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拉那宁:劳伦斯理想中的人类乐园
作者:李洁琼
二、环境描写与小说寓意的融合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三个版本中,环境描写最大的变化还在于:由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逐渐过渡,最终形成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有机结合。体现在具体描写过程中的,便是环境描写中象征和隐喻手法运用的增多。而这些写作手法的运用又是直接或间接体现劳伦斯的哲理思想的。第一版中当康丝坦斯驱车到特沃舍尔矿区去时,她看到的是如此的景象:
汽车爬上山坡,穿过特沃舍尔村,两旁是长长的、暗红色的、零乱不堪的小屋舍,上面盖着黑得发亮的石瓦片:窄小的杂货店里摆着一袋袋的香皂、萝卜、粉红色的大黄叶或是一卷卷的布匹;……这是个纯粹为煤矿工人而建的村子,里面住的也全是矿工:根本就与查特莱家族不像。……离这里远一些,是新建的大煤矿,冒着巨大的而浓重的蒸气。(第一版,第60页)
这段关于特沃舍尔矿区的描述完全是写实的,它真实地记录了二十世纪初英国工业社会下层劳动者生活的环境。工人们生活困顿,物资匮乏,在作者的笔下,这个煤矿小村带上了工业革命时期英国的煤矿工业城镇普遍具有的特征:狭隘、肮脏、闭塞,煤矿的烟囱整天整夜地吐着滚滚的烟尘与灰雾,形成一片灰暗的色调。这段环境描写具有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
在进行小说第二次改写时,作家开始对环境描写进行了扩充,并用散文式的笔法将重心移到对自然环境的描写上,对树林的描摹大多蒙上一层淡淡的神秘主义色彩,烘托出他对理想之地的向往与崇拜:
十一月的日子,温软、暖和、朦朦胧胧、神秘莫测,对她来说是那么的不真实,……远山如黛,一层散发着蛋白石光的薄雾萦绕其上,橡树叶那最后的黄棕色若隐若现,看上去似乎无法走近,是一幅来自远古的景致。这是从十八世纪晚期回转过来的一个幽灵出没的日子,在旧式的英国腐蚀铜版画上徘徊不去的一个日子。于是,英国的风景便展现在眼前,真正的温柔而美丽。有时候,这幅景象会再次悄悄地合闭,就像一个幽灵,一个复仇者。(第二版,第25页)
这一环境被渲染成了一幅英国十八世纪晚期的“铜版画”,“薄雾笼罩”、“若隐若现”、“幽灵出没”,让人感觉到它离现实的遥远,仿佛它只来自于作家的心灵深处,是他心目中的一片海市蜃楼,在日常生活中难以企及。读者也会随着劳伦斯那细腻温柔的笔触,轻轻地去开启它,在心灵中去体味它,仿佛要走入一个英国的桃花源。正如作家自己在这一环境的开始之初就通过女主人公的感受提示: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小说中像充满这种不真实并带有神秘色彩的环境描写还有许多处,我们可以看出作家在改写过程中,思想和心灵正在发生着变化,正在将树林渐渐转化成他心中的一块圣地,转化成他从年青时代就梦想创立的乌托邦——“拉那宁”。
第三版的环境描写对表达劳伦斯的哲理思想起了极大作用。有人曾问劳伦斯《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中的查特莱男爵是否有一种象征意义,劳伦斯回答说当然有,“就连那些树林也是有象征意义的”⑩。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他对人生、对社会、对人与自然的本性有了透彻的领悟与了解,他认为这个世间的人类已被现代机械文明和理性文明所异化,失去了自然本性,他要用自己的小说将人类从文明中拯救出来,让他们能够进入一个他笔下的树林似的伊甸园,免遭文明的毁灭,使资本主义社会里芸芸众生的肉体与心灵都得到再生。当康妮从象征着贵族阶级纯精神的领地拉格比宅到树林中去散步时,劳伦斯用树林的风来暗示着她心灵深处期待逃离的渴望:
但是这一天,却是珀耳塞福涅的呼吸,她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从地狱中走了出来。一阵阵的风呵着冷气,在头顶上,那纠缠在树枝间的乱风在愤怒着。原来风也是和押沙龙一样,被困住了,但还是挣扎着想使自己解脱出来。(第三版,第99页)
这一天虽有寒意但是阳光灿烂,风被比喻成了珀耳塞福涅[11]的呼吸,在寒冷的冬日里就想从冥府中逃出;而这风又像押沙龙[12]那样为树枝所困,无法挣脱。康妮此时的心境正如同这冬日的风,象征着她即将逃离这种精神的枷锁;而劳伦斯又用冥后的逃离预示寒冷的冬天即将过去,春天总会回归大地,来象征康妮还充满希望的前景。我们再来看看当康妮与梅乐士第一次有了性爱接触后,树林里的景色描写:
第二天,她到树林里去。那是一个灰色的恬静的午后,深绿的水银菜,在榛子树下蔓生着,所有的树都在安静与沉默中努力着发芽了。她今天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面,潮涌着那些大树的树液,向上涌着,直至树芽顶端,最后成为橡树的发光的小叶儿,红得像血一样。……在黄昏的蒙蒙细雨中,树林是那么安谧、幽静而神秘,林间到处是充满着神秘色彩的虫卵、吐绿的新芽和含苞欲放的花蕾。(第三版,第147页)
从康妮与梅乐士开始见面起,冬天便慢慢走远,树林开始进入春天,他们的感情与季节的自然变化同步。这种自然季节的变迁本身就象征着康妮与梅乐士自然本性与生命力的逐渐复苏。而在这一章节中,男女主人公的关系有了新的进展,与此相应和的便是树林中景物的变化:自然中所有的生物都充满了生机,到处是新长出的绿芽和花蕾,连昆虫也在忙着产卵。康妮自身也像树林中的一员,承受着春天阳光雨露的滋养,浑身充溢着生命力,在大自然中无拘无束地释放着自己的本性与能量。这段文字清新优美,我们不得不称许劳伦斯在创作小说时语言修辞也是极有功力的。生机勃勃的树林,暗示了蕴藏在康妮和梅乐士身上的生命力及人的自然本能,暗示着康妮与梅乐士在这片自然的土地上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同时也成为了男女主人公内心情感的对应物。“作家用巨大的想象力表达了复苏中的树林那盎然勃发的生机和女主人公身上的变化着且已经萌发了活力的感情之间的真正联系。”[13]而第三版中对康妮与梅乐士在雨中的树林中裸奔与舞蹈的那一段情景交融的描写,更是小说当中充满象征意味而又非常精彩的篇章:
外面的雷声已经停止了。但是雨却又倾盆地下起来了,天上闪着最后的电光,还有一两声远远的闷雷。……她把门打开了,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傍一张钢幕似的。……她跑了出去,……展着两臂,朦胧地在雨里跳着她多年前在代斯德所学的和谐的舞蹈。那是个奇异的灰影,高着,低着,弯曲着,雨向她淋着,在她饱满的臀上发着亮……好像向他呈献着一种臣服之礼,一种野性的礼拜。他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了……向那大雨里奔了出去。(第三版,第280页)
在倾盆大雨之中,树林与天地融为一体,而康妮与梅乐士又脱下所有的衣裳冲进雨中,接受这天地之间最自然的洗礼,冲刷尽外面世界带来的所有污垢,展现最纯真、最真切的自我,在这空无一人的绿色树林中起舞。这一段环境描写是整部小说的高潮,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精神与肉体合二为一,如同浪漫诗一般的画面让人想起伊甸园中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却又坦诚以待、相依相守的亚当和夏娃,那是劳伦斯心目中人类生活最理想的状态。在这男女主人公爱情成熟的季节,各种各样的花儿在林中也绚烂地盛开了,他们在雨中采摘了五彩缤纷的花朵:乳白色的勿忘我,带着花蕾的粉红色野蝴蝶花,含苞欲放的耐冬花,圆叶风铃草,橡树枝和香车叶草,他们用这些鲜花和绿草自豪而泰然自若地打扮着赤裸的自己,这不是伊甸园又是什么呢?“花的寓意巧妙地织进了整个小说,因此,读者只是在逐步积累的基础上才意识到它的象征意义。”[14]在小说中,不仅仅花是如此,大到树林,小到一个虫卵,都同样在劳伦斯的笔下重复出现,并对它们在不同季节的存在状态进行了细腻的描绘,暗示着作家想要使读者领悟的在小说故事之后的寓意。这幅充满浪漫情调的图画,是整部小说的中心意象,大雨的冲刷象征着一场人类身心的洗礼仪式,康妮的林中之舞象征着人类灵魂的释放与接受自然恩赐的喜悦。我们在看到这一段人物与景物水乳交融的描写时,内心总会不由自主地激起对人类自然本性展露的认同,对大自然生命本身的崇拜,以及回归自然之母的渴望与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