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答诗人乌蒙问

作者:于 坚




  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这是中国与欧洲思想的一个根本不同处。故乡、大地,是我必须顺天承命的。从我们时代的“生活在别处”的教育和知识中回到故乡,回到自己的身体、生命,我这一代作者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三千年之大变局,无非就是要取消故乡。中国文化给我的写作予力量和信心,西方文化令我误入歧途而意识到写作的沧桑正道,没有青年时代西式教育体制所强迫的受骗上当,我也不会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大块假我以文章”。
  12、作为一名心中有山的诗人,你始终在向高处攀登,但你的诗句却是下沉的、脚踏实地的。这里面埋伏着一个你对写作与身心关系的伦理认识,你能说说吗?
  诚实是写作的根本品德。你可以虚构,但你必须诚实。从大地、故乡、身体、生命,在场,从个人的感受而不是从知识、观念、意识形态去写作是我写作的出发点。没有大地、身体,又如何召唤心灵?写作者是活着的人,不是游荡在知识中的亡灵。心就是道,就是诗意,写诗是非常道。
  13、请问你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是在什么年龄?第一次性经历给你留下的记忆如何?你从中得到了一些什么启示?
  哦,也许他永远都在生长,生长为一个人,而不是男人或者女人。天地无德,男人或者女人都是意识形态。我只是生长而已,有时候你向着女性生长,有时候你向着男性生长。不必担心,你的身体决定你只是男性或女性,但社会对性别的规定则是一堆陈辞滥调。因此你的生长要听其自然。
  14、歌德说,伟大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尼采说,你去女人那里吗?请别忘了带上你的鞭子。现在,我想听听你对女性的见解。
  西方作家总是喜欢指引方向。永恒的女性,更引领我们向下啊。带着鞭子到女人那里不是我理解的事情。女人就是大地。我记得有一年去参观武则天的陵墓,古人把她的身体想象为大地。黄土平川上的两个山包是乳房,最远的山是她的头,从脚跟走到她的头部,我都在她的身体中,青山翠谷,平原高天,要走一个多小时,这种想象力太伟大、太真实了。伟大的女性被表现得那么具体,那么有生命力。这就是中国人对女性的理解。比起来,尼采真是太小器,太乖戾了。我总是对女性怀着欲望,她们给我带来好运,带来生殖的冲动和结果。没有女性,我们怎么会结果?怎么能进入秋天呢?
  15、关于诗,你有一个著名的说法:“诗言体”。你这里说的“体”,按我的理解,包括“身体”、“物体”、“语体”。在近几年的写作潮流中,有强调诗是废话的“橡皮”,有强调血肉冲动的“下半身”,有强调面向事物的“物主义”,这几种写作各执一端,都有数量不小的诗人追捧。作为“诗言体”之说的提出者,你如何看待这几种写作?
  说什么都不重要,我只关心写出了什么。诗人们得自己创造些新鲜的说法,那些专业人士关于诗歌的言论太乏味了。说归说,写归写,写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别通过这样那样的说法来为自己写作上的无能辩解。
  16、如果可以选择,你愿意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朝代?跟什么样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吃茶、侃大山?
  那当然是我生活的这个时代。别的时代对于我只是知识,我对它们所谓的黑暗与光明都将信将疑。
  17、《尚义街六号》写于1984年,你下手写这首诗时有无预感到它将成为你的名作?这首诗里提及的人物有吴文光、费嘉、李勃、朱小羊等你的同窗,如今他们都在各自的行业里干得很出色,说一说你和他们的共同经历。
  没有。当时写出来,许多朋友们对是否是诗并不确定。正确的诗歌遮蔽着一代又一代读者。所有过去诗都有尸这一面,一旦不朽,同时也无可避免地要成为新的诗歌生命的遮蔽物。李白杜甫都不能免俗,这是作者无能为力的,这是文明的问题。我自己过去的诗也会成为我自己的“诗歌正确”,把我自己遮蔽起来。
  《尚义街六号》是一首很好玩的诗,我在八十年代就开始用调侃的语气写作,我调侃的其实是那个时代。那时候调侃不是当代诗歌的语气,要么颂歌要么怒吼,诗歌中没有调侃这种东西。正统诗人再怎么反对朦胧诗,对它是诗还是确定的,只是不明白所指何在。但调侃完全是惊世骇俗,文革已经使这个国家丧失了幽默感,谁还敢调侃啊。调侃令人们不知所措,说我的诗“世俗化”其实是贬义的,那时代很多人都是这个国家无所不在的“教会”中的牧师。谁的生活不是“世俗化”的?在中国你找不出来,但很多人一指责别人“世俗”,自己就获得“比你教为神圣”的优越感。我的诗比他们所判定的“神圣”得多。《尚义街六号》里我直接把朋友写在诗里,我其实是回到李白的传统去,他不是有《酒中八仙歌》吗。这在1980年代那是太胆大了,那都是供词啊,如果出事,我要负责任的。我当然也为这首诗付出了代价,《尚义街六号》被暗中视为一个小集团。
  18、你哪一年进的云南大学?作为一个从工厂走进课堂的大学生,你显然和一个从课堂走进课堂的大学生有不同的感受,你能说说吗?你的大学生活有哪些令你铭记至今的往事?
  1980年我考入云南大学,这是我第三次被大学录取。前两次,一次因为体检耳朵不合格,第二次录取的大学(云南师范大学)我不想去,那时候不想当老师。第三次考起云南大学中文系,是请朋友冒名混过了听力测验。那时代根本不尊重人的,国家与个人之间只有制度、行政的关系,执行者们相当冷漠。我一生因为耳朵在这个国家深受歧视。我只是有点弱听,并不影响上课。我在工厂时期已经完成了自学。我在大学学习的是大学之上的东西,其实我更像是研究生。我记得有一天上古文课我《论法的精神》,没有听讲。老师愤怒地停下来。我觉得世界怎么忽然安静了,才发现老师盯着我,她念了一句“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全班大笑。
   我在云南大学创办了银杏文学社。
   19、 你的诗“强壮”、“雄辩”,似乎你手握的不是笔,而是铁杖,请问你在工厂里当工人的年月,使用的是什么家伙?你的写作不是从书斋而是从车间开始,最初的读者也是两三个你的工友,你如何看待你的这一文学起步?
  我在工厂的单位是铆焊车间。用得最多的榔头、焊枪。据说尼采是用榔头的哲学家。我多一样,焊枪。青年时代用榔头多些,现在主要是用焊枪了。《0档案》是用榔头写的,《飞行》是用焊枪写的。我喜欢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世界焊接起来,在文革后,焊接尤其重要,乃是使命。因为我意识到基本的东西其实只是一。
  诗是从感动你身边的人开始的,然后缓慢地蔓延,这是古代诗歌的道路,李白、杜甫、苏东坡的诗都是这样,不胫而走。我有幸从写作之初就意识到这一点,这在根本上决定了我的写作,作品必须不胫而走,桃李无言。今天的诗人通过诗坛、自我炒作,刊物的发表来推销作品,这其实是一种现代文化产生的暴力,具有强迫性。无可厚非,这是我们时代的现代性决定的。但危险的是,许多诗人从根本上依赖这种暴力写作,炒作已经不是推广作品的方式,如何能够暴得大名,已经成为灵感、斟词酌句的出发点。今天许多诗歌不是为人生,而是为发表、出名而写作,我与此是完全不同的。
  20、2007年年初,由商人潘洗尘发动,一伙诗人在哈尔滨签了个《天问诗歌公约》,其中有两条是这样规定的:坏蛋写不出好诗;一个合格的诗人必须认识24种以上植物,你对这两条规定有什么看法?
  写作,说到底,就是对语言的各种约定俗成、陈词滥调——“公约”的怀疑、反抗。我会在一个关于反对美国人入侵伊拉克的公约上签字,但我决不会在关于诗歌的公约上签名。遵照一个公约写诗,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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