技术着想。”现在轮到詹姆森生气了。“我们已经把噪、震、刺减少到了我们认为是可以接受的水平。如果走一条比较复杂的路——那样会花更多的钱——我们大概是能把它完全去掉的。可是至今我们没有这样做。”
亚当不置可否地说道:“我们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詹姆森走在头里,这三个人从检查区爬上一座铁梯,到了上面噪音和震动实验室的本部。
那实验室,是试车场上的一幢房子,外形很象飞机库,分成许多专业工作区,大的小的都有。照例在忙着处理公司各部门抛来的种种噪、震、刺难题。目前正在迫切研究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从柴油机车的新型刹车里发出一种姑娘嗓音似的高声尖叫。工业销售部曾经严肃命令噪、震、刺实验室:制动力必须保留,但机车发出的响声要象刹车一样,决不能象遭到强奸似的。
另一个难题是家庭用具产品部提出来的,那是厨房炉灶控制表听得出嘀嗒嘀嗒的响声;对手厂家生产的控制表,效率虽然差些,却没有响声。家庭用具产品部知道,公众不放心新的或者异样的响声;如果响声不去掉,销售会受影响,所以曾经提请噪、震、刺实验室把嘀嗒嘀嗒的响声去掉,但不是去掉控制表。
不过,汽车部门提出了需要实验室解决的大量问题。最近一个问题,是从一种定型汽车的修改式样中产生的。新式样车身,在汽车行驶时,发出一种鼓声;试验结果,发现响声原来是从改制过的风窗上发出来的。经过几个星期成败不定的试验,处理噪、震、刺问题的工程师,把汽车里的钢地板弄成波状,就这样去掉了鼓声。为什么弄成波状就会消除风窗上的响声,这道理谁也弄不懂,连工程师也不明白;重要的是——响声果然没有了。
“参星”在实验室的试验,现阶段是安排在测力计上进行。这样,汽车就能以任何速度,或者由人工操纵,或者受遥远控制,连续开动几小时,几天,几星期,但是始终不脱出测力计滚筒上的那个位置。
他们从下面察看过的那辆“参星”快要开动了。跨过测力计的钢地板,亚当·特伦顿和伊恩·詹姆森爬进汽车,由亚当驾驶。
布雷特·迪洛桑多不再跟他们在一起。他一弄明白拟议中的增添设备不会影响汽车的外观,就回到外面去看看最近在“参星”的散热器护栅上面所作的一些小小改革了。设计师喜欢在户外——照他们的说法,是“在草地上”
——观察他们的工作成果。有时候,一种设计放在空旷的环境和天然的光线里,跟放在设计室里的样子一比,在视觉上就有种想象不到的效果。譬如说,“参星”第一次放在直接的阳光下察看时,真叫出人意外,前护栅竟然不是显出亮晃晃的银色,反而显得黑糊糊的。要改正这一点,就少不了改变护栅的角度。
一个穿着白外衣的女技术员,从汽车旁边的一间玻璃操纵棚里走出来。
她问:“你是不是想好了要试哪一种路,特伦顿先生?”
“让他在颠簸不平的路上开次车吧,”工程师说。“挑一条加利福尼亚州的路吧。”
“好的,先生。”那姑娘回到操纵棚里,随后从门口探出身子,手里捏着一卷磁带。“这是十七号州路,从奥克兰到圣何塞的一段。”她回进棚里,把那卷磁带安到控制台上,再将磁带的一头穿进卷带盘。
亚当旋开点火键。“参星”的发动机顿时发动了。
亚当知道,这会儿在玻璃棚里转动的磁带,会通过电子作用,把真正的路面移到汽车底下的测力计滚筒上。实验室图书馆里藏有许多磁带,这卷磁带就是其中之一,所有的磁带都是反应灵敏的测录车在欧美路上行驶时录下来的。这样,道路的具体情况,好的坏的,都可以马上重现,以供试验和研究之用。
他由着“参星”行驶,还加快了速度。
速度一下子增加到时速五十哩。“参星”的车轮和测力计的滚筒都在飞转,汽车本身却纹丝不动。正在这个时候,亚当感到车身底下在砰砰砰敲个不停。
“好多人认为加利福尼亚州高速公路是了不起的,”伊恩·詹姆森说道。
“可我们一用实验证明那些公路多不好,他们准会大吃一惊。”
路码表上指出六十五哩。
亚当点点头。他知道,汽车工程师总是批评加利福尼亚的道路建筑,因为那里没有霜冻,路面铺得不厚。厚度一不够,一块混凝土的中央就塌下去,边沿都卷起来,破裂了——那是给重型卡车撞击的结果。这一来,每当一辆汽车开到混凝土块的尽头,就会往下一沉,又跳到下一块混凝土上。这个过程造成了连续不断的颠簸和震动,汽车就必须设计得能够把这种颠簸和震动都吸收掉。
“参星”的速度往上窜到了八十哩。詹姆森说:“这儿,毛病就出来了。”
他这样说着,除了加利福尼亚州高速公路崎岖不平引起颠簸以外,整辆汽车都发出了嗡嗡响声和震动。但是影响小得很,响声既低,震动也不大。
噪、震、刺再也不象先前在试车道上那样把坐车的人都吓住了。
亚当问:“就只有这么一点了吗?”
“只剩下这么一点了,”伊恩·詹姆森向他保证说。“那些支架把其余的响声和震动都去掉了。我不是说过,我们认为剩下的这一点是一种可以接受的水平。”亚当把速度降低,工程师又补充了一句:“让我们再在平滑的道路上试一试。”
往控制台上安上了另一卷磁带——伊利诺斯的八十号州际公路那一段,路面的不平就消失了,响声和震动似乎也相应减轻了。
“我们再来试一条路,”詹姆森说,“一条真正坏透的路。”他向棚里的实验室助手做了个手势,那个女的微微一笑。
亚当把速度加快了,即使仅仅加到时速六十哩,“参星”也颠簸得吓人。
詹姆森通知他说:“这是密西西比州-美国九十号路,靠近比洛克西的。这条路本来就不好,后来‘卡米尔’飓风又把它搞毁了。我们这会儿在行驶的一段,还没有修好。自然啰,谁也不会在那儿开这样的速度,除非存心自杀。”
从测力计上传出来,开到了时速八十哩,那条路实在坏得连汽车本身的震动也发现不出来了。伊恩·詹姆森一副高兴的样子。
等速度一减低,他就发表意见说:“人家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们的技术非得善于对付各种各样的道路,包括诸如此类的好些道路。”
亚当心想,詹姆森又离开正道,钻进他那抽象的工程师世界去了。比较实际的重要大事是,“参星”的噪、震、刺问题毕竟是可以解决的。亚当早已作出决定,增添设备这条道,尽管成本惊人,还是非走不可的一条路,这总比延迟“参星”首次漏脸的日期来得好。不用说,公司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把“参星”当做他自己的宠儿,一听到要增加五块钱的成本,一定会跳得百丈高。但是他也会懂得隐忍下来的,那样的事,亚当不也是几乎经历过一次吗。
他走出汽车,伊恩·詹姆森跟着也下来了。按照工程师的指示,亚当由着汽车行驶。这时候,棚里那个姑娘接过手去,用遥控操纵“参星”。测力计上指到八十哩时,外面的震动并不比里面厉害。
亚当问詹姆森:“你保证支架经久耐用?”
“那没问题。我们已经做过各种试验。我们都满意。”
詹姆森也满意,亚当想;满意到了极点。工程师的超然态度,看样子好象是得意洋洋,还是叫他恼火。“你们这些人在这儿干的一切,都是修修补补的事,这难道从没叫你烦恼过?”亚当问道。“你们什么都不生产。你们只不过把东西去掉,消除掉罢了。”
“哦,我们也生产的。”詹姆森指了指测力计的滚筒,在“参星”的车轮推动下,滚筒还在飞转着。“看见那些滚筒吗?都是跟发电机连着的;实验室里的其他测力计也是这样。每逢我们开动汽车,滚筒就会发电。我们跟底特律的爱迪生厂配成了对,我们把电力卖给他们。”他看看亚当,一副挑战的架势。“有时候,我认为那跟产品计划部搞出来的三两件东西一样有用咧。”
亚当笑笑,承认了他的话。“‘参星’可决不是这样。”“对,”詹姆森说。“对那个玩意,我们大家总满怀希望吧。”
八
埃莉卡·特伦顿终于在特罗伊的萨默塞特廊,莱德劳-贝尔登百货公司里买到了那件睡衣。早先,她在伯明翰许多铺子里随便浏览了一下,没有看到什么中她意、恰好适合她心目中用途的,因此她驾驶着那辆活顶跑车,继续在那一带兜来兜去,心里也没什么不乐意,因为专门有件事做做,来改变一下生活,倒也不错。
萨默塞特廊在大海獭路的东头,是个现代化的大百货商场,有许多家高级铺子,大多数主顾,都是从住在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那些汽车工业的有钱人家里招引来的。埃莉卡经常到那里去买东西,大部分铺子,包括莱德劳-贝尔登百货公司在内,她都很熟悉。
她一看见那件睡衣,马上就明白这正好是她要买的那种。这是一件尼龙夹羊毛的透明宽袍,浅米色的,跟她头发的颜色差不多。她知道,一穿上身,就会勾勒出一个漂亮金发姑娘的形象。她拿准,再用一支速冻橙子色唇膏一抹,她打算今夜给亚当引起的那种妖冶印象,就大功告成了。
埃莉卡在那家铺子里没有记帐户头,就用支票付了货款。随后,她又到化妆品部去买一支唇膏,因为她没把握家里是不是有一支正好是那种色彩的。
化妆品部很忙。埃莉卡一边等,一边张望陈列出来的各种唇膏颜色,她发觉近处香水柜台前另有一个顾客。那是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正在跟售货员说:“我是要买给我儿媳妇的。我实在说不上……让我试试诺雷尔牌的。”
售货员是个讨人厌的黑发姑娘,照着那顾客的要求,拿过来一个样品玻璃瓶。
“好,”那女人说。“好,那味儿好闻。我就要那一种。一唡装的。”
售货员从背后,顾客都伸手不到的那镶着镜子的货架上,挑了一只白地黑字的盒子,放在柜台上。“卖五十元,外加销售税。现付还是记帐?”
那老妇人迟疑了一下。“啊,我可没想到价钱那么贵。”
“我们还有小号的,太太。”
“不……呃,不瞒你说,这是件礼物。我想我应当……可我还是等一等,考虑一下。”
那女人一离开柜台,香水部售货员也走开了。她穿过拱道,一会儿就不见了。柜台上,那瓶盒装香水仍然放在售货员原来搁着的地方。
说来既荒谬又希奇,埃莉卡的脑子里居然拍出了这样一个电报:诺雷尔牌香水是我用的那种。为什么不拿走呢?
她犹豫不决,对自己的这阵冲动不由大吃一惊。她正在这样迟疑,第二个电报又来催促她了:干吧!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嘛!马上行动!
事后,她记得她等了很久,心里一直在纳闷:难道这真是自己的思想活动吗?随后,埃莉卡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但又象给磁力吸着似的,从化妆品部走到香水部。她既不仓促也不怠慢,把那盒子拿了起来,打开手提包,放进了包里。手提包上有个弹簧扣头,扣头啪的一响,包就关上了。在埃莉卡听来,这声音仿佛是一声枪响。这会引起人家注意!
她干了什么啊?
她站在那儿,哆嗦,等待,不敢动,还以为要听到一句骂,有只手抓住她肩膀,一声喊:“捉贼!”
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总会有的;她知道会有的,随时都会发生。
她有什么法子辩白呢?辩白不了。手提包里既有赃证,就辩白不了。她焦急得左思右想:她心头涌起那股违悖情理、难以置信的冲动,叫她禁不住下手拿了那盒子,现在该不该再拿出来,放回原处呢?她以前可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从来没有干过,稍微有点相似的事,也从来没有干过呀。
埃莉卡仍然在哆嗦,也感到心在怦怦跳,她暗自问道:为什么?刚才干出那样的勾当,到底为的是什么?最最荒唐的是,她用不着偷窃——香水也好,其他任何东西也好。她钱袋里有的是钱,有一本支票簿呢。
即使到现在,她还可以招呼售货员到柜台上来,可以掏出钱来付那盒香水的帐,那不就结啦。只要她迅速行动。马上就做!
不。
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可见谁也没看到。不然的话,到这时候,早就有人喝住她,盘问她,说不定还会把她抓走呢。她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随随便便朝铺子里四面八方打量了一下。买卖照常。似乎没什么人对她发生一丁点儿兴趣,连看都没朝她看一眼。香水部售货员没有来。象刚才一样,埃莉卡不慌不忙,回到了化妆品部。
她提醒自己:她反正是要买香水的。她那样子搞到手,是既愚蠢又危险,以后千万不能再干那种事了。可现在已经搞到手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想要再归还,反而困难重重,少不得解释一番,也许接下来还会挨到骂,这一切不是都已经幸免了吗。
化妆品部的售货员空下来了。埃莉卡以十分动人的微笑和态度,向她要几种深浅不一的橙色唇膏来试试。
她知道,还是有着一种危险:香水柜那个售货员。那姑娘会不会发觉刚才放下的那个盒子不见了?要是果真这样,会不会记得刚才她就在附近呢?
按着埃莉卡的本能,就是要离开,赶快离开这家铺子,可是理智却又警告她说:留在这儿,反而不大惹人注目。她故意磨磨蹭蹭挑着唇膏。
香水部又有了个顾客。售货员回来了,招呼了这个新来的顾客,随后,仿佛忽然想起似的,直瞅着放过那盒诺雷尔牌香水的柜台。看样子售货员吃了一惊。她急忙转过身,查看她刚才取下过那个盒子的货架。货架上另有好几个盒子;有几盒是一唡装的诺雷尔牌香水。埃莉卡觉出那姑娘拿不定主意:
她到底有没有把那个盒子放回去?
埃莉卡小心不去直接注视,只听到刚来的那个顾客问了一句话。香水部售货员回答了,但是看样子很着急,正在东张西望。埃莉卡只觉得那售货员在打量她。她怀着这种心情,朝化妆品部售货员微微一笑,告诉她说:“我要这一支。”埃莉卡觉出那另一个售货员不再打量她了。
没有出什么事。那女售货员大概最最着急的,是自己太粗心大意,还有,可能就此大祸临头。埃莉卡把手提包稍微打开一点,抽出钞票夹,付了唇膏的钱,她才放下了心。
临走前,她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居然还在香水柜台那儿停了一下,试了试诺雷尔牌香水的样品。
埃莉卡一走近铺子大门,才又紧张起来。她禁不住心惊胆战地明白过来:
可能还是被人家看见了,人家就监视着她,让她一直走到这儿,铺子里就好狠狠告她一状。她仿佛想起在什么书报上看到曾经出过这么样的事。外面那个看得见的停车场,好象是等着她去的一个亲人似的避难所——虽然近在眼前,却还是远在天边。
“您好,太太。”埃莉卡仿佛觉得,她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个人来。
他是个中年人,头发花白,脸上凝住了笑,露出一排暴牙。
埃莉卡僵住了。一颗心似乎不再跳动。原来还是……
“一切都满意吗,太太。”
她嘴发干。“满意……满意,谢谢你。”
那人毕恭毕敬打开门。“再见。”
于是,浑身上下一阵释然,她到了露天。到了外面。
她把汽车开走,起初有点败兴。她知道刚才根本没必要那么担心着急;根本没一点事需要牵肠挂肚的,所以在铺子里时的恐惧,看来就过分得有点蠢了。不过她心里还是纳闷: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的?
蓦然间,她心情轻松了;几个星期来,她还没有过这么好的心情呢。
整个下午,埃莉卡一直心情轻松,到她给亚当和自己准备晚饭时,还是如此轻松愉快。今天晚上,在厨房里,她倒没因为粗心大意出了岔子!
她之所以选定布吉尼翁式涮肉作为主菜,多少是因为这也是亚当爱吃的一种菜肴,但大半是因为他们合吃一锅涮肉暗暗道出两人是何等亲密,她巴不得整个晚上都会如此亲密。在餐室里,埃莉卡把桌上的陈设仔细规划了一下。挑了几支黄色小蜡烛插在螺旋形银烛台上,放在一堆菊花的两边。这点菊花是在回家的路上买的,这会儿她把插剩下来的一些花放在起居室里,让亚当一进来就看见。屋子里亮闪闪的,古奇太太打扫整理了一天之后,往往是这样。大约在亚当回家前一个小时,埃莉卡用整段木柴生了个火。
说来也真倒霉,亚当没有准时回来,这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不寻常的倒是他没打电话来通知。七点半到了,又过去了,转眼又到了七点三刻,八点,她越来越坐立不安,不时走到可以望见汽车道的前面窗子那里去,接着又去重新察看一下餐室,随后又到厨房里,打开冰箱,一看,放下了心,一个多小时前准备好的凉拌生菜总算还鲜脆。冰箱里还放着一些早已盛在上菜碟子里的调味品和作料,此外还有配涮肉油汁吃的嫩牛肉,前一会儿埃莉卡已经把牛肉切成一块块可以一口吃下的那样大小。亚当一到,只消几分钟就可以开饭。
她早已在起居室的火炉里添过两次柴,因此,那两间相通的起居室和餐室,这会儿热得厉害。埃莉卡打开一扇窗子,让冷风吹进来,结果炉火冒烟了,所以她又把窗关上,随后想到酒不知怎么样了。这是六一年藏窖的一瓶拉图尔堡酒,他们珍藏的几瓶特备名酒之一,她在六点钟已经开了瓶,满以为七点半就可以喝的。现在,埃莉卡把酒拿回厨房,重新塞上瓶塞。
一切都弄妥当了,她就回到起居室,打开立体声磁带唱机。一个盒式磁带早已装上;一卷录音带的最后几节放完了,另一卷又开始了。那是《巴哈马群岛》,她喜爱的一支歌,从前她父亲常常弹着吉他,伴着她唱这支歌。
可是,今天晚上,这支软绵绵的时调却勾起了她的哀愁和乡思。
和风轻拂海岸露,
碧波苍海吮芳土;
美哉巴哈马!
妙哉巴哈马!
红日白沙图。
银海银浪新月岛,
白沙白滩艳阳照;
列岛栩栩生,
小岛情意深,
白沙翠树罩。
木槿夹道岸边鲜,
珊瑚岩窟洋底艳,
自然财富,
人生乐趣,
万古永无限。
这支歌还没有放完,她就把唱机关掉,急忙擦着那突然汪出来的眼泪,免得弄污了脸上略微涂抹过的脂粉。
八点零五分,电话铃响了,埃莉卡满怀着希望,赶紧去接。大失所望,原来不是亚当,而是打给“特伦顿先生”的长途电话,听对方跟接线员交谈了几句,埃莉卡就明白那是亚当的姐姐,在加利福尼亚州帕萨迪纳市的特里萨。西海岸的接线员一问到“你愿意跟旁的人通话吗”,特里萨一定明白这边接电话的是她的弟媳,她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我要特伦顿先生。请转告他给我回个电话。”
特里萨那么小气,竟不让电话接过来,真叫埃莉卡恼火;她今夜本来倒是欢迎谈谈话的。埃莉卡心中有数,自从一年前特里萨守寡以来,拖带着四个孩子要照顾,她是少不得精打细算的,但当然还不至于落到连打个长途电话也要发愁的地步。
她给亚当写了张条子,记下帕萨迪纳总机的号码,让他回头可以打个回电过去。
后来,到了八点二十分,亚当从汽车里通过“民波”无线电说他在南野高速公路上,正一路回家来。这就是说,他离开家里还有十五分钟的路程。
照彼此约定的,埃莉卡总是在傍晚时分,把厨房里的那个“公民波段”收音机开到呼叫信号的地方,如果亚当有话传来,照例也用“种活橄榄树”这样一个词句作为暗号。他现在用上了,这意思是说,他一回来就准备喝马提尼鸡尾酒。埃莉卡松了口气,暗自庆幸总算没有做那种一搁久就会坏掉的晚餐,她把两个马提尼鸡尾酒杯放进厨房的冷藏箱里,动手兑酒了。
还来得及赶到卧房里,去看看头发是不是乱了,再抹一遍唇膏,再洒点香水——就是那瓶香水。她照照穿衣镜,只见那套宽松的佩兹利羊毛睡衣仍然跟先前一般好看,她不管挑什么都很仔细,这套睡衣也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埃莉卡一听到亚当的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就赶紧奔下楼,如同年轻新娘那样紧张得莫名其妙。
他一进来就表示歉意。“对不起,回来晚了。”
跟往常一样,亚当显得精神抖擞,衣着整齐,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仿佛正要开始一天的工作,倒不象刚刚做完似的。不过,近来,埃莉卡也察觉到,在那副外表底下往往透着紧张;她现在可说不上是不是这样。
“没关系。”她吻他的时候,就把他回家晚了的事抛在脑后了,因为她知道要是象老娘儿们那样唠唠叨叨数落什么晚饭给耽误了,那是最糟糕不过的了。亚当心不在焉地回了她一吻,随后趁她在起居室里斟马提尼鸡尾酒,他一个劲解释回家晚了的原因。
“埃尔罗伊和我跟哈伯在一起。哈伯在大肆攻击。要是打断他的话,给你打电话,时候也不太合适。”
“攻击你吗?”跟公司里别人家的妻子一样,埃莉卡知道这个哈伯就是哈伯德·杰·休伊森,负责北美汽车生意的业务副总经理,是个权力极大的汽车业皇太子。他也有权提升或者撤换公司里的任何一个经理,只有董事长和总经理是例外,因为唯独这两个人职位比他高。哈伯的严格标准,是众所周知的。凡是不照这标准办事的人,他对他们都会铁面无情,而且过去也一直如此。
“多少是对我的,”亚当说。“不过,哈伯多半是在发牢骚。明天他就会没事的。”他告诉了埃莉卡,要给“参星”增添的设备,还有那笔成本,亚当早就知道那会引来一顿排揎。从试车场一回到总管理处,亚当就把情况向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汇报了。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当下决定,他们应当马上去找哈伯,让他发上一通脾气就好了,事情也果然是那样。
但是,不管哈伯·林伊森怎样粗暴,他还是个正派人,这时候大概已经甘心承认,那些增添的项目和所需的成本是不可避免的。亚当虽然知道自己在试车场上作出的决定是对头的,不过还是觉出心里紧张,喝了一杯马提尼鸡尾酒,稍微好了一点,但并没有好多少。
他伸出酒杯,再让埃莉卡斟了酒,随后一屁股坐在椅子里。“今晚这里热得要命。你干吗要生火啊?”
这天下午埃莉卡买来的花,有一些就放在他坐着的椅子旁边一张桌子上。亚当把花瓶推开,腾出地方来搁酒杯。
“我想生个火也许会舒服些。”
他直瞪瞪盯着她。“意思是说平常不舒服吗?”
“我没有那么说。”
“也许你应当这么说来的。”亚当站起身,在房里走着,摸摸房里的东西,那些熟悉的东西。这是他的老脾气,每逢心神不宁,就会这样干来的。
埃莉卡真想告诉他:摸摸我看!给你的反应会多得多咧!
可是她只说:“我说啊,柯克寄来了一封信。他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
他当上了大学报纸的特写编辑啦。”
“嗯。”亚当这一声嗯,丝毫热情也没有。
“这对他可重要咧。”她忍不住又添补了一句:“跟你得到提升一样重要。”
亚当猛一下转过身,背对着炉火。他恶声恶气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一直想让格雷格当医生。事实上,我喜欢这个职业。取得这个资格可费力,一朝当上了,就会有所贡献——做点有益的事。但是,现在也好,以后也好,不要指望我会乐意柯克当上新闻记者,或者碰上什么就干什么。”
这话题是老生常谈,此刻埃莉卡真巴不得没提出来,因为这样就免不了搞出个不妙的开端。亚当的两个孩子,早在她跟他们一起生活前,对自己的前途就有了一定的打算。尽管如此,在以后的谈论中,埃莉卡一直支持他们的志向,还讲明她真高兴他们不走亚当的老路,总算不进汽车工业。
后来,她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不聪明。那两个孩子反正都会照他们自己的一套办,所以,她这样做了,只会叫亚当伤心,因为弦外之音,就是在他的两个儿子看来,他自己的事业已经一文不值了。
她尽力说得温和:“当记者自然也在做有益的事。”
他气呼呼摇了摇头。这天早晨的记者招待会,他越想越反感,会上情景仍然萦绕在他心头呢。“要是你碰到的报界人士跟我一样多,你也许不会这样想了。他们干的事,大都是表面文章,七颠八倒的,自称不偏不倚,其实是一肚子成见,而且错误百出。他们把报道错误推在一味求快上面,他们运用这个手法,好象跛子运用拐杖。报纸经理部门和作者,似乎从不想到,慢一点干,在赶着付排前,核对一下事实,也许会对公众服务得好些。此外,他们又是人家缺点错误的批评家和自封的审判官,他们自己的错误缺点当然不在其内啰。”
“有些倒是实话,”埃莉卡说。“但不是所有的报纸都这样,也不是指所有的报界工作人士。”
看样子亚当准备争论一场,她心中有数,争到后来就可能吵嘴。埃莉卡下决心不去争它,就穿过房间,抓住他的胳臂。她微微一笑。“但愿柯克比其他那些人都干得出色,出乎你的意外。”
近来难得碰到的一次肉体接触,给了她喜悦,要是由着她的性子做去,那么在夜晚还没过去前,这种喜悦还会大得多。她斩钉截铁说:“这一切留到下次再谈吧。你爱吃的一顿晚饭等着我做呢。
“让我们尽快做好吧,”亚当说。“我手头有些文件,饭后要翻阅一下,我真想就去处理处理。”
埃莉卡松开他的胳臂,走到厨房里,心想他是不是知道,在相同的情况下,跟这差不多的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到后来就仿佛成了念经了。
亚当跟着她走进去。“有什么事我可以做的吗?”
“你可以把调味酱放在生菜上,拌一下。”
他照例得心应手地一下就弄好了,随后看到了那张写着特里萨从帕萨迪纳打来电话的字条。亚当关照埃莉卡说,“你先吃。我去问一下特里萨找我有什么事。”
亚当的姐姐一接到电话,不论是不是长途的,讲起来总不是三言两语的。
“我已经等了这么久,”埃莉卡不依说,“现在我可不愿意一个人吃晚饭。
你能不能吃好饭再打?那边才六点钟呐。”
“也好,只要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埃莉卡刚才赶了一下。她把混在一起的素油和黄油放在炉灶上的涮肉锅里热着,现在已经可以吃了。她就端到餐室里,将锅子搁在座架上,点着了下面那个罐装压缩酒精。其他的一切统统已经放在餐桌上,好一副豪华气派。
一见她拿支小蜡烛凑近蜡烛,亚当问道:“还值得点上蜡烛吗?”
“值得。”她把蜡烛统统点起来了。
烛光照见埃莉卡再一次拿进来的酒。亚当皱皱眉头。“我原以为这是要留到特殊喜庆节日喝的呢。”“象什么样的特殊喜庆节日?”
他提醒她说:“休伊森和布雷思韦特这两家人下个月要到我们这里来。”
“哈伯·休伊森根本分不出‘拉图尔堡’跟‘冷鸭’有什么差别,他也在乎不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够特殊一下,光只我们两个人?”
亚当叉起一块嫩牛肉,浸在涮肉锅里,动手吃色拉了。最后他说:“不管对我的同事也好,对我的工作也好,为什么你从来不放过机会刺一下?”
“难道我是这样的吗?”
“你知道你是这样的。自从我们结婚以来,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人的每一清静时刻,我都觉得象是我在争取似的。”
可是,她也暗自承认:有时候,她的确大可不必地讽刺挖苦过,刚才她挖苦哈伯·休伊森,就是多此一举。
她给亚当的酒杯斟满了酒,轻轻说:“我很抱歉,我说哈伯的那番话,是瞧不起人的,也是用不着说的。如果你喜欢请他喝‘拉图尔堡’,那我可以再去买点回来。”一个念头涌现在她心里:按着搞到那瓶香水的办法,也许可以再搞它个一两瓶。
“算了,”亚当说。“没什么关系。”
喝咖啡时,他撇下埃莉卡,到楼上书房里去给特里萨打电话了。
“喂,大亨!你刚才在哪儿啊?在数你的优待股票吗?”相隔两千哩路清清楚楚传来了特里萨的躁音,亚当从好久以前孩提时代起,就记得大姊是这种女低音。亚当出生那时候,特里萨已经七岁。尽管年龄上有差距,他们还是一直很亲密,而且,说也奇怪,从亚当只有十来岁那时起,特里萨就一直找弟弟商量事情,而且,总是把他的意见放在心上。
“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姐。他们少不了我嘛,弄得我回家也不容易。
有时候我真弄不懂,当时没有我,这个工业怎么开创来的。”
“我们大家都为你得意,”特里萨说。“孩子们经常讲起亚当舅舅。他们说,他总有一天会当公司总经理。”特里萨另有个特点,就是对弟弟的成就从不掩饰心底的喜悦。她对他的升迁老是那样高兴,他无可奈何地承认,她那股热呼劲儿,埃莉卡可从来不曾有过。
他问:“你这一阵怎么样,姐?”
“寂寞。”冷场。“你指望我另外有个什么回答吗?”
“也不一定。我不知道,到现在是不是……”
“另外有什么人了?”
“差不离。”
“有过几个。我这个孤孀嘛,至今倒还不算是个难看的娘们哩。”
“这我知道。”这确是实话。虽然过个一年左右,年纪就要五十了,特里萨却还象雕像一样,有种古典美,也妖冶。
“难的是,你跟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做了二十二年的夫妻,你就会拿别人来跟他相比。一比之下,就没一个好的了。”
特里萨的丈夫克莱德,生前是个兴趣很广泛的会计师。一年前,飞机失事,他死得好惨,撇下了孤孀和他们婚后很久才收养的四个小孩子。从此以后,特里萨就不得不在心理上和经济开支上来个大调整,她以前在经济方面倒是从来不操心的。
亚当问:“钱上头没问题吧?”
“我想是没问题。不过那也正是我要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有时候,我真巴不得你住得近一些咧。”
虽然亚当那个故世的姐夫给老婆孩子遗下了相当多的积蓄,可是在他去世那时候,人欠欠人还没结清。尽管路远迢迢,亚当还是尽力帮助特里萨了结了这些帐务。
“如果你真需要我,”亚当说,“我可以乘飞机到你那里去待一两天。”
“不。我就是要你待在你目前的地方——待在底特律。我老是放心不下克莱德在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那笔投资。钱是赚的,可也相当于一大笔资金——我们的大部分家产,我经常自己问自己:我应该随它去呢;还是卖掉,把那笔钱投到比较安全一点的事业上去。”
亚当早已明白这几句话的背景。当年特里萨的丈夫是个车赛迷,常常到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的赛车场去,就这样结识了不少赛车手。其中一个就是几年来连续得冠军的斯莫盖·斯蒂芬森,他跟他那伙人不一样,不把奖金乱花掉,所以到最后退出车赛时,多半奖金还原封未动。后来,斯莫盖·斯蒂芬森凭着他的名字和声望,搞到了在底特律推销汽车的特权,经售亚当那家公司的产品。特里萨的丈夫跟这个前赛车手暗中合了伙,所需的资金,几乎有一半,都是他拿出来的。这些股份现在都归特里萨所有,她是根据克莱德的遗嘱继承的。
“姐,你是说,你是从底特律——从斯蒂芬森那儿拿到钱的吗?”
“是啊。我没有具体数字,不过我可以寄给你,接管克莱德事务所的那些会计师都说利润不错。我担心的是,我看到的所有材料都指出经销汽车是担风险的投资,有几家经销商行倒闭了。万一斯蒂芬森的商行也倒闭了,那么我和几个孩子都要倒霉了。”
“那不是不可能,”亚当应道。“可是,你如果运气好,在一家殷实的经销商行那里搭股,那么,把股份拆出来,就可能犯大错误。”
“那我知道。所以我需要有人,我信得过的人,给我出个主意。亚当,我不大愿意提出这个要求,因为我知道你工作已经够辛苦了。不过,你看你能不能在斯莫盖·斯蒂芬森身上花点时间,看看在搞些什么,照你个人看,情况怎么样,随后告诉我该怎么办,行不行呀?你要是还记得的话,这件事我们以前已经谈过一次。”
“我记得。我想我当时也说明过,这可能引起麻烦。汽车公司都不准职员跟汽车经销商行发生瓜葛。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大概就得上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去了(指专门调查公司职员是否利用职权、假公济私、贪污舞弊、为其投资或有关的企业谋取利益的委员会。译者注)。”
“难道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吗?难道那会叫你感到为难吗?”
亚当迟疑了一下。回答是:那会叫他为难。照特里萨的要求办,就免不了仔细研究斯蒂芬森的经销业务,那就是说要查看帐册,检查经营方法。不用说,特里萨会由着亚当去办理,这是她的看法,但是就亚当那家公司,他那批老板来看,那却是另一回事了。亚当还没有跟汽车经销商来往前,不管抱着什么目的,都先得申明他准备做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需要知道;哈伯·休伊森大概也需要知道,而且,管保他们两个谁也不喜欢这种做法。他们的理由很简单。一个处在亚当那样地位的大经理,有办法给经销商经济上的好处,因此,凡是在这个地区和其他地区兼营非本行的业务,所有汽车公司都有严格的规定。有个常设的公私利益冲突委员会审查这一类事情,包括公司职员和他们家庭的私人投资,每年报告一次,填一份类似所得税申报书的表格。少数人不满这一套做法,就把投资改用他们妻子儿女的名义,并且还保守秘密。可是,这些规定多半是有道理的,经理们全都遵守。
好吧,想来他得去找那个委员会,说明道理了。毕竟他本人捞不到什么好处;他无非是想保护一个寡妇和几个小孩子的利益,这一来,这个要求就添上了一种值得同情的色彩。事实上,他这一点想得越多,他预见到的麻烦就越少了。
“我试试看能搞出个什么结果来,姐,”亚当冲着话筒说。“明天,我先在公司里着手做起来,大约过一两个星期,我就好得到批准进行了。不批准,我可什么事也不能做,这你总了解吧?”
“我了解。拖些日子,也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你就要替我们留神就好,那才是重要的事。”听特里萨的口气好象放心了。他想象得出,她目前那副样子,每逢对付什么困难就出现的那副多少有点颦眉蹙额的专心样子,大概已经消失,换上一丝温暖的微笑,会叫男人家心里舒服的那种微笑。亚当的姐姐是喜欢依赖男人、听凭男人指挥决断的女人,虽说在去年,她万不得已,只好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新人了。
亚当问了一句:“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股份,克莱德一共有多少?”
“占百分之四十九,都还在我手里。克莱德大约投资了二十四万元。所以我才放心不下。”
“特权证上有克莱德的名字吗,”
“没。只有斯莫盖·斯蒂芬森的名字。”
他指点道:“你最好把所有的字据,包括作为红利领取过的支付单据,统统寄给我。一面写信给斯蒂芬森。告诉他,我可能会跟他联系,说你已经授权给我,叫我去调查一下情况。好吗?”
“这些事我统统照办。谢谢你啦,亲爱的亚当;多谢你。请代我问候埃莉卡。她好吗?”
“不错,不错。”
亚当回到起居室,埃莉卡早已把餐桌收拾干净,坐在沙发里,一双脚踡在身子下面。
她朝一张茶几做了个手势。“我又煮了点咖啡。”
“谢谢。”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随后到门厅里去拿公事包。回进屋里,走到此刻已经烧得不旺的炉火旁边,埋在一把扶手椅里,打开公事包,动手掏出里面的文件。
埃莉卡问:“特里萨有什么事?”
亚当三言两语就讲明了他姐姐的请求,还有他答应替她办的事。
他发现埃莉卡疑疑惑惑地看看他。“你什么时候去办呢?”
“说不上。我会腾出时间的。”
“可是什么时候呢?我要知道在什么时候。”
亚当流露出一点恼火的样子,说:“你要是决定做什么事,总是挤得出时间的。”
“你可不是挤时间。”埃莉卡嗓音里那个紧张,先前倒是没有的。“你是从别的事上或者别人那里匀出时间来的。那是不是说要去访问那个经销商很多次?去问人家。打听出营业情况。我知道你是怎么样做每件事的——总是那种态度,一丝不苟。那就免不了花很多时间。呃,是不是?”
他承认说:“大概是的。”
“在办公时间里吗?在白天吗,在工作日子里吗?”
“可能不是。”
“那就只有晚上和周末了。那种时候,汽车经销商还开门营业,是不是?”
亚当没好声气说:“星期天不开门。”
“哼,那倒可以高呼万岁啦!”埃莉卡本来没打算今夜这样子挖苦来的。
她本来要做到耐心,体贴,恩爱,可是,突然间浑身上下一阵痛苦。她发起脾气来了,心里也知道最好压下火去,可就是办不到,“也许那个经销商星期天会开门营业的,只要你好好要求他嘛,只要你说明,你还剩着点时间可以跟你太太待在家里,可你情愿做点什么来打发这点时间,比方说,做工作来填满这点时间。”
“听我说,”亚当说,“这决不是做工作,要是可以听我便的话,我也不会这样做的。那仅仅是为了特里萨啊。”
“仅仅是为了埃莉卡做点事,怎么样?难道这样做太过分了吗?慢着!
——何不把你的假期都一起用上,那样你就可以……”“你在发昏,”亚当说。他已经从公事包里拿出文件,放在身旁,散成半个圆圈。埃莉卡暗自想道,好象是巫婆在草地上画的圆圈,只有神仙、妖怪才能闯进去。连人的嗓音一进入这个魔圈,也变样了,也误解了,词句呀,意思呀,都曲解了……
亚当说得对。她是在发昏。现在可忽发奇想了。
她绕到他背后,仍然意识到那半个圆圈,沿着圈边走去,如同小孩子玩造房子游戏,跳开格子线似的。
埃莉卡一双手轻轻搭在亚当的肩上,脸贴住脸。他伸起手来,摸摸她的一只手。
“我可没法拒绝姐姐啊。”亚当的口气软了。“我怎么能拒绝呢?反过来的话,克莱德为了你,至少也会这么做的。”
她知道,冷不防,出乎意外,他们的情绪扭转过来了。她思忖:进入巫婆的圆圈是有办法了。也许窍门在于,不要存指望去找到办法,后来突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知道,”埃莉卡说。“谢天谢地总算没有反过来。”她暗暗感到,暂时摆脱了仅仅几秒钟前干过的蠢事,她心里明白,已经出其不意跌进了片刻的亲昵和温情之中。她继续柔声说道:“事情不过是这样罢了,有时候我希望你我之间的关系象开始时那样子。我跟你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她用手指甲在他耳朵周围轻轻搔搔,她从前是常常这样做的,可是已经有好久不做了。“我还是爱你。”她忍不住想再加上这么一句,但是没有说出口:
请你,啊,请你今夜同我亲热一次吧!
“我也没有变心,”亚当说。“没理由变嘛。我也知道你指的我们那种时间是什么。也许等‘参星’投产以后,那种时间就会多了。”可是这最后一句话是缺乏说服力的。他们俩也都早已知道,“参星”之后,还有“远星”,那恐怕更会叫人忙个没完。亚当的眼睛无意中又溜回到摊开在面前的文件上。
埃莉卡暗自说道:不要冒进!不要逼得太厉害!她说:“趁你在办事,我还是出去散散步吧。我想去散个步。”
“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她摇了摇头。“你还是做完的好。”如果他现在把工作留下来,她知道他要不是再做到深夜,就会一大早起来,早得实在荒唐呢。
看来亚当是放下心了。
一到门外,埃莉卡把顺手穿上的那件软羔皮外套拉了拉紧,步子轻快地走出去了。她头发上裹着一条围巾。空气凉飕飕的,不过,在汽车城吹刮了一整天的风倒已经停了。埃莉卡喜欢在夜里散步。在巴哈马群岛那时候,她常常这样做,到了这里也还是这样,尽管朋友邻居有时候都警告她不要在晚上出去散步,因为近年来底特律的犯罪活动层出不穷,多得惊人,在市郊伯明翰和布卢姆菲尔德山,一度认为是犯罪活动几乎绝迹的地方,现在即使在那里,也发生谋财害命和持械抢劫的事了。
可是,埃莉卡情愿冒险散步。
夜色深沉,云朵遮住了星星和月亮,但是从夸顿湖边那些房子里透出来的亮光,还是亮得让埃莉卡看清路。她走过这些房子,有时还看到里面的人影,不由得想知道别人家在各自环境里的情况,这些家庭有没有别扭、误解、矛盾、问题。明摆着,大家都有一点,他们多数人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程度不同罢了。说穿了,她就是想知道:这些人家墙院里的婚姻,跟亚当和她自己的比较起来,到底是好还是坏呢?
大多数邻居都是汽车行业里的人,在他们中间,眼下,夫妻离异仿佛已经成为家常便饭。美国的征税法助长了这个风气,许多高薪经理已经发现,只要支付一大笔赡养费,他们就可以有自由了。这笔赡养费,对他们几乎算不了什么,是从薪金上刮下来的,因此他们只是不把这笔钱作为所得税付给政府,而是付给前妻罢了。这个工业中有少数人,竟然还离过两次婚呢。
可是,成为新闻的却往往是垮掉的婚姻。相反的事例也多的是,都是久经考验的白头偕老的爱情故事。埃莉卡想起她来到底特律以后听到过的名字:里卡多家,格斯顿伯格家,努森家,艾柯卡家,罗奇家,布兰布利特家,等等。也还有一些再度结婚的突出事例:亨利·福特家,埃德·科尔家(上列各家均为美国汽车公司老板或经理之流人物。译者注),罗伊·蔡平家,比尔·米切尔家,彼特和康妮·埃斯蒂斯家,约翰·德洛伦家(科尔为美国当代机械工程师,蔡平为美国汽车公司经理,米切尔为汽车设计师,埃斯蒂斯为总工程师。译者注)。
情况总是这样,要看那是个什么人。
埃莉卡散了半小时步。回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细雨。她朝着雨丝抬起脸,淋啊淋的,给雨淋湿了,水滴往下流,可心里多少觉得舒服了些。
她走进屋子,没有去打扰亚当,他仍然待在起居室里,埋头在文件中。
埃莉卡上了楼,擦干脸,梳好头发,随后脱掉衣服,穿上今天下午买来的那件睡衣。吹毛求疵地朝身上打量了一下,她发觉这件几乎透明的米色尼龙睡衣比她在商店里想象的还要合适。她涂了点橙色唇膏,随后又洒了大量诺雷尔牌香水。
她在起居室门口,问亚当道:“你还要待很久吗?”
他抬眼一看,又垂下眼帘,望着手里那蓝封面的文件夹。“也许还要半小时。”
看样子亚当并没有注意那件透明的睡衣,这跟上面印着《美国汽车卡车登记统计预测》的文件夹,分明是无法比拟的。埃莉卡希望那香水也许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就象刚才一样走到他的椅子背后,可是结果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吻了一吻,还嘟嘟囔囔说了一句:“明天见;别等我了。”她想,她还是泡在樟脑油里的好。
她上床去睡了,把被头毯子翻开,躺着,她越等欲火越旺。眼睛一闭,就恍如亚当来了……
埃莉卡睁开眼睛。床边的钟指出,不是过了半小时,而是近两小时了。
这时是子夜一点。
没隔一会儿,她听到亚当上楼来了。他走进房,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老天爷,我累啦”,说着,瞌睡矇眬地脱去衣服,爬上床,几乎一转眼就睡着了。
埃莉卡悄没声儿躺在他身边,她还要好久好久才会睡着呢。过了一会,她恍如又在露天走着,轻柔的雨点洒在脸上。
九
就在亚当和埃莉卡·特伦顿没有能弥缝两人之间逐渐扩大的裂罅,就在布雷特·迪洛桑多对“参星”恢复了信心,却还在仔细考虑着他那作为艺术家的命运,就在巴巴拉·扎勒斯基在马提尼鸡尾酒底深处看到了挫折,就在她那担任副厂长的父亲马特·扎勒斯基挺过了另一个压力锅似的工作日,就在发生这种种事情的下一天,底特律的内城出了一件小事,跟上面提到的五个人都没有关系,可是在几个月后产生的影响,却对他们都有牵连,都有触动。
时间:晚上八点半。地点:闹市区,第三街,靠近布雷纳德路。一辆空的警察巡逻车停在街沿边。
“把你那黑屁股贴着墙,”白人巡警命令道,他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抓着枪,让手电光朝罗利·奈特上上下下照着,电光一照到他的眼睛,他眼睛就眨巴起来,待在那儿。
“现在转过身去。把两只手举到头顶上。照着做啊!——你这个该死的惯犯。”
罗利·奈特一转过身,白人巡警就关照黑人伙伴说:“把这个杂种搜一下。”
给警察拦住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年轻黑人,刚才在第三街漫无目的蹓哒,有辆巡逻车在他旁边停下了,跳出两个人来,拔出了手枪。这时他不服道:
“我干了什么啦?”等到第二个警察的双手从他腿部摸上来,摸遍他的全身时,他不由得吃吃笑了。“嗨呀,啊呀,好痒呵!”
“闭嘴!”白人巡警说。他是个老刑棍子,有一双冷酷的眼睛和一个很大的肚子,几年来一直乘坐巡逻车,肚子才大起来的。这个巡逻任务,他已经担任了很久,值勤时也从不马虎。
黑人警察比他小好几岁,资格也浅得多,这时垂下了双手。“他没有什么。”他一边走回来,一边低声问道:“他的屁股肤色有什么关系啊?”
白人巡警一脸震惊。刚才从巡逻车里下来,他们一直在忙着,仓促中他忘了他的老伙伴(也是一个白人)今夜害病,请了假,就由一个黑人警察来代替了。
“见鬼!”他急忙说道。“不要胡思乱想。哪怕你跟他是一个肤色,你也不象那个讨厌鬼一样低级。”
黑人巡警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谢谢。”他原想再说几句,但是没有说出口。反而关照那个贴在墙边的人说:“你可以把手放下。转过身来。”
那人照办了,白人巡警就厉声说道:“刚才半点钟里,你在哪里,奈特?”
他叫得出罗利·奈特的名字,不仅是因为在这一带经常看到他,而且也因为在警察局档案里看到过,档案上载明他坐过两次牢,其中一次还是这个警察亲自把他逮捕的。
“我在哪儿?”这个年轻黑人惊魂甫定。虽然他腮帮凹陷,看得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可是,那双眼睛却没有一点无力的样子,而是流露出满腔怨恨。“我跟一个白人骚婆子在睡觉。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听她说她的老头子是只白肥猪,他不中用。碰到她要男人,就上这儿来。”
白人巡警向前走了一步,脸上的血管都胀红了。他打算拿枪口朝那张瞧人不起、拿人笑话的脸上砸下去。事后,他可以说是奈特首先动手揍他,他是出于自卫才动的手。这番假话,他的伙伴会帮腔,他们总是这样相互包庇的,可就是,他忽然记起来了,今夜的伙伴是他们中间的一个,这人说不定很难对付,以后会来捣蛋。因此这个警察就克制住了,他知道总会另有时间地点,叫这个自作聪明的黑鬼吃不了兜着走的。
黑人巡警向罗利·奈特嚷嚷着说:“别乱碰运气。告诉我们,你刚才在哪里。”
年轻黑人朝人行道上吐了口唾沫。巡警总是敌人,不管是什么肤色的,黑人巡警嘛,更坏,因为他是官老爷的走狗。可是他还是朝对街一家地下室酒吧间做了个手势,回答说:“在那里头。”
“待了多久?”
“一小时。也许两小时。也许三小时。”罗利·奈特耸耸肩。“谁去记多少时间啊?”
黑人巡警问伙伴说:“我要不要去核实一下?”
“不用,白白浪费时间。他们会说,他到过那儿。他们都是他妈的扯谎专家。”
黑人警察指出:“在这段时间里要从西大街和第二街赶到这儿,他好歹也得长上翅膀才行。”
前几分钟,警备车上无线电里传来了警讯。离这儿十八条马路,靠近费希尔大楼,发生了一件持械抢劫案。罪案刚刚发生。两个嫌疑犯乘一辆新型轿车潜逃了。
几秒钟后,这对巡逻警察看见罗利·奈特一个人在第三街上蹓哒。虽然在这儿,一个单身的行路人,八成是不可能跟住宅区的抢劫案有瓜葛,但是,白人巡警一认出是罗利·奈特,就吆喝着把汽车刹停,随后跳下了车,弄得他的伙伴也只好跟着下车。黑人警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做。传来出了抢劫案的警讯,就有借口可以“拦截搜查”了,那个警察只要知道能逃得了处分,他总是乐于拦截行人,吓唬他们,不过,事情当然也真叫凑巧,给他挑中的对象偏偏都是黑人。
他在警察大队里素来以狠毒野蛮出名。他的同伴黑人警察认为他的狠毒野蛮是跟恐惧心理分不开的,他在黑人区值勤时,不总是提心吊胆吗。恐惧自有一股臭味,抢劫案警讯传来那会儿,黑人警察闻到身边那个白人警察发出那股浓浓的臭味,他们跳下汽车那会儿也闻到,甚至连现在也闻得到。心里一恐惧,卑鄙家伙就会变得更卑鄙,事实上也是如此。要是这人手里还有权的话,那就会变成一头野兽了。
倒不是说在这种环境里不应当提心吊胆。其实,一个底特律警察不知道恐惧,那正好暴露他缺乏知识,没有想象力。内城的犯罪率大概在全国数第一,在那里,警察都成了众矢之的,始终是泄恨的对象,往往又是砖头、刀子和枪弹的靶子。保全性命既然要靠机灵,那么有一点恐惧也合乎情理;碰到要出危险了,或者说,似乎要出危险了,那么起点疑心,多个提防,来个眼明手快,也不无道理。这好比打仗,警察就在火线上。不管打什么仗,人类举止行为的细枝末节,什么礼貌啊,心理啊,宽容啊,仁慈啊,都看成无关紧要,统统撇在一边,就这样,战争越演越烈,双方的敌对情绪,往往各有各的原因,也始终存在,而且还不断增长呢。
那个黑人巡警也知道,有少数警察,倒学会了提心吊胆过日子,却又不失为一个高尚的人。这一些人都了解时代的性质,黑人的情绪,黑人的挫折,亏待黑人的悠久历史。这种警察,白人也好,黑人也好,使得战争多少缓和了一些,不过也很难知道缓和多少,因为他们并不占多数。
使稳健派成为多数,使底特律警察大队的水平普遍提高,这两点是最近就任的警察队长宣布的方针。但是警察队长要达到目的,前面却挡着一大批实有其人的警察,数量很大,他们出于恐惧和根深蒂固的偏见,都是些明目张胆的种族主义者,此时此地的这个白人巡警就是一例。
“你在哪儿干活,讨厌鬼?”他问罗利·奈特。
“我跟你一样。我不干活,光是混混日子罢了。”
那警察又气得鼓起了脸。黑人巡警知道,他要不在那儿,他的伙伴一定会挥出拳头,朝恶狠狠瞪着他的那个虚弱的年轻黑人脸上打过去呢。
黑人巡警告诉罗利·奈特:“快走!你扯蛋扯得太多啦。”
回到警备车上,那另一个警察冒火了,“说真的,看我不把那个杂种抓起来。”
黑人警察心想:你是会那么干的,也许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等你那个老搭档一回来,就会动手,不管捏造什么罪名打人,抓人,他都会转过脸去,只当没看见。这一类种族仇杀的事,过去有过不少呢。
一时冲动之下,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黑人巡警说:“等一下!我就回来。”
等他走出车,罗利·奈特已经在五十码路以外了。
“嗨,你!”等年轻黑人一回过头来,他就招了招手,随后迎上前去。
黑人巡警朝罗利·奈特探过身去,模样可吓人。但是他心平气和说:“我的伙伴要想法子抓你,他会抓你的。你真是个傻瓜蛋,居然扯个没完,我可没有欠你情。话虽这么说,我还是要警告你:不要露面,最好是——离开城,等那个人冷静下来了再来。”
“好一个叛徒黑佬巡警!我干吗要听你的话啊?”
“没什么理由。”警察耸耸肩。“那就听其自然吧。反正伤不了我一根毫毛。”
“我有什么法子离开?叫我到哪儿去弄到白花花的钱,搞到吃的喝的?”这句话虽然说得讥诮,但不怎么气势汹汹了。
“那就不要离开。别露面,象我刚才说的。”
“在这儿要不露面也不容易,老兄。”
对,是不容易,这点,黑人警察也知道。碰到有人要抓你,又知道你在哪儿,那可不容易背着人家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黑夜。情报不值钱,只要你知道内城的情报门路就行;大不了花一针海洛因的钱,许一点好处,甚至只消适当威胁一下就行。讲义气在这儿可吃不开。不过,到另外一个地方,躲过一段时间,至少也会有好处。警察就问:“你干吗不干活?”
罗利·奈特咧嘴笑了。“你不是听到我告诉你那个臭猪朋友……”
“少说俏皮话。你要干活吗?”
“说不定。”尽管嘴上这么答应着,可是他心中有数,简直没什么活轮得到他罗利·奈特这样犯过案的人去干。
“汽车厂在招工,”黑人巡警说。
“那是臭白佬天下。”
“那里有好多顶呱呱的活呢。”
罗利·奈特抱怨说:“我曾经试过一次。有个白人瘪三说是不行。”
“再去试一试。给你。”黑人巡警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这是公司招工处的一个熟人头一天给他的。上面有招工办事处的地址,名称,办公时间。
罗利·奈特将卡片一把捏皱了,塞进口袋里。“什么时候我高兴,娃娃,我就操它。”
“随你便,”黑人巡警说。他走回汽车那儿去了。
他那个白人伙伴不胜怀疑地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他只是信口回答了一句“我叫他冷静下来了”,但是没有细说。
黑人警察并不想受到威吓,但也不愿发生争论——至少目前不想争论。
尽管底特律的居民,黑人占百分之四十,可是警察大队中几乎百分之百是白人的状况,直到最近几年才算结束,何况在警察局里,旧势力仍然占上风呢。
自从一九六七年底特律发生几次暴动以来,在公众的压力之下,黑人警察的人数才有所增加,但是,黑人在人数上、级别上、势力上,都还抵不过那力量强大、面向白人的底特律警察联合会,在任何一次黑白人之间的冲突中,在局里甚至还不能确保公道。
因此,继续在半信半疑的敌对气氛中进行巡逻,这种情绪恰好反映出底特律黑白种族间的紧张状态。
无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个人的虚张声势,往往只是徒有其表。罗利·奈特的内心深处,倒也不是不害怕。
他害怕那个白人巡警,刚才他竟然蠢得把他冒犯了,现在他明白自己刚才不顾前后,乱发脾气,一下子就忘了象往常那样步步小心了。他更怕再去坐牢。再一次判罪,大概会判长期徒刑。罗利已经被判过三次刑,其中两次是坐牢;现在不管出什么样的事,都休想得到宽大处理啦。
只有美国黑人,才知道监狱制度会把人弄到象畜生那样绝望之至,堕落透顶。白人囚徒固然常常受到虐待,也吃到苦头,但是从来不象黑人那样一贯,那样普遍。这个监狱固然也比那个监狱好一些或者坏一些,但是那好比是说,这层地狱比那层地狱热十度或者冷十度罢了。不管关在哪一座监狱里,黑人都知道侮辱和虐待就是天经地义,肉体的摧残,有时候会折磨得人受重伤,也象大便一样正常。如果囚徒的身体是虚弱的,那么刑罚和痛苦就会更叫人受不了啦,罗利·奈特的身体就是虚弱的,这一则是因为先天不足,再则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
这会儿,这个年轻黑人非但如此害怕,而且也知道,万一警察去抄家,就会发现房里有一小撮大麻。他自己也吸一点,但多半都是贩卖的,尽管赚头微乎其微,至少也是糊口之道,因为他出狱几个月以来,一直没找到其他活路。不过大麻正好合乎警察的需要,可以用来判他罪,跟着还可以送他下牢。
为了这个缘故,那天半夜,罗利·奈特一边紧张不安地只怕早有人监视着他,一边就把那点大麻扔在空地上。本来他还有点办法可以一天天混日子,现在他明白已经毫无生路了。
这样一明白过来,他就在第二天把黑人巡警给他的那张卡片捋捋平,走到内城的汽车公司招工中心去了。他去是去了,但心里并不抱希望,因为……
(这正是一道看不见的鸿沟,把这世界分隔了开来,一边是象罗利·奈特那样“一无所有、素来一文不名的”穷人,一边是“万贯家私的”阔佬,其中也包括这样一些人,他们虽想了解他们那些福分不大的弟兄,可是,真伤心呵,结果却办不到)……他活到今天,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任何事情,所以根本理解不了什么叫做希望。
他去,也是因为走投无路。
靠近第十二街的那幢大楼,就象内城那望而生畏的“黑人区”里其他多数大楼一样,既破旧又邋遢,窗户都坏了,只有几扇钉着木板,抵挡风雨侵袭。那幢大楼一向空关在那儿,正在迅速崩溃,直到最近才算使用。即使到了现在,尽管修理了一下,马马虎虎粉刷了一番,但还是在朽坏,每天去那里上班的人,有时候禁不住纳闷,等晚上他们离开了,四堵墙是不是还会立在原地。
可是,这座古老大楼,外加另外两幢类似的大楼,却起了应急的作用。
成了汽车公司实行“困难户”招雇计划的前哨。
所谓困难户招雇计划,是在底特律暴动以后开始的。内城里有一小批贫困户,大多是黑人,多少年来,他们好生悲惨,始终麻木不仁,听凭人家把他们当作不能雇用的废物扔在一边,这个招工计划就是想要为这批贫困户安排工作。汽车公司带了个头。其他行业也跟着做了。不消说得,汽车公司当然自我标榜,说这么做是为他人谋福利;从招工计划开始实施那会儿起,宣传部职员也就宣扬他们老板热心公益的精神了。比较爱挖苦的观察家却称汽车界着慌了,只怕动荡不定的社会对他们企业有所影响。另外一些人预言,但等一九六七年这座暴动纷起、火光熊熊的城市冒出的浓烟,蔓延到了通用汽车公司大楼(事实确是如此),火焰逼近过来了,某种形式的公益事业就有了保证。这个预言果然应验了,只不过首先行动的是福特汽车公司罢了。
但是,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有三件事是一致公认的:困难户招雇计划是好的。早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实行了。要没有一九六七年那几次暴动,也许根本不会实行。
总的来说,尽管有错误,有挫折,这项计划总归奏效了。汽车公司降低了招工的标准,让过去那些个穷光蛋也进来了。事情也可以预料得到,有的人会挺不下去,不过,好大一批人挺下来了,这恰好证明穷光蛋只要有个机会就行。罗利·奈特到那里时,早有不少人已由雇主查问明白,就业了。
他坐在候见室里,一起还有四十人左右,男男女女都有,坐在一排排椅子上。这些椅子,跟那些来找职业的一样,样子不同,大小不一,只不过那些来找职业的有个共同点:统统是黑人。彼此都不讲话。罗利·奈特等了一小时。他闭眼睡了一段时间,这是他早已养成的一个习惯,在平时,也帮助他度过没有饭吃的日子。
他终于被领进一小间接见室,在候见的地方,一共隔成六间,这是其中之一。他仍旧瞌睡矇眬,朝着办公桌对面的接见人员直打呵欠。
接见人员是个胖嘟嘟的中年黑人,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穿着一件运动衫和一件深色衬衫,但是没有打领带,和和气气说道:“等累了。过去我爹常说,‘一个人老是坐着,要比砍柴还累。’就这样,他让我砍了很多柴。”
罗利·奈特望了望那人的手。“你近来不大砍了。”
“这个嘛,”接见人员说,“你说得对。这下子另外还搞清了一件事:
原来你这个人是什么都看看想想的。可是,你有兴趣砍柴呢,还是干同样辛苦的活?”
“我不知道。”罗利真弄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弄清楚他坐过牢,那就什么都完了。
“可你到这儿来,不是要找个活干吗?”接见人员朝外面那个秘书填写好的一张黄卡片瞟了一眼。“就是这一张,对不对,奈特先生?”
罗利点点头。叫他“先生”,可把他怔住了。他记不起,最后一次人家这样称呼他,是在什么时候。
“让我们先来弄清你的情况。”接见人员把一本印好的簿子朝他推过去。
新的招工方法之一,就是不再规定那些来找职业的人必须亲自填写受雇前的情况调查表。在过去,有许多几乎不会看书写字的人,正因为没能力完成填写表格这一现代社会看做天经地义的手续,就被一脚踢开了。
一些基本问题一下子都谈清楚了。
姓名:罗兰·约瑟夫·路易斯·奈特。年龄:二十九。住址:他说了,没提到那个没有电梯的简陋公寓房间是别人的,只让他合住一两天,也没提到如果那个住户决定把他赶走的话,这个住址到下星期也许就不能用了。另一方面,他以前多半日子是在这样一些地方度过的:不是在那一类的住所,就是在一家鸡毛旅店,再不然,要是一个去处也没有的话,就宿在街头。
父母:他把姓名说了。姓是不一样的,因为他的父母没有结过婚,也从来没有同居过。接见人员没有说什么;这原是很平常的事。罗利也没有作这样的补充:他所以知道他的父亲,是因为他母亲告诉过他父亲是谁,他还模模糊糊记得见过一次,是个魁伟的人,下颚宽厚,眉头紧蹙,险上有个疤痕,对儿子既不亲切,又没兴趣。几年前,他听说他父亲判了无期徒刑,关在牢里。如今是不是还在牢里,或者已经死了,他都不知道。至于他母亲,倒是多少一起生活过一阵,他直到十五岁那年才离开家,流浪街头。他相信她眼下不是在克利夫兰就是在芝加哥。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她的面,也没有接到她的信了。
学历:念完小学八年级。他上学那时,头脑又聪明又灵活,现在遇到新鲜事物,仍旧是这样,可是他明白,如果黑人要搞垮臭白佬的罪恶制度,就少不得学会不少知识,可现在他再也学不到了。
工作经历:他拚命回想起一些名称和地点。离开学校后,也曾干过一些粗活——跑堂啊,铲雪啊,洗车啊。后来在一九五七年,底特律受到全国经济衰退的袭击,什么活都没有了,他吊儿郎当,不干事,偶尔也掷掷骰子赌钱,摸摸人家的口袋,随后就是第一次判罪:偷窃汽车。
接见人员问:“你在警察局有犯罪档案吗,奈特先生?”
“有。”
“恐怕得让我知道详细情况。我想我也应当告诉你,事后我们还要去核对,因此,如果我们先从你那儿了解到正确的情况,事情就好办些。”
罗利耸耸肩。这帮婊子养的当然要核对啰。不来那套花言巧语,他也知道。他先把偷窃汽车案的详细经过告诉了招工处这个人。当时他十九岁。结果判处缓刑一年。
现在可用不着去管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了。谁来关心事情真相呢?当时另外几个人坐在汽车里,叫他搭车,他跟着去了,坐在后座当个乘客,闹着玩的,后来巡警拦住了他们,把坐在车上的六个人统统告上偷窃罪。第二天出庭前,有人跟他做了笔交易:只要服罪,就会得到缓刑。他又着慌又害怕,同意了。这笔交易说到做到了。他到法庭上一进一出只花了几秒钟的工夫。
到后来他才弄明白,如果当时找个律师给他出个主意——白人小伙子就会这样做的——只要不服罪,大概会让他开脱罪名,最多也不过是由法官给他一次警告罢了。人家也没有告诉他,一服罪,管保就会作为一次犯罪,列入档案,就会象妖魔鬼怪一样,一辈子骑在他的肩上了。
这一来,碰到下次犯案判罪,处罚也就重得多。
接见人员问:“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我进了监狱。”那是在一年以后。又是偷窃汽车。这一次是实有其事的,另外还有过两次,但都没有给逮住。判刑:两年。
“另外还有别的吗?”
这下子可把人“将”死了。一讲出来,他们总是合上登记簿——不走运,没工作。好吧,让他们去钉死在他们那个臭活上吧;罗利还是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持械抢劫。我被判五年到十五年徒刑,在杰克逊监狱关了四年。”
一家珠宝商店。他们两个人趁黑夜破门进去。只搞到几只不值钱的表,一出门,就给逮住了。他蠢得竟然带着一支22口径的手枪。虽然他没有从口袋里取出来过,可是就凭在他身上搜到枪这一事实,罪名就加重了。
“把你释放出狱,是为了你守规矩吗?”
“不。看守眼红了。他要我住的那间牢房。”
那个中年黑人接见人员抬眼一看。“我懂得笑话。笑话总使阴天豁然晴朗。不过,那总是为了守规矩吧?”
“随你怎么说。”
“好吧,我就这么说。”接见人员把这写下来了。
“你现在守规矩吗,奈特先生?我的意思是说,你跟警察局又找上什么麻烦吗?”
罗利摇摇头表示没有。他不想把昨天夜里的事告诉这位汤姆大叔(十九世纪美国女作家斯陀夫人的长篇小说《汤姆大叔的小屋》的主人公。现泛指逆来顺受的黑人,也指白人的奴才。译者注),说他要是躲不掉那个给他吓唬过的白人臭猪,那就有麻烦了,那个家伙只要捞到半点机会,就会利用臭白佬那套鬼法律,好歹把他狠揍一顿。这个念头又使他想起早先的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又回到他心上来了:害怕坐牢,这就是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接见人员一面又问了些问题,一面比狗咬跳蚤还要忙着写下回答。罗利真没有想到,怎么还没完没了的,他弄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没到外面街上,换做过去,每逢他大声说出“持械枪劫”这句话,不是往往就被撵出门外吗。
困难户招雇计划对坐过牢的人也采取一种不太严格的新态度,这是他不知道的事,因为一则没有人想到告诉他,再则他也不看报纸杂志。
他被打发到另一间屋子去。就在那里,他脱光衣服,检查体格。
医生是个年轻白人,不关痛痒,检查得很快,却腾出工夫来挑针打眼地打量着罗利那一把骨头的身体、那张瘦削的脸。“不管你弄到什么活,总得把付给你的钱花一点来改善伙食,增点体重,要不你就支持不下去。大多数人都从这里派到翻砂厂,要你在翻砂厂里干活,你可怎么也支持不下去。说不定会把你安排在装配厂。回头我来推荐一下。”
罗利一脸不屑地听着,他已经憎恨这个制度,憎恨里头的这班人。这个自鸣得意的白小子,到底拿他当什么来看待啊?当作天神之流吗?他要不急于混口饭吃,找个活干一阵子,那现在早走出门,叫他们见鬼去了。有一件事是有把握的:不管这些人给他什么样的活,他除了非干不可,决不多待一天。
穿过候见室,又回到那个小间。原先那个接见人员宣布道:“医生说你有气儿。你一张嘴,他可就看不见日光啦。因此我们给你个活干。那是在最后一道工序的流水线上。活是重的,不过工钱大——那一点,工会是过问的。你要不要?”
“我不是在这儿了吗?”这个婊子养的还指望什么?拍个马屁?
“对,你是在这儿了,所以我就当做这算是答应干了。先要有几个星期培训;培训时也给你工钱。外面会告诉你详细情况——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地方去。不过另外还有一件事。”
这可要说教啦。准没错儿,罗利·奈特闻得出这股味儿。说不定这个白人化了的黑佬还是个圣罗勒派教徒(美国和加拿大的一个小教派。此派教徒做礼拜时总是呼天抢地,大哭小喊,如同发疯一般。译者注)呢。
接见人员除下了玳瑁边眼镜,靠着办公桌探出身子,十个手指尖对在一起。“你很聪明。你识时务。你知道走了运,这都是因为时世不同了,大势所趋。人们,这一类公司,过去向来没良心,现在总算有了。用不着去管时间是晚了;毕竟摆在眼前了,而且还有许多别的事情正在起着变化。你也许不相信,但是情况确是如此。”这个穿着运动衫的胖嘟嘟接见人员,抓起一支铅笔,在手指上滚了一阵,随后放下。“也许你过去从没走过运,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我看是这样。可是,凭你那样的经历,你只会捞到这个机会,至少在这里是这样,这一点,我要不跟你说清楚,那我是失了职。很多人经过这个地方出去了。有些人出去后,搞成功了;有些人却没有。搞成功的那些人,都是有这个愿望的。”接见人员紧盯着罗利。“不要再做大傻瓜了,奈特,要抓住这个机会。今天你不会再听到更好的忠告了。”他伸出一只手去。“祝你幸运。”
罗利觉得自己仿佛受了骗,但又不怎么知道是怎样受骗的,无可奈何地握住那只伸给他的手。
到了外面,正象那人说的,他们告诉他怎样去上工。
由公司主办、又得到联邦政府资助的培训班,为期八个星期。罗利·奈特坚持了一个半星期。
他拿到了第一个星期的工资支票,好久以来,他还没有过那么多钱呢。
在跟着来的一个周末,他喝了个烂醉。不过,到星期一,好歹还是一早就醒来,赶上公共汽车,给送到了另一边城里的工厂培训中心。
可是,到了星期二,疲劳得不行。他没能及时醒来。等到阳光透过房里那扇没挂窗帘的肮脏窗户,直照到他的脸上,他才眨巴着眼睛,瞌睡矇眬地起了身,走到窗口,朝下一望。下面街头的一只钟,指出快近正午了。
他知道他把饭碗砸了,因为工作吹了。他却满不在乎。心里并不失望,因为当初就没指望有什么其他结果。这个结局怎么样到来,什么时候到来,不过是些细节罢了。
无论是罗利·奈特也好,成千上万个象他这样的人也好,凭着过去的经验,对任何事情都不懂得要有个长远规划。如果你一生下来,就一无所有,此后也从没捞到过什么,从此学会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过日子,那确是不会
有什么长远规划的——只有今天,这一瞬间,此时此地而已。白人世界里有很多人,不学无术的浅薄思想家,管这种态度叫做“得过且过”,还横加指责。社会学家,对人比较体谅,多少怀着几分同情,管这种毛病叫做“只顾眼前”,或者叫做“不信未来”。这两种说法,罗利都没听说过,但是凭他的本能,都感受得到。这会儿,他也出于本能,感到人还很累。他又去睡觉了。
后来,无论是培训中心还是招工处,他都没打算再去。他回到了常去的地方,重过街头生活,弄得到,就弄个块把钱,弄不到,就好歹混过去。说也奇怪,他招过怨的那个巡警,居然没来找他麻烦。
有关罗利就业的事,只有一件事可以再交代一下,或者说在当时看来就只有那么一件事。
大约过了四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工厂培训班的教导员,到他还承情占有一席地的公寓里来找他。罗利·奈特记得这个人——一个肥肥胖胖、脸红彤彤的前工厂领班,头发稀少,肚子大大的,因为刚才不得不爬上三层楼梯,这会儿正在大口大口直喘粗气。
他干干脆脆问了一句:“你干吗不干了?”
“我中了香槟票啦,老兄。用不着干什么活啦。”
“你们这批人呐!”来客不胜厌恶地打量着这阴沉沉的寓所。“倒想想看,要我们付税来养活你们这号人。要是由着我来办……”他没有把话说完,拿出一张纸来。“你得在这上面签个字。上面是说你不再来了。”
罗利不愿意再招来麻烦,满不在乎地签了个字。
“啊,对了,还有几张支票,公司已经开出。现在非得提出来,再退回去。”他翻着几张支票,看样子张数不少呢。“他们要你在这些上面也签个字。”
罗利在这些支票上背书了。一起有四张。
“下一回啊,”教导员老大不高兴说,“可不要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
“滚你妈的蛋,大胖子,”罗利·奈特说着,打了个呵欠。
罗利也好,来客也好,都没有发觉,在他们交谈时,有辆豪华的最新型汽车停在公寓对面的马路上。车上只坐了一个身材高大、模样高贵、头发灰白的黑人,他刚才兴趣浓浓地望着培训班教导员进去。现在,等这个肥肥胖胖、脸红彤彤的人离开大楼,坐上私人汽车,一开走,那另一辆汽车就钉在后面,神不知鬼不觉的,始终小心翼翼保持着一段距离,这天下午多半时间就是这样跟踪来着的。
十
“快点,小妞儿,把那臭酒搁着吧。我在房里放着一瓶呢。”
机器推销员奥利,隔着一张小小的黑桌子,在半明半暗中心焦地直瞪着埃莉卡·特伦顿。
那是中午过后不久。他们在离布卢姆菲尔德山不远,昆斯韦旅馆的酒吧间里,埃莉卡慢慢喝着第二杯酒磨时间。这杯酒她是要来作为缓兵之计的,不过她也认识到拖延没有意思,因为他们上这儿来要干的事,要么干,要么不干,要干,还是干脆干的好。
埃莉卡摸摸酒杯。“让我把这一杯喝完了。我需要嘛。”
她心里在想:这人长得不丑,行为却有点放荡。他骨架匀称,身体明明比谈话和态度都来得好些,大概是因为他在练身体——她记得他曾经得意地告诉她,说他定期到什么地方的体育馆去锻炼。照她看,她可能会搞糟,不过她希望搞好。
他告诉她到体育馆去锻炼的事,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这儿这个酒吧间里。有一天下午,埃莉卡到这儿来喝酒,其他一些独守空闺的妻子有时候也这样做,满心希望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当时奥利跟她搭讪了——奥利为人圆滑世故,他熟悉这个酒吧间,也清楚为什么有些女人上这儿来。那次以后,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是事先约好的,他在那家旅馆的住宿部开了个房间,满以为她会跟他一起去的。可是,埃莉卡心头折腾得厉害,她固然有那个需要,可是又免不了良心责备,所以坚持在酒吧间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最后离开那儿回家,害得奥利又恼怒又厌恶。看样子他跟她断绝来往了,直到几星期前她又给他打了电话。
即使从那时以来,他们也不得不把约会延期,因为奥利并没有在约定时间从克利夫兰回来,而是又去了另外两个城市——是什么地方,埃莉卡已经忘了。可是,现在他们在这儿啦,何况奥利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他问:“怎么样啊,小妞儿?”
猛然间,她心里又别扭又辛酸,记起了亚当办公室墙上的一条座右铭:
今日事今日毕!
“好吧,”埃莉卡说。她把椅子朝后一推,站起身来。
她跟奥利并排顺着旅馆那挂着画的迷人走廊走去——在她之前,走去幽会的有过很多人呢,她感到心跳得快了,但竭力装得不着急。
几小时后,埃莉卡平心静气想起这件事,就认准这个经验既不象她希望的那样好,也不象她害怕的那样糟。就此时此刻来说,基本上算是得到了满足;就难描难绘的另一种味儿来说,却没有得到满足。不过,有两件事,她是有把握的。第一件,她体验到的这种满足不能持久,可不比从前,那时候亚当还是个有那么股子劲儿的爱人,他们亲热的味儿总是久久萦绕在她心头,有时候会有好几天呢。第二件,这个经验她不想再重复——至少不跟奥利重复。
埃莉卡怀着这样的心情,在近傍晚时,走出昆斯韦旅馆,到伯明翰买了点东西。她买了几样,有的是需要的,有的是不需要的,可是她的乐趣多半来自那不愧为令人神往、引人一试的把戏——不付钱,就从铺子里拿走东西。
她这样干过三次,信心越来越大,搞到一个花式衣架,一管洗发膏,还有——特大胜利!——一支名贵的自来水笔。
埃莉卡头一次窃取一唡装诺雷尔牌香水的经验,已经说明冒充顾客到商店去偷窃,倒不难得手。她现在可想妥当了,只要机智、敏捷和镇静就行。
她沾沾自喜,因为明摆着这三点她都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