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啊,天呐!”亚当说。“我忘了给我妻子打电话了。”他回想起来,禁不住内疚,自从星期六早晨以来,他一直想打电话给埃莉卡,把离家前的那场争吵弥合一下。现在已经是星期日晚上,他却还没有做到。另一方面,不用说,心里也念念不忘罗韦娜,有了她,一些不大着急的事都无所谓了,但是,经过了那件事,亚当也觉得要跟埃莉卡见面,总有点不自在。
“我们要不要拐进去找个公用电话?”皮埃尔·弗洛登海尔问。他们是在弗林特的郊区附近,第七十五号州际公路上,正向南驰去。离开希金斯湖别墅以来,皮埃尔一直驾驶着亚当的汽车。当时,跟这年轻赛车手一起到别墅来的另一个人早走了,亚当乐意有个伴一起回底特律,他也高兴请那赛车手搭他车回去。此外,碰到皮埃尔自告奋勇来开车时,亚当也感激不尽地接受了,在开头一段路上,亚当就一直在打瞌睡。
这时,天慢慢黑了。从乡间开向城里的许多车辆中间,他们汽车的大灯在闪闪发亮。
“不,”亚当说,“要是停下来,就会浪费时间。让我们一直开下去吧。”
他试着把手伸到仪器板下面的那架“民波”收音机去。他们不久就要进入大底特律境内,埃莉卡可能象平时那样,开着厨房里那架收音机。接着他却放下了手,决定不叫话了。他心里越来越紧张,他明白,就是怕跟埃莉卡讲话。过半小时后,他们开过布卢姆菲尔德山,不久又驰离了高速公路,朝西一拐,向夸顿湖开去,这时候,他心里更紧张了。皮埃尔住在迪尔博恩,亚当本想自己下车后,让他把汽车直接开去。可是亚当却邀请皮埃尔到他家去,一听他答允了,心里才松了口气。亚当想,在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埃莉卡以前,至少暂时要有个陌生人做做护身。他其实用不着发愁。到了灯火通明的特伦顿屋前那石子车道上,汽车卡嚓一声停下,大门就打开了,埃莉卡走出来热烈欢迎亚当。
“欢迎欢迎,亲爱的!我真记挂你呢。”她吻了他一下,他知道她就是这样子来表示星期六的事件已经过去,旧事不必重提了。
亚当不知道的是,埃莉卡之所以兴高采烈,多少是因为她戴着一只装饰表,他不在家里时,她又一次冒风险到商店去偷窃,这只表就是这样顺手偷来了。
皮埃尔·弗洛登海尔走出驾驶座。亚当给他介绍了一下。
埃莉卡给了他最迷人的一笑。“我见过你赛车。”她又补上一句说:“不过,要是我早知道你开车送亚当回来,我可免不了提心吊胆。”
“他开得比我慢得多,”亚当说。“一次也没有打破速限。”
“多气闷!但愿那个聚会热闹得多。”
“不怎么样热闹,特伦顿太太。跟我以前参加过的几次比起来,那是算清静的了。既然只有男人在场,我想,就总是那么样的。”
别再扯下去了,朋友!亚当想警告一句。他看到埃莉卡狡黠地瞟了皮埃尔一眼,不由得疑心这个年轻赛车手根本不习惯同十分聪明伶俐的女人在一起。可是,皮埃尔分明给埃莉卡打动了心,她穿了一套普奇(当代意大利时装设计师。译者注)式绸睡衣,长长的淡金色头发披在肩上,看上去又年轻又美丽。
他们走进屋子,兑好酒,再拿到厨房里去,埃莉卡就在那里替他们三个人做煎蛋三明治,煮咖啡。亚当离开了一会儿,去打电话;虽然累了,但他还是去把当夜必须处理的文件收集拢来,明天早晨好派用处。他回进来时,埃莉卡正在专心听皮埃尔谈汽车比赛,看起来这就是皮埃尔在别墅里对身边一群人谈的那番话的添枝加叶。
皮埃尔摊着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一个赛车场跑道的图样。“……所以向看台前的南直道冲去时,你要笔直开,十二万分的直。每小时要开个两百哩,你要是让车子开得东歪西歪,那么时间上就大大落后了。在跑道上,风往往打横里吹过来,所以你要紧挨着墙,尽可能挨紧那垛旧墙……”
“我看到过赛车手这么干来的,”埃莉卡说。“这总叫我吓得什么似的。
你开得那样快,万一撞上了墙……”
“要是撞上了,那么干脆撞过去,才比较安全些,特伦顿太太。我也撞过几回墙……”
“叫我埃莉卡,”埃莉卡说。“你真的撞过吗?”
亚当听着听着,听出了兴味。他带埃莉卡去看过几次汽车比赛,但是从来没有看到她如此关心来的。他暗自想道:这或许是因为她和皮埃尔天生投合吧。他们彼此谈得投机,是明摆着的事,年轻赛车手容光焕发,象孩子一样一唱一和地凑着埃莉卡的兴致。亚当真感谢有这么个机会,总算没受到他妻子眈眈注视,就恢复了镇静。虽然他人回了家,可是一颗心还在罗韦娜身上咧。
“赛车的跑道,埃莉卡,”皮埃尔说着,“赛车手条条都得学会怎样去对付,好象是个……”他迟疑了一下,想找个比喻,接着就补上一句说:“象只提琴。”
“或者象个女人,”埃莉卡说。他们两人都放声笑了。
“那老跑道上的坑坑洼洼,你都得熟悉,路面给热辣辣的太阳晒了,或者淋了一阵雨,会成什么样子,你也得熟悉。所以你练啊练的,开啊开的,直到你找到最好的方法,前后左右最快的道道。”
亚当坐在房间的那头,这会儿文件已经放在身旁,他插嘴说:“听上去很象人生。”
另外两个人好象听也没听见。亚当打定主意:他继续做些工作,显然他们不会介意。
“你碰到参加长距离比赛,譬如说,五百哩比赛,”埃莉卡说,“你分不分心?你有没有想到过别的什么事?”皮埃尔稚气可掬地咧嘴笑了。“决不分心!如果你存心想赢,甚至想平安脱身,不是受伤抬走,那就不会胡思乱想。”他解释说:“你有许多事要琢磨,要记住。别的人在比赛中怎样干啦,你想要超出前面那些人的打算啦,怎样不让人家超过你啦。也许还有伤脑筋的事,比方说,一个轮胎磨损了,速度上就要慢十分之一秒。所以,你感到出事了,你就记住,你就心算一下,什么都考虑周到,然后决定什么时候到修理加油站去换个轮胎,输赢就凭这一着。每当拐弯前五十码,你要看好油压表,接着,在北直道上,就得检查所有的量油表,两只耳朵要听好发动机的响声。接着就是要留神找寻修理加油站工作人员打出的信号。改天你倒不妨用上一个秘书……”
亚当,正在专心阅读便函,皮埃尔和埃莉卡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这一切我从来没听说过,”埃莉卡说。“今后看比赛看来就会不一样了。就好象是个内行了。”
“但愿你去看看我比赛,埃莉卡。”皮埃尔朝房间那头来回扫了一眼。
他稍稍压低了一点嗓门。“亚当说你要去看塔拉德加五百哩车赛,可是这以前还有其他比赛呢。”
“哪里?”
“譬如说,北卡罗来纳州就要比一次。或许你能够来吧。”他直对着她看。她这才第一次觉出他带点傲气,有点明星派头,心中也有数自己是群众眼里的英雄。她猜想有许许多多女人都追求过皮埃尔。
“北卡罗来纳州并不算远。”埃莉卡微微一笑。“这件事可以考虑,是不是?”
过了一会,皮埃尔站起身来,这倒给亚当发觉了。
“我想我要走了,亚当,”皮埃尔说道。“万分感谢你给我搭车,还请我进来。”
亚当把一个文件夹放回公事包里——这是十年人口变迁估计表,是准备用来研究消费者对汽车的爱好倾向的。他赔不是说:“我没好好招待你。但愿我妻子代我尽了地主之谊。”
“那还用说。”
“你可以开我的汽车去。”他伸手到袋里去摸钥匙。“如果你明天打电话给我的秘书,告诉她车子在什么地方,她就会去取来的。”
皮埃尔迟疑不决。“谢谢,可是埃莉卡说……”
埃莉卡急匆匆走到起居室里,取了一件春秋短大衣披在睡衣上面。“我开车送皮埃尔回家。”
亚当开口说:“用不着……”
“今夜天很好,”她坚持说。“而且我也想透透空气。”
过了几分钟,只听得屋外,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发动机转速加快了,声音又渐渐消失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亚当又工作了半个钟头才上楼去。他刚要爬上床,听到汽车回来了,埃莉卡进了门,可是等她走进卧室,他却已经睡着了。
他梦见罗韦娜。
埃莉卡梦见皮埃尔。
十七
在汽车产品计划人员中间流传着这么个看法:犹如突如其来的照明弹啪啪炸开一般,在深更半夜,不拘形式的会议上,大家双脚搁在办公桌上,海阔天空谈着,刹时间,最最成功的新汽车设计倏一下想出来了。
有的是先例可以证明确有其事。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震惊全国的底特律之风的标兵,后来的福特汽车公司、通用汽车公司、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和美国汽车公司的整整一代产品的先驱——福特汽车公司的野马型汽车,正是这么设计出来的。其他汽车虽不是那么轰动一时,但也是如此产生的。这就是为什么其他人都上床睡觉了,产品组人员有时候却还留在办公室里,烟抽得烟雾缭绕,话谈得漫无边际,好似有先见之明的“灰姑娘”,一心希望什么魔法会触动他们的灵机。
在汉克·克赖泽尔的别墅聚会后的两个星期,六月初的一天晚上,亚当·特伦顿和布雷特·迪洛桑多都抱着这么样的希望。
由于“参星”也是在夜里出世的,所以他们两人和其他人都希望,设计那近在眼前的下一个重大计划“远星”的灵感,也会这么样捕捉到手。在过去好几个月里,不知举行了多少个开动大脑会,有的参加的人数很多,有的很少,有的只有象亚当和布雷特这么两个人,但是还没有一个会议讨论出什么名堂,能把必须立即决定的方向定下来。奠基工程(布雷特·迪洛桑多是这样叫来的)已经完成。预测记录都集中起来,这上面多多少少提出了和回答了各种问题:今天我们是什么处境?谁卖谁买?我们做对的是什么?做错的是什么?人们自以为对汽车有什么要求?有什么真正的要求?过五年后,他们是什么处境,我们是什么处境?政治方面的?社会方面的?智力方面的?性欲方面的?人口会怎么样?爱好呢?风气呢?会发生什么新的问题、新的争论?年龄界限是怎样形成的?谁将富有?谁将贫穷?谁将不富不穷?
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原因?所有这一切,还有其他无数问题、事实、统计,飞也似地在计算机里进进出出。现在需要的东西,决不是计算机所能代劳的:
勇气,预感,一点眼光,一份天才。
一个问题是:要决定“远星”的式样,他们应当知道“参星”的销路究竟是好是坏。但是,“参星”还要过四个月才问世呢;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它的影响也要再过半年才能见分晓。因此,计划人员现在必须猜测一番,在过去,由于新设计的车型在投产前少不了一长段准备时间,汽车工业也总是这么猜测来的。
今夜的会议,就亚当和布雷特来说,在公司的拆卸间里就开始了。
拆卸间不仅仅是一个房间;是占用整幢戒备森严的大楼的一个部门——
很少外人闯入的一个机密库房。但是,进入里面的人却发现,原来在这里可以找到绝对可靠的情报资料,因为拆卸间的作用就是要把公司的产品和对手的产品拿来解剖,然后客观地作个比较。三大汽车公司各有各的拆卸间,或者叫做比较系统。
在这拆卸圈子内,无论对手的汽车也好,组件也好,要是更加坚固,更加轻巧,更加经济,装配更加出色,或者在其他任何方面高出一筹,负责分析的人总是如实反映的。尽管对公司忠心耿耿,也从不蒙住眼睛,来个是非颠倒。
公司的工程师和设计师出了差错,有时候被拆卸间揭穿真相,就弄得狼狈不堪。虽说这消息如果泄漏出去,传到报社或者公众的耳朵里,他们就会更尴尬,但是这样的事倒难得发生。其他公司也不发表恶意中伤的报道,来宣传对手汽车方面的缺点;它们知道今天使出这种手段,明天难保不自食其果。不管怎么样,拆卸间的目的总是积极的,一是要整顿公司的产品和设计,二是要向其他公司学习。
亚当和布雷特到这里来,是要研究一下三辆拆掉的小型汽车——公司自己的微型汽车,一辆大众牌汽车,还有另外一辆日本货进口汽车。
一个技术员,在亚当的要求下,推迟了下班时间,打开外面几重上锁的门,让他们走到点着灯的前厅,再穿过几道门,到了一个高敞的大房间。房里四壁从上到下嵌着一排排架子。
“真抱歉,把你的晚上时间都糟蹋了,尼尔,”亚当说。“我们没法提早来。”
“哪儿的话,特伦顿先生。我是加班。”这个老技术员是个熟练的技工,一度在流水线上工作,现在帮助拆卸汽车,他带头走到一排架子前,有几个架子已经拉了出来。“一切都照吩咐准备好了。”
布雷特·迪洛桑多朝四下一看。虽然他以前到这儿来过不少次,可是没一次拆卸工序不叫他着迷的。
拆卸部象公众一样购买汽车——通过经销商购买。以个人名义购买,这样就没一个经销商知道自己卖出的汽车并不是派普通用处,而是供仔细研究用的。采取了这样的防备措施,那么到手的所有汽车管保都是按常规生产的车型。
汽车一到,就开进地下室,拆卸开来。这并不是说,光把汽车的组件拆开,而是一古脑儿拆掉。一边拆,一边把每项零件都编号,登册,加上说明,记下重量。油腻腻、滑溜溜的零件都一一收拾干净。
把一辆普通汽车拆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安放在陈列盘上,需要四个人干上十天到两个星期的时间。
有时候人家讲到这么个故事,可没人真正知道到底有几分是真的,说什么有一批拆卸工恶作剧,利用空闲时间,把一个到欧洲去度假的同伙的汽车拆掉了。等那度假人回来,汽车仍在汽车间里,毫无损伤,只是拆成了好几千个零件。他是个老资格技工,拆卸活懂得不少,他就决心再装起来。足足花了一年时间。
把汽车一古脑儿拆掉,是项专门技术,因此设计出了种种独特的工具,有些工具怪得连铅管匠也要做恶梦呢。
放着拆掉的车子的陈列盘,全都摆在滑动架子里。就这样,汽车工业当前生产的各种汽车,好象解剖过的尸首,随时都可以秘密检验比较。
有时候会把公司的工程师领到这里来,告诉他说:“看看对手的大灯壳吧!都是跟散热器支架合为一体的,不是分开的复合部分。用他们的方法要便宜一些,好一些。让我们也这么办吧!”
这就叫做“价值工程学”,之所以省钱,是因为从汽车设计上砍下的每一分钱的成本,在最终的利润上相当于成千上万块钱。有一次,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福特汽车公司研究了通用汽车公司的总泵以后,改革了制动系统总泵,每一辆汽车上都省下了两角五分,就这样省下了好大一笔钱。
其他的人,如同此刻亚当和布雷特一样,到这里来检验一下,一则是为了设计改革不致落后,再则是找点灵感。
技术员拉出来的一个个陈列盘上,放的都是一辆新的大众牌汽车的组件。他有点愁眉不展地报告说:“大众牌汽车已经拆了好几年了。每一次都一样——质量总是很好。”
布雷特点点头表示同意。“但愿对我们的汽车也能有这样的评价。”
“我也这么希望,迪洛桑多先生。但是办不到。至少在这里办不到。”
在放着公司出品的微型汽车的一个个陈列盘旁,保管员说:“请注意啦,这一回我们的汽车倒显得挺好。要没有那种德国臭虫车,我们的车子看来还不错呢。”
“那是因为美国小型汽车的装配越来越自动化了,”亚当发表意见说。
“有了新的洛兹敦厂,‘织女星’就开始大改革了。越是自动化,人手越少,每个人的工作质量就越高。”“不管高到哪里,”技术员说,“也高不到日本那里去——至少高不到生产这种破车的工厂里去。啊老天,特伦顿先生!你看看这个!”
他们检查了日本进口车的几项零件,这是他们来检验的第三辆汽车。
“一堆破烂,”布雷特宣告说。
“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先生。凡是我关心的人,我都不要他们乘这么一辆车子出去。这是种四个轮子的摩托车,而且还是次货呢。”
他们待在拆卸架旁边,仔细研究这三辆汽车。过后,老技术员就带领他们出去了。
到门口,他问了一句:“下一种是什么车,两位先生?我是指我们的。”
“很高兴你提醒了我,”布雷特说。“我们到这儿是来向你请教的。”
下一种会是某种小型汽车;这一点他们都明白。关键问题是:什么样的?
后来,回到了总管理处,亚当讲道:“长期以来,一直到一九七○年,这一行业里有许多人都认为搞小型汽车只是一窝蜂罢了。”
“我以前也是这么看来的,”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承认说。亚当和布雷特从拆卸间回来不久,“银狐”就跟他们在一起了。
现在,一个五人小组——亚当,布雷特,布雷思韦特,产品计划部的另外两个人——伸手摊脚地随随便便坐在亚当的一套办公室里,表面上无非是吹吹牛,实际上却希望东拉西扯,相互之间启发出一些主意来。用不着的咖啡杯和满出来的烟灰缸,乱放在桌子上和窗台上。时间是午夜以后。
“我以前还以为小型汽车热长不了呢,”布雷思韦特接着说。他伸手捋了一下那头银灰头发,今天晚上倒是一反往常,他头发乱蓬蓬的。“我当时也在一家很大的公司里工作,可是我们都看错了。依我看,今后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工业就会以小型汽车为方向,让大象车下野。”
“也许永远如此咧,”另外两个产品计划人员中的一个说。他是个头脑灵活的年轻黑人,戴着一副大眼镜,名叫卡斯托尔迪,是一年前从耶鲁大学招聘来的。
“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布雷特·迪洛桑多反对说。“裙子长短也好,发型也好,嬉皮士话(“嬉皮士”是当代美国的一批颓废派,他们之间有一套词汇,在美国社会中颇为流行。译者注)也好,汽车也好,全都一个样。目前嘛,我倒同意埃尔罗伊的看法——小型汽车是地位的象征,看样子好象会固定一个时候。”
“有一些人,”亚当说,“他们认为小型汽车算不上象征。他们说什么地位不地位,人们干脆不再关心了。”
布雷特反驳说:“这种说法你我谁都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银狐”说。“在过去几年里,许多事情都变了,只是基本人性没有变罢了。目前固然流行‘反地位’热,但结果还是不脱老一套——一个人总想与众不同,或者出人头地。就连蓬头垢面的出世人士,也是追求地位的一流人物。”
“所以,”亚当提醒说,“也许我们需要生产一种汽车,对专门反地位的人物恰恰是投其所好的。”
“银狐”摇摇头。“并不尽然。我们还得考虑考虑那一帮老古板——那摇钱树似的一大批好主顾。”
卡斯托尔迪点了一句:“但是老古板多半不喜欢把自己当作老古板。这就是银行总裁为什么留鬓脚的道理。”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布雷思韦特摸摸自己的鬓脚。
在轻轻的一阵笑声中,亚当插了一句嘴:“也许这并不是那么可笑吧。
也许正好指出这样就要制造我们不要的那种汽车了。那就是说——生产一种车子,样子很象至今还在生产的那老的一种汽车。”
“定货才叫多呢,”“银狐”说。
布雷特琢磨了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年轻的耶鲁大学学生卡斯托尔迪提醒他们说:“今天的社会环境,也反映了反地位观念——如果我们称之为反地位的话。我指的就是,舆论,异议,少数派,经济压力,等等。”
“说得对。”亚当说着又添补一句说:“我知道我们以前在这问题上已经讨论过不少回了,不过还是再把环境因素都列出来吧。”
卡斯托尔迪看了看一些笔记。“空气污染:人们要求想办法控制。”
“不对,不对,”布雷特说。“他们要求旁人想办法控制。谁也不愿意放弃私人交通工具,不乘自备汽车。我们所有的调查,都是这么说的。”
“不管是真是假,”亚当说,“汽车制造商正在想办法控制污染,个人是想不出多少办法的啊。”
“话虽这么说,”小伙子卡斯托尔迪执拗地说,“不少人还是深信小型汽车比大型汽车造成的污染少,因此他们认为他们可以用这种方法作出贡献。我们的调查也说明了这一点。”他又看了看笔记。“我可以说下去吗?”
“我尽量不出难题打你岔,”布雷特说,“可我不打包票。”
“在经济方面,”卡斯托尔迪继续说,“耗油费并不象往常那样占主要地位,停车费倒是占了主要地位。”
亚当点点头。“这是无容争辩的。街头的停车场所越来越难找了,公私停车场的收费都越来越贵了。”
“但是,很多城市里的停车场,目前对小型汽车收费是要少一些,这种做法正在扩大开来。”
“银狐”怒悻悻说:“这一切我们都知道。我们也已经一致同意,走制造小型汽车这条路。”
隔着眼镜看起来,卡斯托尔迪显得不痛快。
“埃尔罗伊,”布雷特·迪洛桑多说道,“这小伙子正在帮我们思考呢。
所以,如果你正是这样要求的话,那么就不要摆架子了。”
“我的老天!”“银狐”抱怨说。“你们这些家伙真神经过敏。我可没有摆什么架子。”
“要装得和气,”布雷特劝告说。“不要摆出副总经理的一副架子。”
“你这个杂种!”但是,布雷思韦特却咧嘴笑着。他对卡斯托尔迪说:
“抱歉!让我们谈下去吧。”
“我真正的意思是,布雷思韦特先生……”
“叫埃尔罗伊……”
“是,先生。我真正的意思是——这是整个画面的一角。”
他们谈着社会环境和人类的种种问题:人口过多,到处住房不足,各种各样污染,对抗,造反,年轻人——不久就会统治世界的年轻人,他们中间的新想法和新标准。可是,不管有什么变化,在不久将来,汽车还是不会绝迹;照过去的经验来看,汽车就是不会绝迹。不过,是什么样的汽车呢?有的跟现在一样,或者相似,不过一定还有其他种汽车,比较正确地反映社会需要的车子。
“讲到需要,”亚当问,“我们能不能概括起来说一下呢?”
“如果你要求用一个词来说明的话,”卡斯托尔迪说,“那我就说‘实用’。”布雷特·迪洛桑多试着念了一下。“实用时代。”“这我多少是同意的,”“银狐”说。“但是,并不全部同意。”他一面思索,一面打手势叫人家不要出声。大家都等着。最后他才慢条斯理、抑扬顿挫地说道:“好,就算实用‘入时’了。这是最新的地位象征,或者说反地位吧——我们一致同意,不管怎么称呼,反正都是一个意思。我承认,将来或许还是如此。不过,那仍然没把其他的人性都算在里头:一是,一个劲想活动,这点人性,我们从生下来那天起就生了根的;二是,后来又一味追求力量、速度、刺激,这点人性,我们可从来没有完全摆脱过。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我们全都是沃尔特·米蒂(美国作家詹姆斯·瑟伯所作短篇小说《沃尔特·米蒂的秘密生涯》中的主人公,是一个逃避现实、耽于幻想的人。译者注),不管实用也罢,不实用也罢,马力还是‘入时’的。从来没有过时。永远不会过时。”“这我同意,”布雷特说。“为了证明你的论点,看看制造爬滩车的家伙吧。他们都是小型汽车队伍里的人,在沃尔特·米蒂的身上找到了出路。”卡斯托尔迪又沉吟道:“现在有千千万万辆爬滩车。一直在增加。眼下甚至在城市里也看得到了。”
“银狐”耸了耸肩。“他们拿来了一辆没有马力的实用大众牌汽车,把它拆剩底盘,再把马力安装上去。”
亚当心里刹时想起了一个念头。这联系到刚才说过的一番话……联系到今晚早些时候看到过的那一辆拆掉的大众牌汽车……联系到另外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他想不起的一句话……旁人在谈着话,他却在搜索枯肠。这句话他一时记不起来,但是他想起了一两天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一张插图。
那本杂志还在办公室里。他在房间那头的一堆东西里找到了,翻了开来。其他人都不胜好奇地望着。
插图是彩色的。拍出崎岖不平的海滩上开着一辆爬滩车,车身倾斜得厉害。四个车轮都在尽量贴着地面行驶,车尾扬起沙土。当时,那摄影人好不聪明地转慢快门速度,因此爬滩车一动,图象就显得模糊不清。附有这幅照片的那篇文章说,那一批爬滩车的车主正“变得象发疯一般”;近一百家厂商在制造车身;单单加利福尼亚州就有八千辆爬滩车。
布雷特从亚当的肩上边望着,高高兴兴问道:“你总不至于在考虑造几辆爬滩车吧?”
亚当摇摇头。不管热中爬滩车的人多到什么地步,爬滩车仍然是一时风尚,是一种专家的创造,不是三大公司的事。这一点亚当是明白的。但是,不知怎么的,竟跟他想不起的那句话联系在一起了……他还是记不起来,随手把杂志丢在桌上,翻开着。
生活中总是常常遇到这样的巧事,一下子机会来了。
在亚当丢下杂志的那只桌子高头,挂着一个镜框,里面嵌着一幅首次登上月球的阿波罗11号月球飞船座舱的照片。亚当喜欢这张照片,人家送给了他,他就放在镜框里,挂起来。照片以飞船座舱为主;下面站着一个宇宙飞行员。
布雷特抓起那本载有爬滩车照片的杂志,拿给大家看。他说:“那种玩意真快得要命!——我也开过一辆。”他又仔细看看插图。“不过那是只丑陋的狗崽子。”
亚当想:月球飞船座舱也是如此。
的确丑:全部是边边角角,东凹西凸,奇形怪状,不平衡;不对称,没几条整齐的曲线。但是,由于月球飞船座舱绝妙地完成了任务,战胜了丑,结果就现出了本身的美。那句想不起的话记起来了。那是罗韦娜说的。在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夜晚的那天早晨,她曾经说过:“你知道我今天要怎么说吗?我要说‘丑的就是美的’。”丑的就是美的!月球飞船座舱是丑的。爬滩车也是丑的。但都是实惠的,是讲究实用的;制造出来是有目的的,也达到了目的。所以汽车为什么不该这样呢?为什么不审慎、不大胆尝试一下,设法生产一种汽车,照目前的一套标准衡量起来,虽然是丑的,可是完全适合需要、适合社会环境、适合目前的时代——实用时代,就此变成美的呢?
“我也许有了个主意,怎么来设计‘远星’了,”亚当说道。“不要催我。让我慢慢说出来。”大家默不作声。亚当把思绪理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开口谈了。
他们都世故得很,这组人,个个人都很世故,不会单单为了一个设想,马上就起劲得不得了。可是,他发觉,大家突然紧张了,这倒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一句句说下去,大家的兴趣飞也似地一阵浓似一阵。“银狐”半闭着眼睛,若有所思。小伙子卡斯托尔迪搔着耳垂,他专心一意时就有这个习惯;另一个产品计划人员,一直很少说话,这时眼睛直愣愣盯住亚当。布雷特·迪洛桑多的手指似乎闲不住。好象出于本能似的,布雷特把写生簿一下抓了过去。
也是这个布雷特,一听亚当讲完,就跳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他说出了心里的一个个念头、一句句支离破碎的话,好象一块块七巧板……几个世纪来,艺术家在丑中看出了美……想一想从米开朗琪罗到亨利·摩尔的一个个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雕塑……在现代,乱七八糟的一堆焊接起来的废铜烂铁——有的人认为不成其为样子,嗤之以鼻,但是,许多人却不以为然……
就绘画来说吧:先锋派的形式;鸡蛋箱、肥皂缸的拼贴画……或者说,生活本身!——一个年轻的美女子或者一个怀孕的母夜叉:究竟哪个美?……这总是要看你怎样去看了。形式,对称,风格,美,决不是一个人说了就算的。
布雷特朝手掌里擂了一拳。“尽管毕加索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可我们却一直把汽车设计得就象是从盖恩斯巴勒(十八世纪英国画家。译者注)的画布上下来的一样。”
“在《创世记》的什么地方有一句话,”“银狐”说。“我想是这样说的,‘你们的眼睛就明亮了’(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三章第五节。译者注)。”他又告诫了一句:“但是不要让我们冲昏头脑。我们也许搞出了什么名堂。不过,即使如此,前面还有一长段路呢。”
布雷特早已在画草图,铅笔在几个图形中间窜来窜去,接着就扔掉了。
他把簿子上几张纸一一撕下来,一张张纸就落到地上。这是设计师的思考方式,正象人家用语言交换意见一样。亚当提醒自己,回头要找到那些纸片,保存起来;如果今天夜里搞出了什么名堂,那些纸片就会成为历史文物。
不过他知道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刚才说的是实话。“银狐”比这里其他人年头都经得多,虽然以前看到过新的汽车从最初的设想发展到最后的成品,但是因为一些设计,也吃到过苦头,这些设计刚想出来那时似乎大有希望,过后却由于种种预料不到的原因,化成了泡影,有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原因。
在公司内部,一辆新车的设计式样,要越过不知多少障碍,要经历无数批评鉴定才能保存下来,要没完没了地开上不少会议,还要压倒反对意见。
即使一个设想经过这一切保存下来了,业务副总经理、总经理、董事长还是有否决权……
但是,有些设想却通过了,变成了现实。
“参星”就是这样。“远星”这一早期的原始式样,此时此地播下的种子……虽然简直不大可能……但或许也会如此。
有人又端来些咖啡,他们谈啊谈的,一直谈到深更半夜。
十八
奥杰刘广告公司的代表基思·耶茨-布朗,心里又紧张又着急,因为纪录片《汽车城》没有一个分镜头剧本就在进行拍摄了。
“一定要有剧本,”一两天前,耶茨-布朗从纽约打来电话,向巴巴拉·扎勒斯基提出了抗议。“如果没有剧本,我们怎么能从这儿来保护客户的利益,提建议呢?”
当时巴巴拉在底特律,心里真想对广告业务部监察说,这计划说什么也用不着麦迪逊街来插手。一插手,正在摄制的这部如实反映、一针见血的电影,就会变成中看不中吃、无害也无益的大杂烩了。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把导演韦斯·格罗佩蒂的意见重复了一遍。格罗佩蒂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声望极好,足以使他的观点得到重视。
“你把一大堆废话写在纸上,也抓不住底特律内城的气氛,因为我们现在还不了解那是什么种气氛,”格罗佩蒂曾经这么说过。“我们就是带着这一套顶呱呱的摄影机和录音机,到这儿来找出个眉目的。”
那导演,一脸胡子,身材短小,看上去活象一只毛茸茸的麻雀。头上老是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他听到人家的话往往充耳不闻,但是眼里一见形象,顿时怦然心动。他接着说:“我要内城里的爷们、娘们、哥们告诉我们,他们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我们这批臭要饭的是怎么看的。那指的是他们的憎恶、希望、挫折、欢乐,连同他们是怎样呼吸的,吃饭的,睡觉的,私通的,流血流汗的,还有他们看到的是什么,闻到的是什么。我要把这一切都拍到电影里——他们的嘴脸,声音,不是排演出来的一切的一切。说到语言嘛,我们不妨让那种废话扯到哪里就哪里。说不定我会踢几个人的屁股,惹他们发火,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开口讲话,趁他们讲话时,我就让摄影机象婊子瞟人那样瞟来瞟去地打转,对底特律嘛,他们怎样看,我们就怎样看,借内城的眼睛来看底特律。”
这倒也顶事,巴巴拉对耶茨-布朗打包票说。
格罗佩蒂用的是拍摄“真实电影”的技巧,他带着一只手提摄影机和极少几件可以叫人分心的道具,同手下一组人跑遍内城,说服人家在影片上坦率、随便、有时候是感人肺腑地说话。巴巴拉通常跟随摄影队一起出去,她知道格罗佩蒂的天才多少是在于他有本领选择镜头,还有本领让选中拍摄的那些人分心,不去顾到镜头和灯光正对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矮个子导演在人家的耳朵里嘁嘁喳喳讲了些什么,人家才开口说话的;有时候,他会连续好几分钟,说着悄悄话。这却引起了人家种种反应:高兴,蔑视,亲善,反对,愠怒,无礼,警觉,气愤,有一次还怒火中烧——这是一个话说得滔滔不绝的年轻黑人激进分子发出来的。
格罗佩蒂一看准反应来了,顿时跳到后面,摄影机早已在导演暗示下摇动了,整个面部表情和脱口而出的话就此抓住。此后,格罗佩蒂无限耐心,把这过程再重复一遍,直到他得到了他一心追求的东西——个性的一瞥,虽然有好的有坏的,有可爱的有野蛮的,但都是重要的和真实的,而且也没有访问者笨拙的干扰。
巴巴拉早已看过拍好的样片和毛样,心头非常兴奋。在摄影艺术上,大有卡什(当代加拿大籍摄影师,以拍摄人像照著名。译者注)人像照的质量和深度,再加上格罗佩蒂象变戏法那样配上的扣人心弦的生动性。
“既然我们把这部影片叫做《汽车城》,”基思·耶茨-布朗一听到巴巴拉讲了这一切情况,就发表意见说,“也许你应当让格罗佩蒂弄弄明白,影片上既要有人,也要有汽车,我们指望在银幕上看到几辆,最好是我们客户的汽车。”
巴巴拉感到广告公司监察正在重新考虑,要不要撤销赋予她的全权。但是,他也会知道,不管拍摄什么电影,都必须有人绝对负责。除非奥杰刘公司把她调职或者解职,她就是这么个负责人。
她向耶茨-布朗保证说:“影片里会有汽车的——客户的汽车。我们虽不重点拍摄汽车,但也不藏掉,这样,大多数人一看,就会认出是什么样的汽车。”她接着又描述了一下在汽车公司装配厂里的拍摄情况,特别着重讲到内城困难户招雇计划,还有那个罗利·奈特。
在装配厂拍摄那当儿,近头的其他工人并没有发觉罗利是摄影机摇动的中心。这一则是为罗利着想,他是希望这样做的,再则是为了保持真实气氛。
人事处的伦纳德·温盖特,在布雷特·迪洛桑多的公寓里同巴巴拉会面的那天晚上,就对她的计划感到了兴趣。他有条不紊地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
装配厂里的人只知道厂里的一角要拍入电影,目的却没有说明,另一方面工作还是照常进行。只有韦斯·格罗佩蒂、巴巴拉、摄影人员和录音人员才明白,有不少时间,看样子象在拍摄,其实并没有拍;拍下的一呎呎片子大都是以罗利·奈特为主角的。
当时只是录下装配厂里发出的闹声,事后巴巴拉也听录音带放了一次。
那是种梦魇般可怕的噪音,作为一个个镜头的背景,倒有不可思议的效果。
过一天,格罗佩蒂和手下的一组人要上内城,到罗利·奈特和他的女朋友梅·卢住的公寓里去访问,趁此把罗利·奈特的声音录下,以后再配到片子上去。到那天,伦纳德·温盖特也会在场。布雷特·迪洛桑多也会在场,不过,这一点巴巴拉并没有向基思·耶茨-布朗汇报。
在电话里,基思·耶茨-布朗告诫道:“要记住我们在花着客户的大笔钱,以后还得向他们说明用途呢。”
“我们还没有超过预算,”巴巴拉汇报说。“看来客户对我们过去所做的一切也表示满意。至少董事长是这样。”
她在电话里听到了个声音,大概是基思·耶茨-布朗从椅子上蹦起来了吧。
“你已经跟客户的董事长联系过了!”哪怕她说出教皇也罢,美国总统也罢,对方也不至于这么一跳三丈高吧。
“他到现场来看过我们拍摄。第二天,韦斯·格罗佩蒂就拿了一些片子,到董事长的办公室里去放过。”
“你竟让那个满嘴脏话的嬉皮士格罗佩蒂,到十五层ド先シ潘粒*
“看来韦斯倒认为他跟董事长处得挺不错。”“他认为这样!你竟没有亲自去?”
“那天我去不成。”
“啊,我的天!”巴巴拉眼前仿佛看到了广告公司的监察,脸色煞白,一只手敲着脑袋。
她提醒他说:“你不是亲自告诉我,说董事长有兴趣,我也可以随时向他汇报。”
“可不是想做就做。可不是事先不通知我们这儿就去了,通知了,我们就可以想好你应当讲什么话。至于叫格罗佩蒂独自一个人去……”
“我本来打算告诉你说,”巴巴拉说,“客户的董事长第二天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他认为我们公司的一套想象值得称赞——这都是他的原话——首先就想到请韦斯·格罗佩蒂来拍摄,还劝我们继续让韦斯自由发挥,因为这种电影应该是导演为中心的影片。董事长说他在给公司的一封信里把这些话都写上了。”
她听到话筒里吐出了口粗气。“我们还没有收到信。等来了……”歇了口气。“巴巴拉,想来你干得不错。”耶茨-布朗变得低声下气了。“但是,不要,请不要碰运气,客户的董事长一有什么事,马上就通知我。”
她答应了,之后耶茨-布朗,依然紧张不安的,又说了一遍,他希望他们有个剧本。
现在,几天过去了,还是没有剧本,韦斯·格罗佩蒂准备开拍包括困难户招雇计划和罗利·奈特的最后一本片子了。
傍晚。
他们八个人一起挤在那个热得闷人、陈设简单的房间里。
这是底特律,特别是内城,常有的一个风丝全无的炎炎夏日。甚至到了现在,太阳已经下去了,室内室外的热气,还是多半没有散去。罗利·奈特和梅·卢是八个人中间的两个,因为这里是他们目前暂时居住的地方。不管照什么标准来看,房间都小得很,但起居睡觉全在这一间,隔壁的一间壁橱大小的“厨房”装有一只仅有冷水龙头的水盆、一只破旧的煤气灶和几个简陋的木板架子。马桶澡盆都没有。这样的设备全在下一层楼,是同其他六户人家合用的。
罗利一脸不痛快,似乎是后悔不该同意卷进了这件事中。梅·卢有点孩子气,长着细细的腿、瘦瘦的臂,看来象是地下钻出来的一根野草,一副模样有些害怕,后来,不管天热还是戴着黑贝雷帽的韦斯·格罗佩蒂,心平气和地向她讲了些话,她才慢慢好了一点。
导演的后边,是摄影师和录音员,他们的器具设备尴尴尬尬地摆在这局促的地方。巴巴拉·扎勒斯基跟他们站在一起,她的笔记本打开着。
布雷特·迪洛桑多,在一旁望着,看到巴巴拉象往常那样把黑眼镜推到了头发里,只觉得有趣。
摄影灯都关着。大家心里都明白,等灯一开,房里就会更热起来。
伦纳德·温盖特,汽车制造商的人事处长,也是公司的高级黑人领导,用一方干净的麻纱手帕抹掉脸上的汗水。他和布雷特两个人都靠着墙,尽量少占一些地方。蓦然间,虽只有两个技师看到了格罗佩蒂的信号,但灯开了,录音带转动起来了。
梅·卢眨巴着眼睛。导演还是好声好气跟她谈话,她听了就点点头,神情平静了。于是格罗佩蒂倏一下,稳稳当当退到了后面,离开了摄影机的照程。
梅·卢仿佛除了心里的念头以外,什么也没有觉察到,顺口说道:“发愁也没用,用不着照人家说的那样去为前途发愁,因为象我们这号人,看来总好象没有什么前途。”她耸了耸肩。“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两样。”
只听得格罗佩蒂一声喊。“停!”
摄影灯熄了。导演走过来,又对梅·卢咬了下耳朵。几分钟后,大家都默默等着,摄影灯刹时又亮了。格罗佩蒂溜了回去。
梅·卢的脸上有了虎虎生气。“不消说,他们拿走了我们的彩色电视机。”
她朝房间那头空着的一角瞅了一眼。“两个家伙来拿的,说是我们第一次付了钱,从此就没再付过。有一个家伙想打听一下,为什么我们要买?我对他说,‘先生,要是我今天付了钱,今天晚上我就可以看电视了。今日有酒今日醉嘛。’”她的嗓门压低了一些。“可惜我没告诉他,‘谁知道明天怎么样?’”
“停!”
布雷特向身旁的伦纳德·温盖特悄悄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黑人处长还在抹着脸。他低声说:“他们遭到了困难。当初他们两个生平第一次有了点现钱,因此他们乱来了,买家具啊,买一架彩色电视机啊,还用分期付款买东西啊,其实钱是付不出的。现在,有几件东西给收回去了。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呐。”
在他们的前面,格罗佩蒂正在安排梅·卢跟罗利·奈特对调位置。现在罗利面对着摄影机。
布雷特问了一句,还是轻声轻气的,“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
“那就是所谓‘扣发被告工资’,”温盖特说。“这是指一项过了时的臭法律,政治家一致认为这应当改一下,但是谁也不动手。”
韦斯·格罗佩蒂低下了头,照老样子跟罗利说话。
温盖特告诉布雷特说:“奈特的工资已经扣发了一次。这星期又有了法院的第二次裁决,根据工会的协议,扣发两次工资就等于自动滚蛋。”
“妈的!你能想个办法吗?”
“也许能。这要看奈特了。等这完了,我跟他谈谈。”
“难道他该把他知道的情况都在影片上抖出来吗?”
伦纳德·温盖特耸耸肩。“我对他说过,不必这样做,因为这是他私人的事。不过看样子他只当耳边风,那姑娘也一样。也许他们都不在乎;也许他们还以为可以帮其他什么人的忙吧。我可说不上。”
巴巴拉凑巧听到了,她回过头来。“韦斯说这是整场戏的一景。再说,他也会抱着同情心来加以剪辑的。”
“我要不是这样想的话,”温盖特说,“我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导演还在向罗利交代如何拍摄。
温盖特,虽然讲得轻,可是语气深沉,他告诉巴巴拉和布雷特说:“奈特所以有那么样的遭遇,问题一半是在于我们的态度——中流砥柱的态度;那就是说,象你们两个和我这样的人。好,我们帮助象这两个小家伙的一类人,但是我们一帮了忙,就要求他们有我们中等阶级的一套标准,也就是按照我们的方式生活了好多年,我们才获得的一套标准。在钱上面也一样。即使奈特从来没有碰到过钱,对此道还不习惯,我们也要求他好象一生都有钱那样去处理钱,如果他处理不当,那怎么样呢?那就把他揪到法院里,扣发工资,把他开除。我们可忘了,我们中间有很多人手头有的是钱,却还是安排不好,负了债。可是,就让这家伙也这么样干一下吧”——黑人处长朝着罗利·奈特头一点——“我们的制度早就要把他扔回垃圾堆里去啦。”
“你总不至于让这种事发生吧,”巴巴拉嘟嘟囔囔说。
温盖特不耐烦地摇摇头。“我的能力有限。可是象奈特那样的人有不少呢。”
摄影灯亮了。导演朝他们瞅了一眼,这一眼就是通知他们不要出声。在这寂静的燠热房间里清清楚楚响起了罗利·奈特的嗓音。
“不消说,你在这儿过活,就会看出世道来。比方说,不管人家怎么讲,日子多半不会好过起来。除了这以外,什么也长不了。”冷不防,罗利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接着,仿佛后悔不该笑似的,顿时沉下脸来。“所以最好不要存什么指望。这样,一旦失去了什么,就不至于痛心。”
格罗佩蒂叫了一声:“停!”
拍摄工作又继续了一个钟头,格罗佩蒂哄着骗着,耐着性子,罗利讲了他在内城和他仍在上工的那个汽车装配厂里的经历。这年轻黑人工人的话尽管简简单单,有时候还说得结结巴巴,可是道出了事实真相,勾出了他的真实写照——不褒不贬,恰如其分。巴巴拉曾经看过早先拍下的几本片子,她深信正式发行片一定会是部非常激动人心的纪录片。
拍完了最后一个镜头,摄影灯熄了,韦斯·格罗佩蒂摘掉了黑贝雷帽,用一方肮脏的大手帕抹了抹脑袋。他向两个技师点了点头。“拆掉!好了。”
大家向罗利和梅·卢道了声“再见”,就鱼贯而出,只有伦纳德·温盖特留下不走。布雷特·迪洛桑多、巴巴拉·扎勒斯基和韦斯·格罗佩蒂都要到底特律记者俱乐部去吃一顿赶不上时间吃的晚饭,温盖特要过一会再去。
黑人处长等着另外几个人穿过房外那条仅仅装着一个小支光的灯泡、油漆剥落的简陋过道,橐橐橐走下那破旧的木头楼梯,到了下面街上。一股垃圾臭味,从过道门外飘了进来。梅·卢把门关了。
她问:“你要喝点酒吗,先生?”
温盖特刚要摇头,就改变了主意。“好的,麻烦你啦。”
那姑娘从不点儿大的厨房里的一个架子上,拿来了酒瓶。瓶里约莫有一时高的甜酒。她平平均均分成了两杯,加了冰和可口可乐,把一杯递给了温盖特,一杯给了罗利。三个人在这间一室几用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电影界的人,今晚用了你们这个地方,会给你们点钱的,”温盖特说。
“钱不会多;向来不多。可我会帮你们拿到手的。”
梅·卢没有把握地笑了一下。罗利·奈特没有吭声。
黑人处长啜了一口酒。“你知道扣发工资的事情吗?第二次的?”
罗利还是不作声。
“今天干活时有人告诉了他,”梅·卢说。“据说他再也领不到支票了?对吗?”
“他有一部分拿不到。不过,他要是丢了工作,那不管怎么样,再也拿不到支票了——不管哪个人,都一样。”温盖特接下去就解释“扣发被告工资”是怎么回事——根据法院裁决,扣发工人的工资,把扣发的工资交给债权人。他又补充了一句,说汽车公司和其他厂商老板都讨厌这个“扣发被告工资”制度,但是没法可想,只能服从法律。
果然不出温盖特所料,无论是罗利·奈特还是梅·卢,都不了解头一次扣发工资的事,罗利也不知道,按照公司和工会合订的规章,第二次扣发工资,可以把他开除。
“这里面有个道理,”温盖特说。“扣发工资给发薪部门增添了不少工作,这就要公司花钱。”
罗利脱口骂了声:“狗屁!”他站起身,在房里打转。
伦纳德叹了口气。“假如你要听听我的真心话,我可以告诉你,我想你说得对。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尽力想法帮你忙的道理。如果你要我帮忙的话。”
梅·卢瞟了罗利一眼。她舔了舔嘴唇。“他要你帮忙,先生。他最近总是沉不住气。他一直……他啊,真是心烦。”
温盖特不由得纳闷起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如果罗利象梅·卢说的那样,只是今天才知道扣发工资的事,那么他显然不是为此而发愁的。他决定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只能办这么一件事,”黑人处长告诉他们说,“那就是请人替你们管财务,尽我们力量帮你们达到收支相抵,想办法让你们从头来起,你们也必须明白,只有你们要求这么办,我才能这么办。”
他接着又解释说这套办法如何管用。这本来是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名下一个工厂的人事科长吉姆·罗布森设想出来的,目前其他公司都照此办理了。
他告诉罗利和梅·卢,此时此地他们就必须把全部债务的清单交给他。
他会转给罗利厂里的一个高级人事人员。那人事人员是在业余时间办这个额外差使的,他会把单子查阅一遍,看看到底欠了多少钱。接着就给债权人一一打电话,尽力劝他们同意把分期付款的期限放长,每期数目减得公道些,另一方面,将扣发工资撤销。通常债权人是同意的,因为否则只有一个结果:
当事人免不了失业,这一来,他们就什么也到不了手,工资扣不扣发都一样。
接下来还会向职工提出一个问题:每周的最低生活开支是多少?这次的对象就是罗利·奈特。
一旦决定这么办了,每星期都会把罗利的支票半途拦住,送往人事处。
每星期五,他就上人事处报到,在支票上背书,交给那经办一切的人事人员。
温盖特告诉他们说,那人事人员的办公室里,通常挤着五十来个工人,他们都有经济困难,正在帮助他们达到收支相抵。大部分人都表示感激。
之后,那人事人员就会把罗利的支票存在一个特别户头里——用的是那人事人员的姓名,因为公司并不正式参与这样的安排。从这个户头里,他照商定的数目给债权人开出支票,给罗利开出另一张支票——结余工资,作为必要的生活费用。等到所有的债务都还清了,那人事人员就功成引退,罗利又照常领取他的支票了。
帐目可以公开审查,经办这种事务,无非是帮助经济有困难的工人,不收任何费用。
“这对你们来说可不容易,”温盖特警告说。“要办成功,你们就只能靠很少几个钱过活了。”
看样子罗利正要反对,梅·卢赶紧插嘴了:“我们可以这样办,先生。”
她看看罗利,温盖特发觉她眼睛里既有威严又有孩子气的深情。“你会这么办的,”她一口咬定。“是的,你会的。”
罗利似笑非笑,耸了耸肩。
可是,明摆着罗利·奈特还在发愁——真的发愁,伦纳德·温盖特这么猜想——为了另外什么事发愁吧。他又一次纳闷起来,不知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我们坐在这里,”伦纳德·温盖特一来,巴巴拉·扎勒斯基就说道,“一直在猜测那两人能不能对付得了。”
这伙人中只有巴巴拉是记者俱乐部会员,她做了其他三人的东道主。她、布雷特·迪洛桑多和韦斯·格罗佩蒂一直在酒吧间里等着。这会儿,他们四个人搬到了餐室的一只桌子旁。
就记者俱乐部来说,底特律的记者俱乐部也列为全国最好的一个。那里地方不大,经营得法,烹调绝妙,人人都向往在那里当个会员。说也奇怪,虽然记者俱乐部跟汽车工业天天都有激动人心的密切关系,但是,四面墙上简直没有什么装饰叫人一看就能想到这种关系,有人认为,这正是心虚的流露。唯一的一件,客人一进门就迎面看到,是从一九四七年一份报上剪下的令人丧魂的第一版,头条新闻写道:
福特逝世
死于点油灯
无暖气之屋相形之下,有关战争和宇宙飞行的情况,倒装点得异常突出,或许这就是报人有时候患远视症的证据吧。
他们一叫好酒,温盖特就回答了巴巴拉的问题。
“但愿我能说一声是的。可是我没有把握,原因就在于制度上。这一点,我们刚才已经谈到过。象我们这样的人,多少可以同制度周旋一下。象他们那种人,却多半办不到。”
“伦纳德,”布雷特说,“今天晚上听起来你倒象是个革命家了。”
“听起来象是革命家,并不等于就是革命家呀。”温盖特阴郁郁地笑笑。
“我并不认为我有勇气;再说,我也不够资格。我有个美差,银行里有存款。
不管哪个人,一有了这些,就要牢牢保住,不让这一切化为乌有。但是我也要对你讲明:我知道我那个种族的人为什么成为革命家。”
他拍了拍上装里鼓出来的一叠东西。这是他临走前梅·卢给他的一束单据。都是些发票,分期付款契约,信贷公司的催款通知。温盖特出于好奇心,早在汽车里逐一翻了一下,他看到的一切,不由他不惊奇,冒火。
他把他跟罗利和梅·卢谈话的内容对其他三个人复述了一遍,略去了一些不便外传的数字,但是,不听这些,他们反正也弄得懂是怎么回事,他也发觉他们都关心这件事。
他说:“你们见过他们放在那间房里的家具。”
其他三个人点点头。巴巴拉说:“那不算好,但是……”
“不必说假话了,”温盖特对她说。“你我都清楚,那是一堆表面好看的破烂货。”
布雷特不同意说:“那又怎样!要是钱多他们买不起……”
“可你哪里知道他们是买不到,出了钱也买不到好的。”温盖特再一次拍拍口袋里的单据。“我只是看了看发票,看来发票上开的价格比家具的实价,少说也要高出五倍。那两个人,凭他们付的钱,说得确切些嘛,就是凭他们签字的一张信贷合同,本来是可以从吉·尔·赫德森或者西尔斯那样有名的家具店里买到上等货的。”
巴巴拉问:“那么他们为什么买不到呢?”
伦纳德·温盖特伸出双手,放在桌上,探出了身子。“因为,我亲爱的、天真的、有钱的朋友们啊,他们根本分不出好坏。因为,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们,怎样东掏西挑或者用心购买。因为,如果你手头从来没有过现钱,去学这一套可没多大意思。因为,他们到了黑人区一家白人开的铺子里,那里把他们给骗了——就是这么着!因为这样的铺子有许许多多,不光是底特律有,其他地方也有。我知道。我们见过其他人也走上这条路。”
一桌人寂然无声。他们要的酒都端来了,温盖特一口口啜着加冰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过了一会,他说下去了:“他们买进的家具和其他一些东西,还给他们带来个小小的问题,要他们付信贷费呢。我算了一下。照我看来,利息好象是在一角九和两角之间。”
韦斯·格罗佩蒂轻轻打了个唿哨。
巴巴拉问道:“你们的人事人员,照你刚才讲的,找债权人谈话时,他能不能想一点办法,把家具帐单或者信贷费减低一些呢?”
“信贷费嘛,也许可以办到。”伦纳德·温盖特点点头。“这件事,我自己可能去打个交道。要是我们打个电话给信贷行,用上我们公司的名义,他们往往会听从,也会公道一些。他们明白,大汽车厂商如果存心要压他们一下,是有种种办法的。但是,讲到家具嘛……”他摇了摇头。“那可休想有办法。那帮骗子手会发笑的。他们把垃圾货尽量抬高价格出售,然后打个折扣,把单据转让给信贷公司。支付这笔差额的,就是象罗利那样根本付不起钱的小八拉子。”
巴巴拉问:“他的饭碗保得住吗?我指的是罗利。”
“只要不出其他事情,”温盖特说,“我想我能打包票保住。”
韦斯·格罗佩蒂催促道:“看在老天爷份上,不要再谈下去了!让我们吃吧!”
这天晚上,布雷特·迪洛桑多,一反常态,大半时间都不出声,在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他还是那样沉默。今晚布雷特看到了罗利·奈特和梅·卢的生活条件;他们在那座破败不堪、一股垃圾臭味的公寓里的那间简陋斗室;那一带不计其数的其他楼房,或者是不相上下,或者是等而下之;内城大部分地区普遍流行的病痛和贫困,这一切深深打动了他的心。以前他也到过内城,走过那里的街道,但是,刚才几个钟头里的见识和沉痛心情,以前却从未有过。
当初他所以要求巴巴拉让他看看今晚的拍片,一则是出于好奇,一则是因为她整颗心都放在这个计划上面,近来难得和他见面。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在思想感情上竟然也深深陷了进去。
倒不是说他以前没有发觉底特律黑人区的种种问题。当他看到住房方面可怕到极点的情况,他决不会蠢得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呢?布雷特早已知道,那里的人,特别是黑人,在经济方面和社会方面,都捆住了手脚,动弹不得。尽管内城的生活费用很高,但是郊区的生活费用还要高,哪怕郊区肯让黑人搬去,也不行。何况有的郊区还不许黑人搬去,依然用上成千种微妙的和不怎么微妙的手法,在实行种族歧视呢。譬如说迪尔博恩吧,那里是福特汽车公司的大本营,优点有不少,算到底,最后一项就是没一个黑人居民,原因是中等阶级的白人人家把黑人当做冤家对头,凡是那坐稳交椅的市长搞出来的刁钻促狭手法,他们都支持。
布雷特也知道,在当地的一九六七年暴动之后,成立了用心良苦的新底特律委员会,最近又改称为新底特律公司,他们曾经出力帮助内城建设。基金全部凑齐了,有些住房也开始兴建了,可是,正如一个委员指出的:“我们是通告长篇累牍,砖头少得可怜。”
另一个委员想起了塞西尔·罗得斯(十九世纪末英国资本家、殖民主义者、血腥剥削和残杀非洲〔南非〕黑人的刽子手。译者注)临死前的一句话:“做了的太少——要做的太多。”
这两句话都出于个别人之口,他们眼看到各个组织,包括市政府、州政府和联邦政府等等组织只干出微乎其微的事,都感到不耐烦了。虽然一九六七年暴动已经过去几年了,可是,除了时断时续的修修补补之外,根本没做一件事,把所以掀起暴动的环境来个彻底改善。布雷特不由得纳闷:如果这么多人合在一起,都失败了,那么一个人,个别一个人,能指望搞出什么名堂来呢?
于是他记起了:有人在谈论到拉尔夫·纳德时,曾经提出过那个问题。
布雷特感到巴巴拉的眼睛在看他,就向她转过脸去。她微微一笑,但是,对他的沉默却不说什么;如今彼此都非常了解,无论是各人的情绪也好,之所以有这样情绪的原因也好,都用不着说明了。布雷特暗自想道,巴巴拉今晚不能再美了。在刚才谈论那时,她一脸虎虎生气,流露出兴趣,智慧,热情。在布雷特认识的姑娘中,只有她,他最最看重,这就是为什么他不管她一直死也不肯跟他同床,还是同她见面的缘故。
布雷特知道,巴巴拉对自己能参加这部影片的摄制,能同韦斯·格罗佩蒂一起工作,感到十分满意。
这会儿格罗佩蒂把盆子朝后一推,用餐巾抹了抹嘴巴和胡子。这矮个子电影导演,依然戴着黑贝雷帽,刚才一直在吃斯特罗加诺夫式牛肉加面条,大口大口喝着奇昂蒂红葡萄酒,把饭菜冲下去。他满意得嗯嗯的响。
“韦斯,”布雷特说,“你真想卷进——真正卷进——你拍电影的那些个主题里去吗?
导演一脸惊讶。“你是指搞改革运动的胡闹吗?把人家刺一下吗?”
“是的,”布雷特应道,“我就是指那种胡闹。”
“去它的!不错,我有兴趣;非有兴趣不可。不过,兴趣一过,我还是拍我的电影,小伙子。就是这么回事。”格罗佩蒂摸摸胡子,把餐巾没有揩掉的一段面条拿掉。他又补上一句说:“不论一地金凤花,还是一条下水道——我一知道在那儿,我要的就只是正确的镜头,摄影机的角度,照明,音响的配合。卷进去才叫胡闹呢!卷进去要赔上全部时间呐。”
布雷特点点头。他沉吟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在汽车里,布雷特一面开车送巴巴拉回家,一面说:“搞得不错,是吗?那影片。”
“真不错!”她坐在前座靠近中间的地方,紧偎在他身边。他打横里一转脸,就会碰到她头发,他已经碰到过好几次了。“我真替你高兴。这你也知道。”“是的,”她说。“我知道。”我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的女人不做一点特殊的事,完全是她自己的事。”“假如我同你在一起生活,这点我会记住的。”自从几个月前,那天晚上他们谈到一起生活以来,他们谁都是第一次提到可能一起生活的事。“你又想过没有?“想过,”她说。“就此而已。”布雷特等着,径自穿过杰斐逊路口的车辆,到了克莱斯勒高速公路上,他才问道:“愿意谈谈这件事吗?”她摇摇头表示反对。“影片还要拍多久?”
“大概再要一个月。”“你会忙吗?”“我想会的。怎么?”“我准备出门一次,”布雷特说。“到加利福尼亚去。”但是,她一追问他原因,他却不告诉她是为了什么。
十九
偌长的一辆黑色敞篷车放慢了速度,向左一拐,就在历经风吹雨打的石柱中间,平平稳稳地驶入汉克·克赖泽尔的大角住宅那弯弯曲曲的一条铺就的汽车道。
克赖泽尔那个穿制服的司机,在驾驶汽车。在他的背后,富丽堂皇的车厢里,坐着克赖泽尔和他的客人特伦顿夫妇。车厢里面竟还有个酒吧柜台。
车子一路开去,零件制造商就在酒吧柜台上斟酒饷客。
这是七月最后一周的一个傍晚。
他们早已吃过晚饭,地点是在闹市区的底特律体育俱乐部。特伦顿夫妇正是在那儿同克赖泽尔碰头的,席面上还有一位漂亮的姑娘,眼睛水灵灵的,说话带法国口音,克赖泽尔介绍时只说她叫佐埃。他又补上一句,他最近开设的出口联络处,就是由她负责的。
佐埃倒是个惹人喜爱的伴儿。吃过饭,她就告辞了。她走后,在汉克·克赖泽尔的建议下,亚当和埃莉卡把自己的汽车留在闹市区,陪他回家了。
今天晚上的安排,早在亚当到汉克·克赖泽尔的湖边别墅度周末那回,就有了端倪。别墅聚会过后,零件制造商如约打电话给亚当,他们商定了会面的日子。把埃莉卡也请进在内,这叫亚当一开头禁不住紧张,他但愿克赖泽尔不至于详细提到别墅周末聚会,更不要特别提到罗韦娜。亚当想起罗韦娜,仿佛还在眼前一般,但是,跟她的那段关系已成往事,一个人做事总要慎重,也要识时务,所以还是由它成为往事的好。其实他倒用不着发愁。汉克·克赖泽尔是考虑周到的;他们谈的都是其他事情,底特律狮队(是底特律市一级的橄榄球队。译者注)下一季节胜败如何啦,市政府里最近的一件丑闻啦,后来还谈到“参星”,车上的有些零件,目前克赖泽尔的公司正在大量制造。隔了一会儿,亚当总算放下了心,不过他还是禁不住纳闷,不知汉克·克赖泽尔对他究竟有什么企求。
克赖泽尔是有企图的,这他拿得稳,因为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这么讲过。今晚本来也邀请了布雷特和巴巴拉,可是他们都来不了——巴巴拉正忙于工作;布雷特嘛,不久要上西海岸,有些该办的事先要了结一下。不过,布雷特在昨天就透露了风声:“汉克跟我讲过他要提出什么要求。但愿你能出点力,因为这决不是仅仅你我的事。”那种神秘的样子,不由亚当不恼火,但是,布雷特却不肯再说什么。
这时,敞篷车在克赖泽尔那幢爬满常春藤的广厦前面停下了,亚当猜想他不久就会知道。
司机走过来打开车门,扶着埃莉卡下车。埃莉卡和亚当走在主人前面,到了附近的一片草地上,背对着那幢偌大的房子,一起站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
那幽雅的花园里,一片草地轧得平坦,大小树木修剪得齐齐整整,在在显出都有专人管理。花园一路向下倾斜,直抵湖滨大道的条条寂静林径,除了难得有车辆来往以外,在这条道上,放眼望去。圣克莱湖倒是一览无遗。
目前圣克莱湖依然看得见,只是模模糊糊罢了;一道白浪勾出了湖边,离岸远处,湖上货轮灯光忽隐忽现。近处,一条迟到的帆船,开着装在舷外的马达,赶着回家,直向大角游艇俱乐部的停泊处驶去。
“真美,”埃莉卡说,“不过,往常我来到大角,总是认为这儿并不真是底特律的一角。”
“要是你住在这儿,”汉克·克赖泽尔回答说,“你就会知道是底特律的一角了。我们中间很多人还带着汽油味呢。或者说,我们的指甲里一度有过油腻。”
亚当阴阳怪气说:“多数大角人的指甲已经干净好久了。”不过,他知道克赖泽尔指的是什么。大角,一共有五个,都是豪富人家独霸一方的采邑和世袭的飞地,同大底特律的其他地区一样,也是汽车世界的一角。亨利·福特二世住在大角庄的大街那头,其他一些福特家族,有如菜肴里洒上的厚味调味品,散居在左右一带。其他汽车公司的资产也在这里,有克莱斯勒汽车公司和通用汽车公司的产业,也有汽车工业供应商的财产:老一点的名人如费希尔、安德森、沃尔森、马伦,新一点的象克赖泽尔。当今那批财神老爷在一些门阀森严的俱乐部里饮酒作乐——首屈一指的是那个闹声震天、热气蒸人的乡下俱乐部,申请入会的名单长得望不到头,一个新的年轻申请人,要没有家庭关系,活到老也休想成为会员。尽管门阀森严,大角也不失为一个好客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少数几个靠薪水为生的汽车界经理,不爱那个经理更为集中的布卢姆菲尔德山,反而看中了这一带的“家庭”风光,在此安家落户了。
从前,老一辈大角人端出一副贵族架子,百般轻视汽车界财阀。如今,汽车界财阀统治了整个底特律,也把他们抓在手掌心里了。
从湖上突然吹来微微一阵夜风,晃动了空气,把头顶上树叶吹得籁簌的响。埃莉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汉克·克赖泽尔建议道:“让我们到屋里去吧。”
他们走近屋子,那司机,看来是兼任管家的职务,打开了笨重的大门。
向里走了几码路,亚当站住了脚。他不胜惊讶地说了一句:“鬼才想得到呢!”
埃莉卡在他的身旁,同样吃惊,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接着她吃吃笑了。
他们走进的那间底层起居室里,一切陈设雅致极了——厚厚的丝绒地毯,舒舒服服的椅子,沙发,餐柜,书架,图画,一架唱机在轻轻放送音乐,灯光十分和谐。里面还有个游泳池,有一般游泳池那样大。
游泳池大约有三十呎长,砌着蓝得动人的瓷砖,一头深,一头浅,还有一个三层跳水台。
埃莉卡说:“汉克,我不该放肆发笑。对不起。但这……真叫人想不到。”
“没理由不发笑,”主人和颜悦色说。“多半人笑。很多人把我当蠢才。
其实是,我喜欢游泳。也喜欢舒服。”
亚当一脸惊奇,朝四下看看。“这是幢旧房子。你一定从里到外兜底翻修过。”
“一点不错。”
埃莉卡对亚当说:“不要装着工程师的样子了,让我们去游泳吧。”
克赖泽尔分明高兴了,说:“你要游泳?”
“你眼前是个海岛姑娘。我还不会说话,就会游泳了。”
他领她到一条走廊上。“那边第二扇门。有的是游泳衣,毛巾。”
亚当跟着克赖泽尔到另一间更衣室。
几分钟后,埃莉卡从跳水台的最高一层来了个令人眼花撩乱的燕式跳水。她放声笑着,浮出水面。“我生平还没有到过这么好的起居室。”
汉克·克赖泽尔咧嘴笑着,从低一层的跳台上跳下水去。亚当从边上跳入水。
他们畅游了一番,上来,三人身上都滴着水,由克赖泽尔领着头,穿过丝绒地毯,走到大扶手椅边,椅子上已由那个管家兼司机铺上了厚厚的毛巾。
在第四只椅子里坐着一个灰白头发、弱不禁风的女人,身边放着一盘咖啡杯和烈酒。汉克·克赖泽尔俯下身,在她腮帮上吻了一下。他问:“今天过得好吗?”
“太太平平的。”
“这是我的妻子,多萝西,”克赖泽尔说。他介绍了埃莉卡和亚当。
亚当这就弄明白为什么刚才把佐埃留在闹市区了。
但等克赖泽尔太太倒了咖啡,他们聊着天时,她听说他们约好一起吃过饭,可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她的份,看样子她对这件事并不以为怪。她竟然还打听底特律体育俱乐部的饭菜好坏呢。
亚当心想,说不定多萝西·克赖泽尔已经迁就让步,早不在乎她丈夫在外面的另一种生活——在“联络处”的各种各样情妇。这一点,亚当倒是早听到说过的。事实上,汉克·克赖泽尔对他的那一套看来也不保密,今晚佐埃出现在大庭广众,就是明证。
埃莉卡兴高采烈地聊着天。她分明喜欢汉克·克赖泽尔,今晚的出门,现在的游泳,对她都是美美的。她看上去容光焕发,青春毕露。她在那批现成的游泳衣里,找到了一件三点式的;这对她颀长、苗条的身材真是恰到好处,好几次亚当都看到克赖泽尔兴味十足,眼睛朝着埃莉卡瞟去。
过了一会儿,主人仿佛坐立不安似的。他站起身来。“亚当,要换衣服吗?有样东西我想给你看看,也许还要谈一谈。”
亚当暗自想道,到底谈到正题了——不管是什么正题。
“你的口气怪神秘的,汉克,”埃莉卡说;她朝多萝西·克赖泽尔微微一笑。“我也可以看看这个展出吗?”
汉克·克赖泽尔又来了个他特有的那种呲牙咧嘴的笑。“如果你要看,那正中下怀。”
几分钟后,他们对克赖泽尔太太道了声少陪,撇下她留在起居室里悠悠然啜着咖啡。
他们穿着停当,汉克·克赖泽尔领着亚当和埃莉卡穿过屋子的底层,一面向他们讲解,造这房子的是一个早已作古的汽车大王,也是沃尔特·克莱斯勒和亨利·福特的同时代人。“结实。外墙就象哈德里恩的城墙(公元第二世纪时的罗马皇帝哈德里恩为防异族侵入在英国北部所建的城墙。译者注)一样。仍旧牢靠。因此我把肚子拉开,装进新的五脏六腑。”零件制造商打开一扇格子穿堂门,露出一座螺旋转梯,走下梯,接着领着头,橐橐橐一路走去。埃莉卡跟在后面,小心翼翼的,亚当殿后。
他们沿着地下室过道走去,转眼间,汉克·克赖泽尔在钥匙圈上拣出一把钥匙,打开一扇灰铁门。他们一踏进房里,雪亮的日光灯一下照得通明。
亚当看出,他们是到了一间工程实验工场。这里,房间宽敞,井井有条,可以列为他看到过的配备最好的工场之一。
“在这地方花很多时间。搞小型实验,”克赖泽尔解释说。“我厂里一接到新活,就拿到这里来。琢磨出单价最便宜的最好生产方法。有收成结果。”
亚当记起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跟他讲过的一件事:汉克·克赖泽尔没有工程学方面的学位,在开始独立经营前,只当过技工和工厂领班。
“在这里。”克赖泽尔领着头,走到一只又低又宽的工作台边。台上放着一件东西,上面罩了布,他把布拿掉。亚当好奇地看看布下面的那个金属构造物——钢杆,金属板,加上连结在一起的内部零件装配成的一件东西,大小相等于两辆自行车。外面有个把手。亚当摇了一下把手试试,里面的零件都动起来了。
亚当耸了耸肩。“汉克,我认输了。这到底是什么呀?”
“明摆着嘛,”埃莉卡说,“这东西他是准备送到现代美术博物馆去的。”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我应当这么做。”克赖泽尔咧嘴一笑,问道:“精通农业机器吗,亚当?”
“不见得吧。”他又摇了一下把手。
汉克·克赖泽尔不动声色说:“这是脱粒机,亚当。这样的脱粒机,或者说这样小的,从来没有过。可不错呢。”他语气里透着的那分热呼劲儿,无论是亚当还是埃莉卡,都从来没有听到过。“不管什么种谷子,小麦,大米,大麦,这架机器都打。一小时三到五蒲式耳。有照片可以证明……”
“我对你够了解的,”亚当说。“你说不错,就不错。”
“另外还有件事,也不错。成本。大量生产嘛,就只卖一百块钱。”
亚当一脸怀疑。身为产品计划人员,他正如橄榄球教练懂得标准比赛一样,懂得什么叫做成本。“管保不包括动力在内。”他停了一下。“你那东西的动力是什么?电池?小小的一只汽油马达?”
“早料到你有这一着的,”汉克·克赖泽尔说。“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你讲的哪一种都不是动力。是靠人摇把手。就象你刚才干的那样。就是那个把手。只不过我心目中的人,是深山野林农村里的东方乡巴佬。戴一顶坍边帽。等他的手臂摇痠了,就由女人孩子来接替。他们一连几个钟头坐在那儿,光是摇把手。这就是只花一百块钱造出这架机器的道理。”
“没有动力。真遗憾,我们没法这么样造汽车。”亚当放声笑了。
克赖泽尔告诉他说:“别的我都不管。现在千万帮我个忙。不要笑。”
“行,就不笑。可我还是想不通,偏偏在底特律这个地方,居然来大量生产一架农业机器”——亚当冲着那脱粒机头一点——“为了让它转动,你就一连几个钟头摇把手。”
汉克·克赖泽尔真心诚意说:“我到过的地方,要是你也到过,亚当,或许你就会相信了。这个世界的好些地方都跟底特律离得远。我们在这个城市里伤脑筋的事有一半是:我们忘了其他那些地方。忘了人家并不都象我们一样想。我们以为其他什么地方都象底特律,或者说应当象底特律,所以不管出什么事,都应当按照我们的一套办:按照我们理解的一套办。如果旁人理解不同,那么他们一定是错了,因为我们是底特律啊!在其他事情上我们也是这样。污染。安全。那些事闹翻了天,所以我们必须改变一下。但是还留着好多想法,就象宗教一样。”
“还有一些祭司长呢,”埃莉卡插嘴说,“他们可不喜欢古老的信仰遭到反对。”
亚当朝她白了一眼,意思是说:这由我来办。
他指出:“这工业里有好多正在逐渐高升的人都赞成把老的一套设想重新考虑一下,而且效果也在显示出来。不过,要是你谈到用手操作的机器—
—不管什么种机器——那就不是革新;是要倒退到亨利·福特一世以前的状态了。”他又添一句说:“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干小汽车、大卡车这一行的。这却是农业机器。”
“你们公司不是有农业产品部吗。”
“这跟我可不沾边,我也不想沾边。”
“你们的头头可沾边。你跟他们也沾边。他们听你的话。”
“讲给我听听,”亚当说。“你是不是向我们农业产品部的人提出过?他们是不是把你给拒绝了?”
零件制造商点头称是。“他们和其他人都一口回绝。这就要有人把我带到董事会去。这样我可以引起他们的兴趣。原希望你想个办法。”
汉克·克赖泽尔究竟有什么企图,终于清楚了:要亚当帮个忙,给他弄个门路去见见公司的最高当局,大概是要总经理或者董事长亲耳听一听吧。
埃莉卡说:“你能替他办一下吗?”
亚当摇摇头,不过,话是汉克·克赖泽尔对埃莉卡说的,“他先得赞成这个主意才行。”
他们站着观看这个装着把手的稀罕玩意,亚当生平还没见到过这样与众不同的怪物呢。
话可说回来,亚当也知道,过去汽车公司确实常常搞些科研项目,都是跟生产汽车这个主要活动不大有关系的,或者根本毫无关系。通用汽车公司带头造了外科手术用的人工心脏,还有其他医疗器械。福特汽车公司正在研究宇宙卫星通信设备,克莱斯勒汽车公司正在客串实验计划公社。还有其他一些例子。汉克·克赖泽尔一眼就看出来了,之所以搞这些计划,正是因为每家公司的某个上层人物首先发生了兴趣。
“曾经到华盛顿谈过这个脱粒机的事,”克赖泽尔说。“向国务院中不少人征求过意见。他们都支持。谈到每年定购二十万架机器,支援国外。这算是开个头。但国务院不会制造呀。”
“汉克,”亚当说,“何必通过另一家公司呢?如果你深信不疑的话,你何不自产自销呢?”“有两个原因。一是声望。我没有名气。象你们那类大公司有名望。还有销售组织。我没有。”
亚当点点头。这大有道理。
“另一原因是资金。我凑不出钱。没有钱搞大规模生产。”
“不用说,凭你以往经历,银行……”
汉克·克赖泽尔格格笑了。“我早借了银行钱。多得很,有朝一日他们认为是我把他们拖垮了呢。我自己的钱向来不多。没有钱,就寸步难行,否则倒是怪事。”
这一点,亚当也懂得。不少个人和公司都是这么干的,汉克·克赖泽尔的工厂、生财、存货、这幢房子,他在希金斯湖的住宅,可以十拿九稳,都抵押了大笔款子。万一克赖泽尔把企业让掉,或者把其中一部分脱手,他可以到手几百万现款。在没有出售前,他也象旁人一样,还是月月解决不了现金周转的问题。
零件制造商又摇了一下脱粒机的把手。里面的机器转动了,只是现在什么也转不出来;一定要在顶上一个一夸脱大小的漏斗里喂进五谷嚼一下才行。
“这的确不同寻常。可以说,一直是我的梦想。梦做了好久了。”汉克·克赖泽尔迟疑了一下,看样子这样直言不讳,叫他发窘了,但是他又说了下去:
“这主意是在朝鲜想到的。留意到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用石臼捣谷子。方法原始:费力大,效果小。看到有需要,所以着手琢磨这个玩意。从此一直在研究,做做停停。”
埃莉卡一眼不眨,望着汉克·克赖泽尔的脸。他的经历,她多少也知道一点,部分是从亚当那里听来的,部分是从别的地方来的。突然间,她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图画:一个凶狠、苦战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战士,身处怒目相对的异乡客地,却是如此体贴同情地注意着当地村民,隔了多年以后,当时产生的一个念头,竟然还能象团火焰似地在心里燃烧。
“讲件事你听听,亚当,”克赖泽尔说。“也是讲给你听的,埃莉卡。
这个国家在海外不销农业机器。至少可以说,是不多。我们的太高级,太尖端。这在我们看来就象宗教——照我的说法:一切都得有动力。一定要电动的,或者用发动机,或者不管是什么。我们可忘了,东方国家有无穷无尽的劳动力。你要请一个人来摇把手,就有五十个人象苍蝇,或者象蚂蚁一样赶着来。可我们不喜欢那么办。不喜欢看到苦力扛着石头,建造水坝。那真叫我们恼火。我们认为那样做效率低,不是美国式的;我们说金字塔就是那么样造成的。那又怎么样?事实是:情况明摆在那儿。要改变也要过好长一段时期。另外还有一点:在那儿,高级机器没有好多地方可以修理。因此机器一定要简单。”他那一直摇着把手的手,从脱粒机上移开了。“这个就是。”
亚当暗自想道:汉克·克赖泽尔一面讲话——他这样讲话,可算是滔滔不绝了——一面操作表演他制造的、相信的东西,说来可真奇怪,他这么做着,竟然显出一种林肯式的气质,他又生就瘦高身材,这就更为突出了。
亚当不由得纳闷:这个办法会行得通吗?真象汉克·克赖泽尔所说,有此需要吗?这个计划是值得三大汽车公司之一押上世界声誉一赌吗?
亚当身为产品计划人员,养成了吹毛求疵地分析问题,他就凭着这套训练,象连珠炮一般,开始提出一连串问题。问题包括销售,预期销路,分配,当地装配,成本,零件,航运技术,维修,修理。亚当提出的每一点,看来克赖泽尔都早已想到,早已作好准备,满脑袋都是必要的数字,从这一连串回答里,可以看出这个零件制造商的买卖之所以一帆风顺的道理。
后来,汉克·克赖泽尔亲自驾驶汽车,把亚当和埃莉卡送到闹市区他们的汽车那儿。
在约翰·洛奇高速公路上,一路朝北驱车回家,埃莉卡问亚当说:“汉克要你做的事你会做吗?你会引他去见董事长和其他的人吗?”
“我不知道。”听他的口气,明摆着他心里怀疑。“我就是拿不定主意。”
“我想你应当做。”
他向横里溜了一眼,心里有点好笑。“就那么样吗?”
埃莉卡说得斩钉截铁:“是,就那么样。”
“你不是老对我说,我沾边的事已经太多了吗?”亚当记起了“参星”,“参星”的问世一星期比一星期近了,要他花的时间越来越多,未来的几个月里少不得这么样。何况还有“远星”呢,目前虽在草创阶段,也需要他集中精力,不论在办公室里也好,在家里也好,都少不得花上无数工作时间。
萦绕在他心头的还有斯莫盖·斯蒂芬森。亚当知道他必须马上解决他姐姐特里萨在汽车经销商行里的投资问题,他早该再去一次,在好几个问题上跟斯莫盖摊一次牌啦。下一个星期,好歹也得想办法把这件事安排进去。
他暗自问道:难道他真的再想揽上什么事吗?
埃莉卡说:“那不至于花时间。汉克无非是要求给他介绍一下,好让他把机器作次操作表演。”
亚当笑了起来。“对不起!那样办可不行。”他解释说:不论什么设想,一层层递上去,给公司最高领导考虑的,一定要附有详尽的分析和意见,因为从来没有什么东西随随便便扔在总经理和董事长办公桌上的。亚当要办,就得通过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和业务副总经理哈伯·休伊森,即使是这么办,也还得遵守规则程序。要不把整个建议详细审核一下,算出成本,定出可能的销售量,写出专门推荐的书面意见,那也不准送到次一级的上司手里。
这样做也完全对头。否则的话,成千上百个想入非非的计划,就会把决策制订的途径堵塞住了。
在这件事上,虽然日后也许还会有人卷进去,但是首当其冲的就得是亚当。
另外还有一点:假如农业产品部正象汉克·克赖泽尔坦白承认的那样,已经拒绝了脱粒机计划,那么亚当再度提出来,无论成败,都会树敌。农业产品这一部门,同汽车业务比起来,虽然规模不大,但终究是公司的一个部门,何况到处树敌也决不是上策。
今天晚上,亚当终于为东道主的操作表演和种种设想打动了心。不过,沾上了边,会得到什么好处呢?成了汉克·克赖泽尔的后台,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呢?
埃莉卡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哪怕要干些什么,我看也比你干其他那些事要有用得多。”
他带着刺回答了一句:“大概你是要我不去管‘参星’、‘远星’……”
“为什么不呢?那些玩意可填不饱肚子。汉克的机器,倒会填饱肚子。”
“‘参星’会填饱你我的肚子。”
说虽这么说,亚当也知道末一句话显得沾沾自喜,但又有点蠢头蠢脑,因为他们快要闹出一场无谓的争论来啦,谁知埃莉卡却一下子就反击过来:
“大概你关心的只有这件事。”
“不,不是。还有更多的事要考虑呢。”
“譬如说,什么事?”
“譬如说,汉克·克赖泽尔是个投机分子。”
“我喜欢他。”
“我早看出来了。”
埃莉卡的声音冷冰冰的。“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见鬼!——没什么。”
“我说啦:你是什么意思?”
“好吧,”亚当回答,“我们在游泳池边那会儿,他脑子里一直在想脱你的衣服。这你也知道。看来你并不在乎。”
埃莉卡的脸刷地红了。“对,我是知道的!对,我是不在乎。我可以老实告诉你,这我喜欢。”
他虎着脸说:“可我不喜欢。”
“我想不出是什么道理。”
“这话倒是什么意思?”
“意思嘛,汉克·克赖泽尔是男人,一举一动都象个男人。就是那么样,他让女人感到是个女人。”
“大概我做不到。”
“你万万做不到!”满汽车都是她的火气。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心里倒还明白,事情已经闹僵了。
亚当把声气软下来。“瞧,也许最近以来,我没有……”
“你所以反对,是因为汉克让我感到快活。是女人。是有人要的。”
“那么我真抱歉了。大概我把话说错了,这点脑子里想得还不够多。”
他又补上一句说:“再说,我是要你的。”
“是吗?是吗?”
“那还用问。”
“那么为什么你不再亲我了?难道你不知道已经有两个月了?这以前,不知有几个星期,几个星期了。你要我向你开口,让我感到那样的贱。”
他们汽车驶离了高速公路。亚当一味内疚,停下了车。埃莉卡抽抽咽咽哭着,脸贴在另一面车窗上。他伸过手去轻轻抓她的手。
她一把推开。“不要碰我!”
“瞧,”亚当说,“想来我是头号傻瓜……”
“不!不要这么说!一句话也不要说!”埃莉卡咽下了眼泪。“你当我要你现在亲我?求了以后?一个女人不得不开口求人,你想她心里是怎么个滋味?”
他等了一会,只觉得无能为力,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好。于是他开动了汽车,离开夸顿湖还有段路,在那段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亚当象往常一样,先让埃莉卡下车,才开到汽车间去。分手时,她平心静气地对他说:“我已经想过多次了,也不光是今晚才想到的。我要离婚。”
他说:“我们以后再谈吧。”
埃莉卡摇摇头。
等他进屋,她早到了客房里,锁上了门。这一夜,他们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却睡在不同的地方。
二十
“把坏消息说给我听听,”斯莫盖·斯蒂芬森对帐房洛蒂·波茨说。“我宕了多少帐?”
洛蒂一副长相象是个女的尤利亚·希普(英国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大卫·科波菲尔》中的一个人物,原是某法律事务所的职员,面貌丑陋,阴险狡猾,是个资产阶级利己主义者。译者注),一举一动也往往是那么样,但是脑子却快得象刀片。她拿着一支细长的金铅笔,一下就把数目算出来了。
“把我们刚刚交货的汽车也算在里面,斯蒂芬森先生,老板,是四万三千元。”
“银行里有多少现金,洛蒂?”
“这星期和下星期的工资都付得出,斯蒂芬森先生,老板。剩下可没多少了。”
“嗯。”斯莫盖·斯蒂芬森伸出手摸了一下浓密的胡子,身子向后一倒,十指交叉,按在肚子上,最近肚子又大了点;他漫不经心地提醒自己,必须马上想个办法减轻体重,譬如象节制饮食,不过这样一想,他心里却发闷了。
斯莫盖生就这么种性格,对于今天早晨突然落到头上的经济危机,并不感到惊慌失措。他已经闯过不少次危机,这一次好歹也会对付过去。他把洛蒂说出的数目考虑了一下,再心算了一番。
这天是八月第一周的星期二,他们两个人是在郊区那个大汽车经销商行,斯莫盖的夹层楼面办公室里,斯莫盖坐在办公桌边,穿了蓝绸外套,系着花花绿绿的领带,好象是制服一样。洛蒂坐在他对面,恭候吩咐,周围放着几本打开的帐册。
斯莫盖想:眼下象洛蒂那样态度的女人可不多了。但话又说回来,假如造物主在你呱呱坠地时跟你恶作剧,把你弄得象洛蒂那样的丑,那你就得在别的方面补回来。的的确确!——她是条狗!三十五岁左右,看上去倒象五十岁了,一副傻里傻气、七歪八斜的相貌,牙齿暴出,眼睛带点斜视,头发杂乱无章,仿佛刚从脑袋上长出来似的,嗓子象铁轮圈在鹅卵石上滚着那样的嘎喇嘎喇……斯莫盖不再去想这些了,他提醒自己,洛蒂这人一片赤诚、无限忠心、绝对信得过;他们一起从困境中爬了出来,要没有她管帐,他也许压根挺不过来。
斯莫盖毕生遵守这个格言:你要一个女人死守在身边,那就得找个难看的女人。漂亮的姑娘好比珍珠宝贝,但就是水性杨花。难看的女人总是死心塌地烧饭做菜。
多亏另一个难看的姑娘,他才事先晓得这天早上要有危机临头。他真感激她通风报信。
她名叫约兰达,昨天深夜,她往他家里给他打电话。
约兰达在闹市区一家银行里工作,斯莫盖跟这家银行有往来,靠银行放款,他手里才有了一批汽车存货。她是副总裁的秘书,有门路弄到机密情报。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脱剩奶罩裤衩,约兰达体重足足两百磅呢。
一年前,斯莫盖到那银行里去,一看到她,他顿时感到她大有可能做个帮手。随后他就打电话,邀约兰达吃饭,从此以后就让他们的友谊不断增长起来了。现在,他们大约每两个月碰一次头;这之间,他给她送鲜花,送糖果。糖果,约兰达是成磅成磅吃的。斯莫盖还两次带了她到汽车旅馆里去过夜。后面这件事,他可不大高兴多想,但是,约兰达,难得碰到这样的经历,始终感激涕零,为了报答恩情,她按时把有用的银行消息向他通风报信。“我们那批对帐员打算对经销商的库存来次突击检查,”昨夜她在电话里通知他。
“我料想你是要知道的——你的名字也列在单子上。”他顿时警觉起来,问:
“几时开始查帐?”“明天一早,不过谁也不通知。”约兰达又添补一句说:
“我没法早一点打电话给你,因为我下班晚,也不便用公家电话。”
“你这孩子聪明。名单上有多少人?”
“八个经销商。我把名字抄下来了。要我来念一念吗?”他谢天谢地,多亏她设想周到。“麻烦你了,小宝贝。”
斯莫盖听到自己的名字是倒数第二,就放了心。假如对帐员也象平时一样,按名次检查,那就是说,要过三天,才会到他这儿来。因此他有两天时间可以张罗,时间虽然不多,但是总比明天就来个突击查帐要好些。他记下了其他几个经销商的名字。三个是熟人,他要给他们通个风;改天他们不定会报答他的。
他对约兰达说:“你打电话给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们最近不大见面呀。”
他们你爱我爱地交谈了一会,收了场,斯莫盖心中有数,这要他在汽车旅馆里再花上一夜时间,不过这也值得。
第二天一早,他把洛蒂叫了来。他偶尔也对她献上基本功报效一番,但是她,不论什么时候,也不忘记叫他“斯蒂芬森先生,老板”。他召她一来,结果就听到了她的报告——斯蒂芬森经销商行宕了一大笔帐。
所谓“宕帐”,就是说斯莫盖销掉了汽车,但是没有把售车所得的款子转到当初借给他钱购买汽车的银行里。汽车是银行贷款的担保品;所以,银行里既然没接到汽车出售的通知,就以为汽车还好端端地在斯莫盖的手里。
其实,价值四万三千元的汽车已经不翼而飞了。
在过去几个星期里,银行里接到过几笔货物的销售报告,但决不是全部详情,银行和信贷公司总是定期检查经销商行的存货,一查之下,短缺的情况就会漏底。
这个前赛车手又摸着胡子,沉思起来。
斯莫盖跟所有的汽车经销商一样,知道经销商行偶尔宕个帐,是正常的,有时候也是必要的。诀窍就在于,不要干得太过分,也不要被抓住。
之所以出这个问题,原因就是汽车经销商买进一辆新车,非得弄到现款不可,通常是向银行或者向信贷公司借钱。可是有时借款不足。经销商可能缺少现款,但又少不得现款——倘若眼前的销路大有希望,买进更多的汽车就要付现款,开销也要付现款。
不用说,经销商的办法是,做成一笔交易后,总是慢点入帐。就这样,经销商从购买汽车的主顾那里拿到了货款,却拖上个把星期,才将出售实情报告债权人:或则是银行,或则是信贷公司。在此期间,经销商就挪用了那笔钱。而且,日期一到,又有批汽车卖了出去,再慢一点做手续,就又可以暂时挪用一下那笔钱了。这多少有点象变戏法。
银行和信贷公司都知道有这种变戏法的事,但也合情合理,来个眼开眼闭,只要经销商不是公开“宕帐”,就听凭他们暂时拖欠一下。不过,象斯莫盖目前这么大数目的宕帐,他们未必见得马虎了事。
斯莫盖·斯蒂芬森轻声说:“洛蒂,趁那些查帐的还没来,我们就得弄回几辆汽车放在手里。”
“我料想你会这么说的,斯蒂芬森先生,老板,因此我做了一张名单。”
帐房从办公桌那边把两张夹起来的纸片递过来。“这些都是过去两个星期里我们的顾客交货单。”
“好姑娘!”斯莫盖把名单匆匆看了一下,看到洛蒂在每个名字后面都写上了地址和电话号码,连同买去的车型和车价,不由得暗暗赞许。他动手在相当近的地址上作了记号。
“我们两个分头去打电话,”斯莫盖说。“我已经划出了十四个名字先打。我打头上七个;你打另外几个。明天早上,一早就要汽车送来。你总知道话怎么讲。”
“是,斯蒂芬森先生,老板。”洛蒂以前也干过这种事,现在她把斯莫盖作出的符号过到她自己的一份复写名单上。她要到楼下她办公的小房间里去打电话。
洛蒂一走,斯莫盖·斯蒂芬森就拨了名单上的第一个电话号码。一个好听的女子声音来接了电话,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打电话来,”斯莫盖带着蜜甜蜜甜的推销员语调谈起来,“只是想知道一下,我们有幸卖给贵方的那辆新车,是不是还满意。”
“我们很喜欢。”那女人的语气有点惊讶。“干吗?有什么毛病吗?”
“一点毛病也没有,太太。我只是亲自来检查一下,凡是我的主顾,我都是这样对待,保证皆大欢喜。我就是这样做生意的。”
“呃,”那女人说,“想来这是个好办法。眼下,看来没多少人肯那么关心了。”“我们可关心。”此刻斯莫盖抽起了雪茄;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椅子朝后仰着。“我们这儿全体人员,真的都非常关心。讲到这个问题,我倒有个建议。”
“哦?”
“既然你们的汽车还是刚使,那么何不明天开到我们这儿来,让我们的维修部彻底检查一下。这样嘛,我们就可以看看有没有出什么毛病,其他有什么需要校正一下的,我们也可以校正校正。”
“可我们汽车买了一个星期还不到……”
“那就更有理由,好弄弄清楚是不是一切都顶呱呱的,”斯莫盖滔滔不绝说。“我们愿意为你们服务;真的愿意。而且不取分文。”
“你确是个与众不同的汽车商人,”听电话的那个女人说。
“好说,好说,太太。不管怎么样,承你这样夸奖,我总是不胜感激。”
他们讲妥,第二天早上八点钟送汽车到维修部来。斯莫盖讲清楚,要派一个最好的机修工来干这个活;汽车来得早,安排起来就容易些。那女人的丈夫,经常驱车到闹市区他的办公地方,这下要不搭人家的车子,就要乘公共汽车了。
斯莫盖又打了个电话,结果相同。之后再打了两个电话,都吃了闭门羹——明天不便把汽车放出来;他觉出对方态度坚决,就不再强求。打第五个电话时,他换了手法,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想换一下而已。
“我们虽不是绝对有把握,”斯莫盖告诉车主——一个亲自来接电话的男人——“可我们总认为你的新车或许有个缺点。坦白说,我真不好意思打电话给你,但是我们要替顾客着想,我们可不愿意冒半点风险。”
“用不着不好意思,”那人说。“我倒高兴你打电话来。出了什么毛病?”
“我们认为可能有点漏气,一氧化碳渗到乘坐室里。你也好,你那些乘客也好,都不会闻到,但是这个气味也许有危险。老实说,这个星期我们从厂里拿到的两辆汽车上都发现了这个毛病,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要把最近拿到的其他所有车子都检查一遍。我尽管不乐意承认,但是,看来也许是厂家的一个小小过错。”
“你用不着说给我听;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人说。“我本人也是做买卖的,老是碰到劳工问题。现今人家这样帮你忙,他们就是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这种态度,我确实领情。”
“我开铺子就是这个样子,”斯莫盖直说道,“我敢说你也一样。那么明天早上你的汽车能不能保证开到这儿来?”
“当然可以。我一早就开来。”
“真是心上搬走了一块大石头。自然啰,不收分文,啊,对了,从现在开始到明天这段时间里,劳你驾,开起车来可把窗子打开。”斯莫盖的艺术手法从来不惜添油加酱。
“谢谢你的通知!我要告诉你件事,先生——我感动极了。没问题我们以后还会再做生意。”
斯莫盖笑容满面,挂上了电话。
早上九十点钟,洛蒂·波茨和她的老板比较了一下战果。帐房弄到了四辆汽车,答应第二天送来,斯莫盖弄到了五辆。如果全部送来,九辆车子已经绰绰有余,但是,从现在开始到明晨这段时间里,有些车主可能改变主意,也可能出了什么问题,汽车不能来了。斯莫盖决定还是防个万一的好。他从洛蒂给他的名单上又挑选了八个名字,他们两个就回去分别打电话了。到中午时刻,总共有十三辆汽车的主人,都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把汽车送回斯蒂芬森经销商行,理由不等。
下一步就是斯莫盖同维修部主任文斯·米克松谈判了。
米克松这人生来象只欢蹦乱跳的兔子,秃顶,年纪将近七十,他主持维修部,象是个熟练的侍应员领班。不论什么汽车的病症,都可以立刻诊断出来,一手组织工作,真是没话说的,顾客都喜欢他。可是,文斯·米克松有个弱点:他是个酒鬼。一年有十个月,涓滴不饮;经常一年有两次,喝得烂醉如泥,有时候把活搞得一团糟。
别的老板决不会容忍这样的情况。这点,米克松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假如他丢了工作,象他这把年纪,休想再找到工作了。另一方面,斯莫盖却精明透顶,把这情况作了番估计,猜测到对他有利的种种好处。文斯·米克松,尽责时,可了不起;失职时,斯莫盖就另想办法。斯莫盖也可以放心,即使有时违反了商业道德,他这个维修部主任也不会找人麻烦;此外,碰到类似目前这种困难情况,不管提出什么要求,米克松总是有求必应。
他们一起安排了明天的对策。
叫回来的一辆辆汽车一到,就要赶紧带到维修部去冲洗,用吸尘器把内部打扫干净,将发动机仔细擦一遍,保证机罩一拉开来,就显得面目全新。
车主放在杂物箱里的东西都要出清;分别盛在一只只塑料袋里,袋上系上标签,这样,以后可以放回原处。牌照要拿掉,小心记下牌照号码,可以保证最后物归原车,不出差错。轮胎必须涂上一层黑漆,冒充新胎,尤其是轮胎花纹显出磨损的地方。
之后,那十二三辆汽车,都开到商行后面筑有围墙的空地上,还没有售出的新车就是存放在那里的。
如此而已。再也不做其他什么样的事。过两天后,那几辆汽车,除了收拾干净之外,都要照送来时一样还给车主。
不过,在此期间,那几辆汽车都要放在店里,听候银行对帐员查点,斯莫盖但愿他们深信他手里那批尚未售出的汽车不少一辆。
斯莫盖沉吟道:“银行里那些家伙大概要到后天才来。但是人家却盼着明天晚上就要回汽车。下午你得一个个给人打电话,编上好些理由,再拖它个一天。”
“不要着急,”文斯·米克松安他心说,“我会提出充分理由来的。”
他的老板正颜厉色,瞅他一眼。“只要你不灌黄汤,我就不着急。”
那兔子似的维修部主任举起一只手。“这事情不办好,一调羹也不喝。我打包票。”
斯莫盖凭着经验,知道这会说到做到,但是,为了保险起见,他满口答应事后马上给他喝个够。这个战略他难得一用,可是,他非得拿准,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内文斯·米克松不出问题呀。
“路程表怎么办?”维修部人员问。“到眼下,有几辆汽车表上会指出走了几百哩的。”
斯莫盖思忖起来。这里不免有危险;有几个银行对帐员对经销商的花招也一清二楚,在稽核新车时,什么都要检查,包括路程表在内。但是,由于州法的规定,现今乱改路程表已经变得不大好办;何况,本年度车型的汽车上,装的又是防改的路程表。
“没什么防改不防改的,”米克松一听到斯莫盖提醒他这件事,就一口咬定说。维修部主任从口袋里摸出一套多型小铜钥匙。“看见这些了吗?是南卡罗来纳州格林维尔市一家叫‘万能公司’的工具铸模行做的。谁都能买到,要把路程表往哪拨就往哪拨;你说就是了。”
“新的路程表怎么办——一变动号码,不就落下白线吗?”
“白线是从塑料盒里出来的,塑料盒只要一摆弄,就会碎掉。但是,做那些钥匙的,也出售新塑料盒,不会碎的,每只一块钱。我有两打放在外面,还定了许多呢。”米克松咧嘴笑了。“包在我身上,头头。那一批汽车里有哪只路程表上是超过五十哩的,我都会拨回去。等车主拿回汽车前,我再把路程表恢复原样。”
斯莫盖高高兴兴地拍拍他伙计的肩膀。“文斯,我们的情况不能再妙啦!”
到第二天早上九十点钟,看来他们的情况是不能再妙了。
果然不出斯莫盖所料,有三辆答应来的汽车没有漏脸,可是,其余的十辆都如约送到了,让他拿来派用处,已经绰绰有余。在维修部里,冲洗,打扫,油漆轮胎,在飞速进行,其他的活都留在后面做。有几辆汽车已经由文斯·米克松亲自开到存车场上。
另外一个喜讯,就是银行对帐员正接着约兰达的名单上那八个经销商的名字依次检查。斯莫盖昨天通风报信的三个经销商,有两个已经来过电话,把他们自己和其他经销商行的情况告诉了他,依次检查这一点就昭然若揭了。也就是说,斯蒂芬森汽车公司,明天管保受到检查,不过到今天下午一切都会准备妥当。
斯莫盖也没什么真正担心的事,只要不查出他的真正存货情况,让他安然度过今明两天就行。生意通常都是非常兴旺,店里资金雄厚,他也知道,过个把月光景,他又可以把帐面拉平,不会宕一大笔帐了。他暗自承认:风险实在冒得太大了点儿,但话又说回来,他以前也赌过,也赢过,这就是为什么他长久以来一直是个得法的汽车销售商。
十一点三十分,斯莫盖在夹层楼面办公室里休养精神,啜着兑上白兰地酒的咖啡,这时候亚当却不经通报,走进来了。
自从今年年初斯莫盖·斯蒂芬森跟亚当初次会面以来,亚当已经来过好几次,这一次次来访,叫斯莫盖感到有点不自在了。现在他看到亚当,比往常更其不快。
“你好!”他招呼了一声。“不知道你来了。”
“我来了有一个钟头了,”亚当告诉他说。“多半时间在维修部里。”
亚当说话的口气和相当严厉的脸色,不由斯莫盖不自在。他嘟嘟囔囔说:
“该想到你来这里,还是通知我一下的好。这是我的铺子。”
“我本该如此,可是一开头你就告诉我……”亚当把上几次来访时也带在身边的黑色活页文件夹打开,翻了一页。“我第一次到这儿来,你就告诉我:‘这儿,对你什么都不保密,好比掀开屋顶的妓院。你可以翻看我们的帐册、案卷、清单,正象你姐姐一样,她是有权这样做的。’后来你说……”
斯莫盖咆哮起来。“算了,算了!当初不知道我在对录音机讲话。”他疑神疑鬼地瞪着眼。“说不定你是用录音机来着。”
“如果我用了,你早就知道了。我凑巧记性好,再则,碰到我跟什么事沾了边,我也记笔记。”
斯莫盖真想知道,那黑色文件夹的活页里另外还记着什么。他招待亚当说:“请坐。喝点咖啡?”
“不,谢谢你,我站站好了。我是来告诉你我这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
我还要通知你,因为我认为你理该知道,就是说我要劝我姐姐把你店里的股份卖掉。此外”——亚当又触触黑色活页文件夹——“我也打算把这个送到我们公司销售部去。”
“你要干什么?”
亚当不动声色说:“我想你已经听到了。”
“那么里面到底是些什么?”
“其中有这么件事,就是你的维修部这会儿正把好几辆旧车上的车主物证,有计划地拆卸下来,冒充新车,跟真正的新车一起放在你的存车场上。
顺便说一句,你的维修部主任还为那些保用的汽车开假修理单,其实根本没有修理,可是这笔帐将来当然会算在我们公司的头上。眼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干这种事,不过我想我猜得出来。但是,既然事情跟特里萨有关系,我就要打电话给你的银行,把我看到的一切向他们报告,请他们给我开个窍。”
斯莫盖·斯蒂芬森轻轻说了一声:“老天爷!”
他知道天已经坍了下来,这样的坍法倒是他始料不及的。他还看出了他一开头就犯的错误:那就是对亚当·特伦顿毫不隐瞒,让他在店里那样到处乱跑。当初斯莫盖把亚当看作一个头脑灵活、讨人喜欢的总公司人员,工作上自然有一手,否则也不会干这个工作了,不过,在别的方面,包括经营汽车经销商行在内,都是外行。所以,斯莫盖认为一律公开反而可以掩盖耳目,因为如果封锁消息,亚当就会觉察出来,他也免不了好奇,反过来,什么也不瞒他,那就不会如此了。况且,斯莫盖也相信,要是亚当看到他姐姐在经销商行里的权益没有被滥用,其他的事情就不会过问了。事到如今,经销商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切都失算了,可惜已经来不及啦。
“请帮我个忙,”斯莫盖恳求道。“给我一分钟时间想一想。然后,至少也要让我们谈谈。”
亚当没好声气回答说:“你要想的无非是用什么方法来拦住我,那可办不到。何况我们要说的话,都说了。”
经销商的嗓门扯高了。“你到底怎么知道我心里要想的是什么呢?”
“好吧;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这点:你是个骗子手。”
“那是胡说八道!我可以揪你到法庭去告状。”
“我心甘情愿在证人们面前把这些话再讲一遍,”亚当说,“不管传我到哪个法庭去都行。可你决不肯这么做。”
“怎么是骗子手?”斯莫盖认为他还是尽量弄个明白的好。
亚当一屁股坐到办公桌面前的椅子里,打开黑色活页本。
“你要全部清单?”
“一点不错!”
“你借保用耍花招。修也没修,可你叫厂商白白出钱。你把不必换的零件换了,再把换下的零件放回库存里重新使用。”
斯莫盖还是不罢休:“你给我举一个例子听听。”
亚当翻了几页。“例子不止一个,不过这个倒是有代表性的。”亚当一五一十讲了出来:有辆几乎全新的汽车到了斯蒂芬森汽车公司的维修部,车上的化油器只要稍整一下就行了。但是整也不整,却把化油器拆下来,装上一只新的,单上开明是厂商保用的。过后,把那拆下来的化油器小修一下,其实当初一开头就得这样做的,修好再放到维修部的库存里,日后当做新件出售。亚当记下了日期,修理单号码,发票号码,化油器标记。
斯莫盖的脸红了。“谁说你可以偷看我的维修记录来的?”
“是你说来的。”
据亚当知道,要防止这一类的弄虚作假有的是办法。三大公司都有办法。
可是,由于机构庞大,再加上偌大的维修处理工作纷繁,象斯莫盖那样的经销商就有可能经常破坏这个制度了。
他顶了一句:“维修部里的事情,什么都要我来管,那可办不到。”
“你是负责人。再说,文斯·米克松也是照你的吩咐办的事,今天就是这么样在办事。附带说一下,他另外还干这样一件事,就是在开给顾客的修理帐单上还添上种种项目。你要例子吗?”
斯莫盖摇摇头。他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狗崽子做事竟会那样周到,看到的和了解的竟会那样多。但即使斯莫盖听着,他心里也在拚命思索,从前在势均力敌的车赛中,碰到他需要超过或者施计巧胜跑在前面的人,他总是这么思索来着。
“说到顾客,”亚当说,“你那些售货员开的信贷利率仍旧高达一分,哪怕《公平买卖法》里规定那是非法的,还是照样干。”
“人家愿意那样嘛。”
“你是说,是你愿意那样。尤其是,你开嘛是开的‘九厘’,实际利率却超过每年一分六。”
斯莫盖不改口说:“这也坏不到哪里。”
“这我承认。用此办理的其他经销商也会承认的。不过,他们可能不喜欢你在竞销方面经常玩把戏。你在售货单上填迟日期,在其他单子上篡改日期……”
听得出来斯莫盖在呻吟。他摆一摆手,认输了。“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亚当停住嘴不说了。
斯莫盖·斯蒂芬森知道:特伦顿这家伙有他的一手。换做其他骗术,斯莫盖或许多少可以脱出身来,甚至完全可以溜掉,可是在这花招上却办不到。
经销商在规定的期限里销掉一辆新车,汽车制造厂商总是按时赏给经销商一笔奖金,通常是销掉一辆赏五十元到一百元。由于一进一出要成千上万块钱,所以,这样的竞争总是严加控制,但是也有种种办法可以应付过去,斯莫盖时时使出一切手法来应付。这么种表里不一的欺骗手法,如果让制造厂商的销售部门知道了,可不大肯饶恕。
斯莫盖不知道,亚当是否也晓得,他店里把去年车型的展览车上的路程表拨回后,就当作新车卖了出去。他可能是清楚的。
在那么样短短的时间里,一个人到底怎么能发现那样多的事情?
亚当要解释清楚,是办得到的。他可以解释清楚,象调查研究、寻根究底、分析理解、将零星情报拼凑起来,象这样的事,对于一个头儿尖儿的汽车产品计划人员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此外,办事麻俐也成了亚当的习惯。
斯莫盖眼睛朝下瞅着面前的办公桌;看样子他在趁机考虑几分钟前问过的问题。现在他抬起了头,轻轻问道:“不管怎样,你站在谁的一边?你要关心的到底是谁的利益?”
亚当早料到有这一问。昨天晚上和今天清晨,他也这么样问过自己。
“我过去到这里来,是代表我的姐姐特里萨,还有她在这店里的百分之四十九的经济利益。我这次来还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说,我对欺骗勾当不当一回事,特里萨也不会马虎,她丈夫克莱德,如果在世的话,也不会不追究。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照我刚才告诉你的步骤办到底。”
“谈到那种步骤嘛。你打算走的第一步,就是给银行打电话。对吗?”
“对。”
“好,聪明-倔强-高尚-崇高-伟大的先生,让我来告诉你会出什么事吧。
银行会大起恐慌。稽查员今天下午会光临,明天他们会搞到法院裁决,封掉这个店,没收存货。好,下一步,你说你要把那份笔记交给你公司销售部人员。知道他们会怎么干。”
“猜想起来,大概是取消你的特权。”
“不是猜想。事情就会这么样。”
两个人面面相觑。经销商隔着办公桌凑过身来。“这么一来,特里萨和那几个孩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呢?你想想,一个呜呼哀哉的铺子,它的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会值多少呢?”
“铺子不会呜呼哀哉,”亚当说。“公司会叫某个人临时负责,以后再指定一个新的经销商。”“一个临时负责人!你想想,一个外行当掌柜会好得了多少?——破产倒有份。”
“既然你提到了破产,”亚当说,“那么,看来你这正朝着破产这条路跑呢。”
斯莫盖一个拳头猛击下来,把办公桌上的一切都震动了。“哪里会破产!
照我这样搞,就破不了产。只有照你那套搞,才免不了。”
“哪儿象你说的。”
“那就别管我说的!我这就叫帐房到这儿来!我会拿出证据来的!”
“我已经同波茨小姐看过帐了。”
“那么,妈的,你再同我一起看看!”斯莫盖站着,咆哮如雷,高高耸立在亚当面前。经销商两只手攥紧又放松。两只眼睛直冒火。
亚当耸了耸肩。
斯莫盖用内线给洛蒂通了电话。她一答应马上来,他就把电话啪地放下,喘着粗气。
时间花了一个钟头。
在一个钟头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争论,斯莫盖·斯蒂芬森百般声辩,经销商用铅笔在办公桌面上作了不少计算,洛蒂·波茨把记帐办法详细讲解了一通,对远在几年前财务上的一些先例作了一番审查。
结果,亚当终于暗自承认,事情还可挽回。只要听其采取某些不合常规的办法,看准新车的销路不断上升,那么从现在起一个月内,斯莫盖要使店里经济上恢复正常,也未始不可能,也是办得到的。否则的话,派别人临时经营,这就象斯莫盖指出的那样,结果也许会弄得不堪收拾。
不过,要让斯蒂芬森汽车公司存在下去,那么应付银行对帐员的弄虚作假,亚当就得不当一回事。现在他完全了解了;不再是什么猜测了。在他们重摆事实时,斯莫盖供认了宕帐的情况和应付明天新车查对的计划。
亚当但愿不知情。他只求当初他姐姐特里萨压根就没有叫他插手这件事。现在他才恍然大悟,他公司的公私利益冲突规则定得多么明智,那套规则上不是禁止汽车公司职员同汽车经销商行在经济等方面有任何牵连吗。
洛蒂·波茨收起帐册,走了后,斯莫盖顿时摆出一副挑战的架势,站在那里,双手叉腰,眼睛瞪着亚当。“怎么样?”
亚当摇摇头。“毫无改变。”
“为了特里萨,就会改变的,”斯莫盖轻声说。“这个月,好大一笔款子的支票到手,下个月呢,说不定两手空空。还有一点——就是你责怪我的那一大套。你可压根没说我欺骗了特里萨。”
“因为你没有骗过。只有在这方面一切都对头。”
“如果我安了这个心,我也骗得了她。难道我骗不了吗?”
“大概是骗得了的。”
“可我没有骗她,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查明有没有这个情况吗?”
亚当有气无力说:“并不尽然。我姐姐愿意看得远一些。”他换了口气,添补一句说:“我对我服务的公司也负有责任。”
“他们可没有派你到这里来。”“这我知道。但是我没有料到竟会有我发现的一切事情,这下子——我身为公司的人——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你敢说你非这么办不可?为了特里萨和那几个孩子,也得这么办?”
“我敢说是这样。”斯莫盖·斯蒂芬森摸摸胡子,沉思起来。一脸怒容已经消失,他一讲话,声音低低的,有点央求的声调。“我请求你做一件事,亚当——不消说,这会帮我忙——可你这么做是为了特里萨。”
“做什么?”
斯莫盖恳求道:“马上就离开这儿!把你今天知道的事都忘个干净!再给我两个月时间让经济上恢复正常,因为这个铺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在这段时间里不能解决的。这你也知道。”
“我不知道。”
“可你知道‘参星’要上市了,你也知道这会大有销路。”
亚当迟疑不决。一提到“参星”,他就心旌摇曳了。假如他信得过“参星”的话,那么他显然也相信,有了“参星”,斯蒂芬森汽车公司就会生意兴隆。
亚当没好声气问了一句:“就算我同意了。等两个月满了,会怎么样呢?”
经销商指指黑色活页笔记本。“你把那些笔记交给你公司销售部人员,就象你刚才说的那样。这一来,好,我少不得卖掉或者失掉特权,但是出盘的铺子却会兴旺发达起来。比起现在的拍卖来,特里萨的那一半会多拿一倍,也许还不止一倍呢。”
亚当迟疑不决了。虽然还是免不了欺骗,但是非得妥协让步不可。
“两个月,”前赛车手央求道。“这也不算要求过高。”
“一个月,”亚当毅然决然说。“从今天算起一个月;不必多谈了。”
斯莫盖分明松了口气,他咧嘴笑笑,这下亚当才知道上了当。但如今木已成舟,亚当不由得垂头丧气,因为他干下的事违悖了良心,也没有见识。
可是他下了决心,从今天算起一个月后,要把记录斯蒂芬森汽车公司情况的笔记交给公司销售部门。
斯莫盖,不象亚当,并不垂头丧气,反而兴高采烈。虽然刚才出于商人的本能,要求给他两个月的时间,其实他只要一个月就行了。
到那时候,有许多情况会发生;总会有转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