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换一种眼光如何?

作者:陈 凌




  汉字的单音属性还催生了汉语中异字同音现象的普遍存在。语音系统相对简单的汉语因此而增添了大量的同音字,极大地扩展了汉语诗歌的取韵空间。根据统计,汉字一字一音,总共只有大约400种音节,即使算上声调变化,总数也不超过1400个。以一千多个单音对应五、六万个汉字,其读音的重复率便可想而知了。就以li(里、离、李、梨……)音节为例,一本普通的《现代汉语词典》上就收录了多达104个同音字。为了化解同音字过多的矛盾,我国古代先民便不得不在四声组合上寻求出路,其结果是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声调系统,使得汉语拥有了最具音乐美感的语音基础。这在世界各民族的语言中可谓独一无二的。于是,原本就是声调型语言的汉语,凭借平仄四声的组合,更加音调铿锵,抑扬顿挫,这无疑是使汉语成为“诗性语言”的又一个得天独厚的重要因素。在随后的汉语格律诗中扮演决定角色的平仄律也是在这个声调系统上建立起来的。
  
  四、 文字差异导致:汉诗擅长写景抒情,英诗精于叙事说理
  “语言和文字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系统,后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于表现前者。语言学的对象不是书写的词和口语说的词的结合,而是后者单独构成的。” 索绪尔语 对于印欧语系的语言(自然包括英语)来说,索绪尔所言千真万确,但对于汉语而言,这种观点却荒诞不经。因为汉字是当今世界上唯一不属于表音体系的文字,其形体和语音之间没有直接的标记关系。并且汉语中“书写的词”远比“口语说的词”要更具规范性和权威性。所谓“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说文解字•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与汉字形象、感性、充满联想的特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西方字母拼音文字表音但不具象、严谨但无动感、理性有余但诗性不足。以英语为例,其字母与音素之间不存在任何“意”或“象”的暗指关系,组成文字的一个个字母所代表的只是音素的语音形象。不过,这种单纯表音的属性却使英语成为了一种能够准确记录言语、注重形态结构、擅长理性思维的科学语言。
  作为形态型语言,英语具有一整套完备的形合手段,包括词缀,内部曲折,以及附加形态和外部形态等等。这些形合手段就是人们组词构句时所必须遵守的语法规则。在英语的正式文体中,一个完整的句子必须有主语,必须有谓语,谓语中必须有动词,主、谓在人称和数上必须保持一致,而且整个句子的所有成分都必须符合性、数、格、时、体的规范。这种种严格的形合手段,赋予了英语严谨、理性、科学的语言特质,从而更有利于叙事说理。
  中英诗歌的语言、风格、体裁都打上了各自语言文字的深深烙印。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和拜伦的《哀希腊》,题材相近,篇幅却悬殊。朗费罗的《查尔斯•萨姆纳》和李白的《哭晁卿衡》都是悼亡诗,但前者笔触细腻,追思绵长,往事历历如昨;后者则悲怆痛切,感慨万千,寄万般哀思于一叹。这不是简单的体裁风格之不同,实乃是两种文字的巨大差异对中英民族的世界观、思维表达和审美取向的长期影响之结果,更是两种文字的本质特性在诗歌创作上的必然反映。下面我们不妨对比一下同是表达男女间刻骨铭心爱情的两首中、英抒情诗。
  
  自君之出矣
  □南朝陈•贾冯吉
  
  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MY LU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
  ——Robert Burns
  
  O, my lu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O, my luve is like the melodie,
  That's sweetly play'd in tune.
  
  As fair art thou, my bonnie lass,So deep in luve am I,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Till a' the seas gang dry, my dear,
  And the rocks melt wi' the sun!
  
  And I will luve thee still, my dear,
  While the sands O' life shall run.
  
  And fare thee weel, my only luve!
  And fare thee weel, a while!
  And I will come again, my luve,
  Tho' it were ten thousand mile!
  
  我的恋人像朵红红的玫瑰
  
  呵,我的恋人像朵红红的玫瑰,
  六月里迎着微风初绽开。
  呵,我的恋人像支轻轻的小曲,
  悠悠然奏得和谐又甜美。
  
  多么迷人多么美丽,
  我心为你深陶醉!
  永远爱你心不变啊,
  纵使海洋干涸尽!
  
  纵使海洋干涸尽,
  纵使岩石燃作尘,
  我心爱你永不变啊,
  只要尚存一口气!
  
  再见吧,我唯一的至爱!
  你我只作短别离!
  我定将归来,我的至爱,
  哪怕相隔千万里!
  (陈凌译)
  
  以上两首抒情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然而细加研读就会发现:前者四行二十个字,浑然一体、整齐美观。后者虽然笔触细腻、音韵优美,却缺乏工整感,加上移行断句的缘故,后行的意思往往要仰赖前行来补充。
  汉诗语言,凝炼而内蕴;结构工整,又富有节奏美。但是,一方面,内容的凝炼、内蕴必然不容易细致准确、明白如话;另一方面,形式的工整和节奏美却能给人以肃穆、铿锵、慷慨激越的感觉。须知,人类抒发感情最需要的正是激情!而不是细致准确的叙述或者逻辑严密的推理。
  不过,汉诗平仄、对仗、行数和字数要受到严格限制的特点,也使它在遣词造句、叙事说理方面受到许多束缚。譬如七绝,每首四行二十八个字,既要平仄协调,又要排偶对仗,还得音韵合拍,就很难随心所欲地描写细腻的心理活动,也无法用来准确地叙事和透彻地说理。清代诗人龚自珍有一首七绝:
  
  椎埋三辅饱于鹰,薛下人家六万增。
  半与城门充校尉,谁将斜谷械阳陵?
  《己亥杂诗》之二十五
  
  龚自珍的这首诗,辛辣地讽刺了当时北京守城军队的腐败。其语言之精炼,想象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其中“谁将斜谷械阳陵”一句,仅用七个字便把《汉书•公孙贺传》中的一整段故事包揽无余了。然而,遗憾的是,作者心中的千般感慨、万种愤激,落到笔下却被锁进了四行二十八个字中。难怪诗人要惜墨如金,只能浮光掠影、以典故代叙述了。汉语格律诗之长于抒情而拙于叙事,由此足可见一斑。
  英诗却无此弊端。作为字母拼音文字的英语所特有的表音性、升降调以及屈折形态变化使得英诗的节奏轻重有度,缩写、断句、跨行,皆成为可能。还有标点符号的使用,英语是出于文法的需要,因此,英诗的一句话可以拆解成七、八行而不必用标点。汉诗却不能这么做,因为汉语是出于文气的需要而使用标点符号。所以汉诗以句为单位,一句话即使语意未了,也要在声音上停顿。请问,汉语中哪有七、八行汉诗一口气读完的?!英诗却以行为单位,只要一句话未说完,声音就不必停。虽然英诗用以表达诗意的诸因素中,格律和脚韵所占的比重相当有限,而汉语鉴于其方块汉字的单音节特点,异字同音的现象十分普遍,乃至每个音节都能找到几十个、甚至几百个同音字,故汉语诗歌能清一色地采用脚韵且能一韵到底,作为拼音文字的英语还是以其本身的特点:以声赋义、单词长短不一、音节多寡不定,而能频频换韵,甚至干脆以口语节奏入诗。英诗因而在形式、押韵以及采用口语体方面远较汉诗自由。当然,英诗韵律之多变,并非英人不喜欢脚韵或一韵到底,而是其文字的本质特点导致“事不能,非不为”的苦衷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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