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答诗人乌蒙问

作者:于 坚




  1、1966年文革开始后,你看见红卫兵冲进你家住的大院,带走了你的父亲。请问目睹父亲被带走的那一刻,你的反应如何?你意识到了一些什么?
  我父亲是中层干部。我母亲是中学教师。比普通家庭稍微优越点吧。我是在机关大院长大的。
  文革开始我很兴奋。非常大的全社会的游戏、狂欢。大街上天天锣鼓喧天。游行,我跟在队伍后面捡传单。后来大字报贴到我家门口,我父亲被挂了黑牌,我还很得意呢,这个意味着他很重要嘛。我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我觉得那不过是大人的某种游戏。后来,我父亲被流放了,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我去流放地探望他,说他头发白了,他还不高兴,不相信。我一直很奇怪,后来恍然,那里没有镜子。我父亲被流放后,我继续玩,那是一个自由的时光,不上课,没有任何人管我们了。我的自由精神是生活培养的,不是从书本上学习到的“自由意志”。1967年的某日,我童年时代经常在我家玩、吃喝的叔叔、我父亲的朋友,站对了路线,趾高气扬了,来到我家,命令我交代我父亲平常在家都说些什么。我保持了沉默,这是一生的第一次反抗,我很自然地认为父母高于一切,这是生之大德啊!我永远记住的是这个叔叔对我家的背叛,我母亲还给她做过饭呢。只要路线正确,或者自以为正确,就可以“大义灭亲”,这是20世纪的风气。将古代的“义”意识形态化,这是文革最大的遗产。
  2、你在一篇致友人的文章中说起,你的外祖母是一个文盲而知道敬畏李白的人。请你谈谈你的外祖母。你和她的关系相处如何?
  我从童年到青年时代一直跟着她,直到她逝世,我对她的感情超过我的父母。我如果说我父母给我知识分子的教育的话,我外祖母则给我民间草根的自然教育。她给我的是第一的教育。道生一的教育。她的教育具有超越时代的永恒性。如果说,孔子、老子们是有文的教育的话,在我外祖母这里则是无文的。
  3、你有不少诗篇涉及你的亲人。你没有因为写诗,把自己写成一个举目无亲的诗人。你如何看待亲人与文学的关系?
  我确实无法想象举目无亲的写作。我们时代的许多写作都是举目无亲的,甚至是灭亲的。大义灭亲,大义弃身,是文革以来当代文化的一个主流。生命、身体不如草芥,意识形态、主义、“X正确”……高于生命、身体、存在。抽象于生命、存在之外的“生活在别处”的写作相当猖獗。你的问题提醒我的是,“生活在别处”不仅仅是意识形态,也是许多诗人与自己亲人、朋友和故乡的关系。所谓“大义灭亲”的“义”其实已经成为意识形态。许多诗人的“诗歌正确”,惟我独尊,其实也是意识形态。
  没有亲人,身从何来?世界从何来?故乡从何来?诗又从何来?“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是一切的开始,生高于写作,高于诗,高于宗教、高于一切意识形态。我是感激生的诗人,我的写作跟着生走,决不跟着任何“上帝”走。诗跟着我的生走,不是我的生跟着诗走。
   4、你说过,写诗是困难的。请问你所说的困难,与学院诗人强调的写作难度有区别吗?区别在哪里?
  困难的是如何说,而这是一个永远无法最后把握,而总是有新的可能性的过程,其它人说的难度也许是指技巧、修辞、结构什么的,这是可以学到的,很简单的事情。我说的是写作生长的困难,这个只有自己对付,知识无法提供什么帮助的,写作很容易停滞、故步自封。写作就像一棵树,你必须自己生长,而在此过程中,你得意识到许多东西。比如自己对付自己创造的陈辞滥调。你在写作上要超越的只是你自己。如何不断地自我否定而又自我生长等等。
  5、上个世纪80年代,写诗在社会上是一件理直气壮的事情,不少诗人交友,以对方是否诗人为前提,颇有些“不学诗,无以言”的夫子气度。但也有批评家称那个年代的诗人为胡闹。你是那个年代的中坚诗人,事过境迁之后,现在回过头去看,你对1980年代有些什么个人的感受?
  我什么朋友都有,写诗的最少,而且越来越少。许多诗人把“诗歌正确”看得比生命、世界、亲人、亲人还重要,海子就是个典型。诗教在中国是有传统的,为了诗歌正确,文人怎么无行,都行,不是说着玩的,我是领教过了。当代受基督教文化的影响,“诗教”在某些诗人那里已经成为“惟我独尊”的诗歌正确了,党同伐异,19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就是这样,现在所谓民间写作也这样,与诗人在一起很不好玩啊,总是非此即彼,我还是离他们远点。
   “有批评家称那个年代的诗人为胡闹”,胡闹?他闹闹试试。他以为那个时代可以像今天一样胡闹? 批评家的话,就不要提了,说实话,我轻视他们中的大多数,那也就是个饭碗。在今天,如果掌握话语权的话,他们也许一言九鼎。但对于时间,他们肯定是人微言轻。过去二十年发表的滔滔评论,有几篇人们还记得?但八十年代的许多诗,今天依然是经典。而韩东一句“诗到语言为止”,至今在影响着许多人的写作。
  1980年代是20世纪最后的文学时代,那时代具有古典气质。安静、沉思、清洁、清贫、诗人之间肝胆相照……没有什么喧嚣和物质上的诱惑,文学是惟一的诱惑。未来是黑暗而鼓舞人心的,没有今天那么清楚而乏味。我最近看卡夫卡的一本传记,说到他如何在自己家的窗口看着老电车驶过广场。如何把自己的稿子拿去给朋友看。1980年代就是这样的,今天像《尚义街6号》那样生活恐怕已经绝迹了吧。
  6、你的文学启蒙是来自家庭,还是来自阅读,抑或是来自你身边的师长、朋友?你今天的写作与你当初的文学启蒙是否一致?
  都有。我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是古体诗歌的作者。我其实是无师自通的。我一开始就是一个为人生而写作的人,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
  7、你产生“我要写作”的想法是在什么年龄?谁是你当年的坐标诗人或坐标作家?说一说他对你的影响。
  不知道。与生俱来,顺理成章吧,好像我一直都在写作似的,从襁褓开始。坐标没有,图书馆对我只是一张《参考消息》。在写作和阅读上,我从来没有方向。其实我什么都读,给我影响的人太多了,可以说密密麻麻,他们像水一样滋润了我。
  8、你在工厂当过10年的工人,不少诗人、作家的经历与你相类似。在成为作家之前,杰克-伦敦是一名水手,罗伯-格里叶是一名园艺师,余华是一名牙医。而且,往往是最初的人生履历与文学关系远的人,比书生型的作家有更高的文学成就。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文学来自人生。没有人生怎么写作?而不是书,书只是辅助性的,不是写作的源头。
  9、说一说你的10年工人生涯。哪些人和事情,令你至今难忘?
  啊,太多了。这一段我还没有开始动笔呢。
  10、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这是你早年的诗句,王气十足。我知道你出生于云南,云南最不缺的就是山了,放眼望去,山峰一座挨一座。后来你长大了,出去走过很多地方,但你总是及时赶回云南高原,你能说说云南高原在你生命中的位置吗?云南高原给了你哪些方面的品质?
  这是我的故乡。文以气为主,云南高原使我得以养古人所谓的浩然之气。有个高人曾经对我说,中原王气黯然收。现代化的固然令许多地方富裕,但也令它们丧失了细节,成为乏味的平台。人的异化相当严重。马尔库塞所谓的空心人、单向度的人滔滔天下皆是。云南高原是当代文化另类根据地,这是蕴藏着拯救之机的地区。中国当代文化的活力在西部。
  11、汉语民族以《诗经》为自己的经典。《诗经》教导我们,无论我们跑得再远,也要还乡,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拼命往回还。犹太人跟我们不同,他们的《希伯来圣经》不仅教导他们离开本乡本土,而且告诉他们“在地上你没有家乡”,你如何认识这种文化上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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