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拉那宁:劳伦斯理想中的人类乐园
作者:李洁琼
劳伦斯已经将这三处环境统一起来,并对它们丑恶的一面不断加以描绘与强调。而小说第一版并没有把特沃舍尔村融入丑恶的一方,作家是有自己的用意的:他在构思第一版时所考虑的还只是要突出无产阶级与有产者之间的对立,还认为仅是资本家的行径是需要抨击的,因而也只对煤矿重点描绘,让读者感受到残酷而丑陋的工业社会的逼近。而在写最后一稿时,他觉得底层的煤矿工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与资本家一样,都崇拜金钱、权力,都忠实于现代文明的那些机械刻板的理性约束。从矿工们生活的环境就可以看出劳伦斯对他们的厌恶,他对生活在底层的人不再有那么多的同情之感,从本质上来说,矿工生活的村子与矿主操纵着的煤矿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现代机械工业的产物,都是“肮脏与阴沉”的。小说第三版接下来便开始着重描绘园子后面的树林了,康妮在拉格比宅感到非常郁闷和不安:
有时她狂奔着穿过林园,丢开克利福德,在羊齿草丛中俯卧着。这样她便可以摆脱她的家……她得摆脱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树林是她唯一的安身处,她的避难所。(第三版,第23页)
在康妮与树林之间关系的描述中充满了象征的意味,一个穿梭于工业社会与大自然之间的现代人,被现代文明与现代工业生活方式压得无法喘息,只有逃往那还未被工业文明入侵的树林之间,渴望在那里得到一份安宁、一份慰藉。作家在一开始就将树林喻为人类的“避难所”,我们将会在小说中看到这一词语的重复或隐喻式地出现。
康妮到树林中去给守林人捎口信,却碰见了洗浴中的守林人,这一小说情节在三个版本中都存在,这也是女主人公自我意识觉醒所走出的重要一步。我们先来看看在第一版中劳伦斯对她走入树林这一环境是作如何处理的:
下午,康丝坦斯去送口信。她喜欢散步也有所目的。农舍前面的门关着,没有人来过。她绕到农舍后面,突然,在院子里,帕金正在擦洗身子……(第一版,第27页)
我们几乎没有看到环境描写,对整个树林一点儿感性认识都没有,更没有产生出一种环境使人物性格或心态得到烘托的想法,很显然,作家的用意也不在此,他甚至没有细细地体味康丝坦斯当时的处境和心境,便将这一情节中的环境一掠而过。不仅是在这一场景中,在康丝坦斯与查特莱推车到树林里去,或者是她与守林人帕金在树林中的每一次相遇,都像这一情节中所展示的一样,几乎没有林中环境的描写。作家在第一版中将重心与焦点放在劳资矛盾上,因此,他对社会环境的描写要更为详细和用心。如:康丝坦斯驱车前往特沃舍尔村子和矿区时的所见所闻,以及后来到帕金的工友透生家中做客时,对这个工人家庭的环境描写等。劳伦斯写完第一版之后,就对这部小说感到不满意,认为在小说中,女主人公与守林人的性格难以将故事最终发展到那样一个结局,最主要的错误就是小说所体现的人类灵魂仍然是孤独而冷漠的,人与人之间的阶级隔阂难以使人类的关系向和谐的一面转化,“第一版在创作出两个不同阶级的真正感受和人类的真正需求时获得了成功。”⑧正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劳伦斯决定将小说人物的性格进行调整,给他们的阶级意识与价值取向重新定位:与其再次寄希望于用阶级斗争来改进与刷新人类关系,不如呼吁人们用一种温柔、充满爱意、回归人的本性的这样一种方式来使人类社会进步。从第二版开始,劳伦斯注重环境描写在表达人物内心情感与人物个性方面的作用,而他此时关注的焦点又逐步转向回归宇宙本体,恢复人的自然本性和生命力,重建男女两性关系之上,我们从这一场景中所看到的环境描写与第一版中的一笔带过截然不同:
星期六,康丝坦斯帮克利福德捎个口信给守林人。……虽然雨刚刚下得非常厉害,天气却不坏。空气柔和而凝固,仿佛整个世界都进入了梦境。从家里走出来,走进花园里,在星期六下午的沉静与凝滞的温存之中,整个世界好像空无一人了。这是个寂静、迷蒙而又深邃的下午,人类还未在自然的土地上繁衍生息之前,就该是这样。
树林里悄无声息。大滴大滴的雨水从光秃秃的树枝上滑落下来,发出一种奇怪的响声。一切都静止不动。生命还原到了它的本来面目,一种遥远的陌生感牢牢地控制住了这个熟悉的地方。树木之间是深而又深的未曾触及的寂静,就像在一个古老而又无人涉入的原始森林。康丝坦斯像做梦一般往前走。……她想自己肯定会碰上守林人,把克利福德的口信交给他。但同时,她在内心深处模糊地感到树林中什么人也没有。……她来到农舍前,它仿佛也退到了模糊不清的远古时代。(第二版,第50页)
读者随着康丝坦斯走入树林,也会产生一种梦一般的感受,仿佛自己也回归到了一种古老而原始的自然之中,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与第二版中所描述的煤矿给人带来的恐惧之感相比,树林像是一种启示,要打开人类心灵的另外一面,催促读者与女主人公一起进入几乎被人类遗忘的生命本真,告诉人类未被文明侵蚀的自然之地在何处。劳伦斯对整个树林的描绘充满着一种崇拜与向往,他笔下的树林渗透着人类内心深处某种由历史积淀而成的亲近自然的天性。张德林在《现代小说美学》中说道:“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考察,环境与人物之间存在着一种双向同构的关系。环境可以辐射人物,人物也可以辐射环境。环境要是脱离人物思想感情的投影,环境本身就没有多少审美价值可言。人物要是脱离环境的投影,处于一种真空地带,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命运的由来,也就失去了现实的根据。”⑨如果从客观的角度来描绘,那么它就只能是树林,只能是像第一版所写的那样,从中穿过而毫无察觉。可第二版中,劳伦斯却借康丝坦斯的眼光来感受树林,它和人类一样有着情感与生命,它只有在像康丝坦斯这样内心温柔而细腻的人类面前才会将自己彻底展露:这个如此“熟悉”的地方此时对她来说却又如此“遥远和陌生”,树林仿佛在引导她回归到从前,开启起她内心深处未曾触及的领域,人类出现之前不存在理性机械,也没有工业文明,一切都那么安详与宁静,那才是真正的自然。劳伦斯对树林的描述折射出女主人公康丝坦斯的心境,她内心其实是渴望拥有一片像树林那样的空间的。在拉格比宅与特沃舍尔矿区这样的现代社会中她觉得苦闷,她只有走到园子里,与“寂静”、“凝固”、“深邃”的树林进行一种心灵的交流,才能打发内心的痛苦与孤独。正如张德林所说的那样,在这一段环境描写中,我们也体悟到了康丝坦斯这一人物的内心情感与性格、命运的必然走向。环境与人物紧密相连,相互映衬。
在第三版中,劳伦斯对树林的描绘总是带着一种象征与暗示,当康妮去给守林人捎口信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树林渗透了她的情感,但这种情感与前一版所反映的又不同了:
树林里的一切都是毫无生命似的静止着。只有大滴的雨从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下,发出空洞而细微的声音。在老树丛中,只有无边的灰色,绝望的凝滞,寂静,虚无。……这古老的树林散发出一种古代的忧郁,但这却使她觉得有点儿安慰,因为这忧郁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种顽固的麻痹状态还要好些。她喜欢这残余的森林的“内在性”和那些老树默默无言的坚持。它们仿佛是一种沉默的力量,但又是一种有生命的现实。它们也在等待着,固执而忍耐地等待着,释放出一种沉默的能量。也许它们只等着它们的末日——被人斫砍,被人运走!森林之末日,对于它们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许它们那高傲而有力的沉默,那些大树的沉默,是还有别的意义的。(第三版,第67页)
树林在第三版中不仅是得到了凸现,而且还明显地通过女主人公康妮与外界环境进行了对比。树林之外的世界是“顽固的麻痹状态”,树林在这里不仅仅是有生命的,还带有一种沉默的力量。这其实也是在暗示康妮与即将出场的守林人梅乐士这一类人物的性格: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这被慢慢侵蚀的树林一样,有着内在的生命,可从外表上看,却带着一丝“忧郁”、“绝望”以及对现代文明的“沉默”而“固执”的抵抗。我们再把第三版开始时对阴沉的拉格比宅——贵族资本家的居住之所,肮脏破烂的特沃舍尔煤矿与村落——底层工人的生活之处与这片树林进行对照与比较,树林的形象便逐渐在读者的头脑里明朗化了。再加上劳伦斯一再地重复着树林的忍耐与沉默的力量,小说便更为突出了残存于现代社会的健康人类对机械工业入侵的隐忍情绪,以及人类受现代文明侵害的紧迫感和悲哀感,借用树林与拉格比宅和特沃舍尔矿区的对比,突出了自然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对抗。我们甚至有些难以区分到底是女主人公康妮的声音还是作家自己的声音——或许他们合二为一——通过对树林人性化的描述,来表达对现代文明给人类本性与人类生存环境带来的侵蚀与危害的不满。康妮对树林是欣赏的,树林也代表了人物的个性,它们相互交融,从这段描写里再三提及的“高傲而有力的沉默”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康妮的个性与前两版不同了,小说一开头便在环境描写中暗示了她的性格具有反抗的一面,也预示着她在小说的结尾会做出毅然决然离弃拉格比,与心爱的守林人在一起的决定的必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