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答诗人乌蒙问

作者:于 坚




  21、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被称之为“作家中的作家”,而博尔赫斯本人却谦逊地说:我首先是一名读者,然后才是一名作家。我记得另外一位也是很伟大的作家,他的姓名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当他的朋友向他推荐一部新近出的著作时,他说:我是作家,不是读者。请问你如何看待作家的读者身份?上述两种态度,你更倾向于哪一种?
  我同意博尔赫斯。读书也需要天才和大智慧,要能够“转识成智”,并不是谁都可以读通的,对许多人来说,那真的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许多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读那么多书,最后是下半身(生殖力)灭绝,连生活的基本常识都不明白了,知识是会遮蔽常识、摧毁生命的!“知识就是力量”也包括这方面。而对杜甫这样的读者来说,那真的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22、你喜欢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吗?弗罗斯特认为诗是翻译漏掉的部分,你认为呢?有一批中国先锋作家以受翻译文学的影响开始写作为自豪,被评论界称作“吃狼奶长大的”,事实上这批先锋作家鲜有人懂外语,请问你如何认识翻译文学与母语原创之间的关系?
  我首先是读者。读者不是你自己选择与否的问题,而是被“抛入世界”,说他喝的是狼奶的那些人其实很做作。喝狼奶的用狼语写作而不是汉语。阅读从襁褓就开始了,母亲难道不是世界的第一本书?
  弗罗斯特是一个感觉得到存在“在着”的诗人,看见世界的诗人,他靠的是看,而不是虚构。他是我的同道之一。我的写作是看见的写作。
  翻译的只是翻译的,不是一个真身,所以你只能以翻译来对待它。翻译是翻译意思,翻译其实是对原话的解释、转述。转述只有一个方向,转过去就转不回来。英语的唐诗,转回汉语你发现是白话文,我靠!语言是不能翻译的,被勉强转述的只是意思。我阅读翻译作品主要是理解那些意思。
  杰出的翻译,我倾向于认为,那是翻译者被原作阴魂附体的再生。能够被原作阴魂附体的译者凤毛麟角,那就是母语中的天才。我的意思是,如果翻译作品被感觉到确实是杰作的话,译者必须是一个母语的大师。大多数翻译作品其实是语言垃圾,你得用你自己的语言去重建它们,找出微言大义,沙里淘金。
  23、“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这是职务为国家图书管理员的老子说的话。老子忧虑的是:血肉之躯在时代中的去向。后来,老子实在不愿忍受他的那个时代,骑着一头青牛,出了函谷关,不知所终。请问你如何理解老子的这一行为?今日学院知识分子习惯了对身体问题的漠视,更喜欢讨论精神、灵魂、自我等,你如何看待这种情形?
  老子只是提醒,而不是真的要弃身。老子深刻地意识到,命名就是从世界中出来,就是意识到身与世界的出来、分裂、对立。世界成为对象,这是一个隐患,如果度掌握不好,就成为大患。西方20世纪的种种,都是“身”的过度升华、从世界中出来,其患也是灾难性的,例如原子弹的发明,这是自我之身与世界之间最极端分裂,对身的最大保护,同时“吾身”以外的一切也成为危险的对象。身不可弃,无身当然无患,但无身,世界也就不存在了。宇宙间只有人意识到存在,并命名。老子担忧的是度,而孔子自告奋勇,他要为世界提供一个度,所谓中庸。然而世界总是倾向更极端,左右摇摆,因此最佳的生活世界
  ——中,总是达到又被抛弃。
  这是20世纪的普遍的意识形态,就是“生活在别处”。生活,从身体开始,直到我们置身其中的世界,日常生活,这是此岸。对此岸的抛弃和对彼岸的向往其实来自基督教思想。我认为这种20世纪的中国时髦已经不时髦了,此岸已经成为彼岸,而彼岸已经成为此岸。传统中国今天已经“彼岸化”了,今天夸夸其谈《论语》的人们难道不更像是牧师而不是老师吗?你说的那些所谓知识分子只是人云亦云,拾人牙慧而已,并不值得认真对待。
  24、不久前,有个叫顾彬的德国汉学家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并把罪过归于中国当代作家除了会自己的母语以外,几乎不会别国的语言。你认为他的这一立论站得住脚吗?为什么?
  他讲的外语肯定不是老挝语、越南语,肯尼亚语,哈哈,如果是这样,老顾,云南的老于是懂外语的。君特·格拉斯根本就不懂汉语,我想他也压根儿没想过要学,一个德国人懂英语算是懂外语吗?我很怀疑,我觉得那不过是一个北京人学会了粤语吧。我写作三十年,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理睬德语,但这个不影响我知道歌德和希特勒。如果君特·格拉斯不懂汉语他就不知道鲁迅,那肯定是德语的问题,不是汉语的问题。老顾自己废寝忘食研究了一辈子的东西,靠这个混饭混到教授,他说是一堆垃圾。嘿嘿!我奇怪的只是为什么一个德国人,他可以如此傲慢的教训中国作家,这世界最庞大的作家群。狂妄到这种程度,说中国作家应该首先写好他们自己的汉语。汉语是什么?他真以为他懂吗?写好汉语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中学毕业就写得好汉语?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个德国人,区区一个德国汉学家可以敢傲慢轻率的教训中国作家,这是个值得深思,谁把他宠坏了?
  25、你说过:“语言的创造是文明中最危险最困难的事情,每个诗人都知道,他不是在白纸上写作,他是在语言的历史中写作,你写每一行,都有已经写下的几千行在睥睨着你呢。”你的这一说法,是否是在强调站在汉语下游的现代诗人,需要与站在汉语上游的古代诗人构成一种遥相呼应的上下文关系?你持这个观点是基于何种认识?
  已经不只是说法,而是我近年诗歌写作的一个实践。我就把古代诗词视为“成语”,而在文本的现场中激活它们与当代汉语的内在联系。我以为任何语言都不会过去,它们会成为“成语”,但不会死掉,只在于今日的诗人如何复活它们,意识暗藏在语言内部的那种穿越时间的永恒。我的《纯棉的母亲》、《苍山之光一秒钟前在群山之上退去》都是例子。
  26、你生在昆明,活在昆明,说说你对昆明这座城市的理解。
  我住在这里,生活、生长,郊区的青山中埋葬着我的亲人,街道和小区里居住着我的朋友、熟人、同事。我经常在黄昏的余光中接到邀我出去小酌一顿的电话或者直接敲门,幸福啊,这就是故乡。故乡,那就是上帝赐予你的第一个天堂。你出生在此地,对你的生命来说,它永远是惊天动地。可以看看我的《昆明记》。在文化上昆明民间文化相当丰富,当代文化很贫乏,沙漠一块。昆明很适合于埋头写作,适合于孤独,适合于独往独来。这里不需要你故意孤独,文化环境注定你只能孤独,这恰恰是我可以在昆明呆下去的原因。
  27、你戴过不同型号的诗歌冠冕,比如“大学生诗派的旗手”、“《他们》诗人”、“第三代诗人代表”、“民间立场领袖”,但这些冠冕都被你一一扔掉,这是否跟你爱剃光头的做法有关系?你似乎更适应单枪匹马的状态。我知道你生于1954年8月,属马,狮子座,你是否相信生肖和星座对你的性情的神秘暗示?
  那都是别人说的,我可没有自封过,也不存在扔掉的问题。我十五年前就剃光头了。那时候剃光头凤毛麟角,还没有成为艺术家们的时髦。
  我剃光头是因为发现我属于天生不需要头发的那类人。我剃了光头更像是我本人。过去我也留过长发,但总觉得自己是在努力长得像某某。发型其实是一种意识形态。
  星座?我不知道,这些都属于意识形态。把人分成12类未免太小了。西方总是喜欢用型号来量化世界。难怪他们发明了S、L、M、XL……
  28、你的听力有点弱,但你的诗歌音量却是比较高的,这是否源自你对弱听的反抗?你认可诗是“让沉默发声”的语言艺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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