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拉那宁:劳伦斯理想中的人类乐园
作者:李洁琼
摘 要:《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是D. H.劳伦斯人生中创作的最后一部小说,在短短的三年之中,劳伦斯将一部小说大幅度改写了三次。本文对这三个版本中的环境描写的内在变化和相互联系进行比较研究,展示作家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所产生的思想变化,并对这一思想的深刻寓意给予小说的影响作较为深入的分析。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是劳伦斯一生中的最后一部小说,它既是作家前、中期创作思想的延续,又是劳伦斯整个“思想与文学创作的总结”①;“它的诞生使作者的一生创作达到了顶点,使它成为作者思想、艺术、情操完美结合的代表,并让劳伦斯这一名字出现在本世纪世界文学史上最有争议最有影响最拥有读者的作家名单之中。”②事实上,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出版之前,从一九二六年夏天到一九二八年年初,劳伦斯在两年半的时间里,将这部小说写了三遍,这三个稿本在作家去世后都被发表,成为正式的版本,而小说的第一版(《查特莱夫人第一稿》③)、第二版(《约翰•汤玛士和简夫人》④)与第三版(《查特莱夫人的情人》⑤)之间有着极大的变化。
早在一九一五年,劳伦斯就酝酿着将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变为人间的现实,他与几个朋友一道筹划着建立一个独立于现实社会之外的乐园——“拉那宁”(Rananim),在那儿,人们将“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在这种生活中唯一的财富是性格的完善。每个人都可以实现他的天性和灵魂深处的渴望,但最为极致的满足和快乐则存在于我们全体一致的完美之中……”⑥“拉那宁”乐园看来确实是非常诱人的,但要想把种理想这变成不折不扣的现实,劳伦斯又该到哪里去寻找这样一块净土呢?十几年一晃而过。我们可以看到: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〇年的最后一个时期里,劳伦斯最重要的文学作品是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作家再次猛烈抨击了工业文明的罪恶,提出文明与人的悲剧性冲突的主题,大声疾呼人的本性的复生与回归,以及对自然、和谐生活的向往。这说明劳伦斯的思想又重新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轨道上,但这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回归,它包含了作家对这一主题多年的思考与探索,此时的劳伦斯对人性、对社会、对文明和自然都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和体悟。在小说里,从康妮与梅乐士频频幽会的那片世外桃源似的密林中,我们依稀看到了“拉那宁”社会的影子,那是存在于劳伦斯心目中的理想图像的再现,使得整部小说呈现出一种寓言式的图景。
劳伦斯这部小说的进展速度是惊人的。在短短的三年之中,劳伦斯将一部小说改写了三次,而且是全面地大幅度地修改,实际上就是重写——人物的姓名、社会地位以及小说的整个故事情节和内涵都有了巨大的、根本性的变化。劳伦斯在改写的过程中极为勤奋,即使在他基本不打算做大改动的段落里,他仍然进行了仔细的文字精炼;几乎没有一个句子是按原文照抄的。这三个不断改写的版本,正如特德洛克所说的那样:“是独一无二的珍宝,它们提供了研究一个极富创造性头脑的发展过程的机会。毫无疑问,对于这些文本的深入研究将会揭示出劳伦斯思想和方法的许多新的层面。”⑦
因此,本文拟在劳伦斯所处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对这三个版本中的环境描写的内在变化和相互联系进行比较研究,展示作家在小说创作过程中所产生的思想变化,并对这一思想变化给予小说的影响作一次较为深入的考查。(本文姑且将《查特莱夫人第一稿》称为第一版;《约翰•汤玛士和简夫人》称为第二版;《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称为第三版;论文所摘原著均系本人拙译,第三版参考饶述一译文)
一、渐趋凸现的树林
如果将《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从第一版读到第三版,我们会发现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生机盎然、充满活力的树林一版比一版更为清晰而深刻地凸现在我们的脑海里,使人不由得不去思索它那具体意象后面隐藏着的寓意。事实上,对《查特莱夫人第一稿》来说,我们在阅读全文之后,也很难得出独立于世外的树林这一印象。在小说的环境描写上,劳伦斯同样也在用他转变中的观念来驾驭自己的创作手法,并以此来表现自己的思想。
在小说的第一版中,环境描写总是寥寥数笔,而有关环境的最初一段描写便是拉格比宅,作家几乎是不带感情色彩地将它作了忠实的记录:
拉格比宅是一个低矮、狭长的老屋,非常阴沉,在一个景色非常优美的园林里,在新发展起来的矿区中心。你可以听到发动机运转的排气声,筛子筛煤时的嘎嘎声,当风朝着花园的方向刮时,你还能闻到煤坑燃烧时发出的硫磺味。(第一版,第18页)
我们从这段描写中得知的就是一个老宅子:处在现代化工业包围之中的宅子。它的附近便是工业社会特征的体现——“发动机的排气声,筛子的筛煤声”说明煤矿正在不停地运转,展示出现代工业社会煤矿的一派繁荣景象,我们从这段文字中所体会到的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环境,每一位从旁边经过的人眼中所见的印象也无非如此。再来看第二版:
拉格比宅是一个褐色石筑的低矮、狭长的老屋……但康丝坦斯并不在意。她甚至不在乎寂静中传来的筛子筛煤时那难听的嘎嘎声,以及火车头的汽笛声。只是有时候……充满了矿坑燃烧时的硫磺味,使人很不舒服。当天黑之后,云团低低地浮着,燃烧着的巨大的红光映在空中,那是从煤场的一些高炉中发出的,令她有一种深深的恐惧,一种神秘莫测、无法形容的恐惧。(第二版,第11页)
劳伦斯更加精心细腻地将这一环境作了描绘,除此之外,还把女主人公的心境也掺杂其中,使景物染上了人的情绪:筛子筛煤时那“难听的”声音,而且是从“寂静”之中传来的,还有那令人“很不舒服的”硫磺味——作者正在潜移默化地将自己的感受转嫁到读者意识之中,使他们对工业化生产也生出一种反感与厌恶;而对黑暗中的天空与高炉中冲出的红光相互映衬这一景色的对比描写,更有种令人恐惧的感觉,作家又用女主人公的感受来强调了这一点,这种无形的、难以说清的情感后面便是对工业化使人类生存环境破坏的恐惧,作家在第二版的描写中已经使这一环境带上了象征的色彩。再加上情感之词的烘托与渲染,环境描写便显得更具主观性和诗意性。但真正使树林得以突出并具明显象征意义的还是第三版:
拉格比宅是个褐色石筑的低矮、狭长的老屋……它坐落在一个高坡上,在一个景色相当不错的满是橡树的老园林里。只可惜,从这儿看过去,附近就是特沃舍尔煤矿的烟囱,以及远处湿雾朦胧中的小山上的特沃舍尔村。(第三版)
第一版和第二版在小说的开头都没有对特沃舍尔村加以描绘,甚至没有提到这个村子,可在最后一版中,主人公们生活的这几个环境——拉格比宅、特沃舍尔煤矿、特沃舍尔村、老园林——从一开始就都被提了出来。作家用了一个“rather fine”来描述这个园林,而村子、煤矿和拉格比作为现代社会的产物——看一下作家在描写时的语气与用词便可得知了——它们是作为与园林相对立的事物存在的:
这个村子几乎就挨着园林的大门,极其丑恶地蔓延一里之长,一排排寒酸肮脏的砖墙小屋,黑石板的屋顶,尖锐的屋角,无限阴沉和空洞。……从拉格比那些阴森的房屋里,她听得见煤矿上筛子筛煤的嘎嘎声,起重机的喷气声,载重车换轨时的响声,和火车头粗哑的汽笛声。特沃舍尔的煤堤在燃烧着,已经烧了好几年了,要熄灭非用一大笔钱不可。所以只好任它烧着。风从那边吹来的时候——经常如此——屋里便充满了腐土焚烧后的硫磺臭味。甚至无风的时候,空气里也带着一种地窖下的什么恶味。甚至在毛莨花上,也铺着一层煤灰,好像是恶天降下的黑甘露。(第三版,第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