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3期

阅读:内心的秘密交流

作者:洪治纲




  这种受难的主题,首先被余华以内心化的叙事方式,置入孙光林的幼小心灵之中。它的核心表现形态就是:恐惧与战栗。小说从一开始就展示了人物的这种内心状态:“1965年的时候,一个孩子开始了对黑夜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回想起那个细雨飘扬的夜晚,当时我已经睡了,我是那么的小巧,就像玩具似的被放在床上。……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从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接着,一个现在的声音迅速出现:“现在我能够意识到当初自己恐惧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一个出来回答的声音。再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一种绝望的呼喊声在阒无人寂的黑夜里长啸,却没有任何人间的回应,这种孤独和凄凉的生存境域,恰恰笼罩了“我”的整个成长历程。换句话说,余华从小说的开篇就采用了一种隐喻性的叙事手法,将孙光林推向了恐惧与绝望的深渊。他无力把握,也无法把握,但是又必须把握。他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又无法从亲情和友情中获得保护自我的力量,因此,他只能在一次次的战栗中走向孤独,又在孤独中陷入更深的战栗。
  事实也是如此。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孙光林几乎很少享受到了童年的温暖和生存的安全感。在六岁之前的南门生活中,在毫无道德感和尊严感的父亲孙广才的暴力统治下,不仅仅是孙光林,而且是整个孙家都处在一种惴惴不安的困顿之中,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均无亮色可言,也毫无希望可说,暴力、恐吓、辱骂是维持这个家庭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精神润滑剂。从六岁开始,孙光林又被送往远离南门的另一个小镇孙荡,给县武装部干部王立强充当养子。当陌生的王立强身着军装来到南门将孙光林领走的时候,他还在一种逃离的冲动中显示出盲目的乐观。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他将面对一个全新的家庭和全新的环境;也没有人告诉他,他将如何选择日后的启蒙和成长。他像一个被随意抛弃的幼苗,只能靠自己寻找微弱的水份和养份,孤独而顽强地存活下来。在孙荡的五年时间里,王家的特殊环境虽然没有给他带来童年所必须的自由和欢乐,但是无论是继父王立强还是继母李秀英,都给了他必要的安全感,所以他觉得,“虽然我在他们家中干着沉重的体力活,但他们时常能给予我亲切之感”。而这种亲切感,同样还延伸到他与国庆、刘小青等少年伙伴的友情之中。遗憾的是,随着王立强的自杀和李秀英的出走,孙光林再一次陷入了被抛弃的命运,他甚至连家都没有了。在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之中,十二岁的他,再一次回到了南门。
  但是,重新回到南门的孙光林,在经历了如此一番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生活之后,面对在无赖的道路上已越走越远的父亲孙广才,显得更加孤立无依。“我独自坐在池塘旁,在过去的时间里风尘仆仆。我独自的微笑和眼泪汪汪,使村里人万分惊讶。在他们眼中,我也越来越像一个怪物。以至后来有人和父亲吵架,我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说像我这样的儿子只有坏种才生得出来。”表面看来,孙光林是希望通过这种游离的方式,获得更多的安全。而当他那小小的心灵在孤独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又反过来加剧了他与现实的隔膜,使自己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和局外人,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愿和他在一起。尤其是经历了自留地风波之后,孙光林陷入了更大的绝望和孤独之中,甚至几乎被排斥在整个家庭之外。这种心灵的伤害所形成的直接结果便是恐惧和战栗的增加,以及性格上的极度敏感和内敛。因此,无论是他与苏宇、苏杭、郑亮等人在青春期启蒙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焦灼和惶恐,还是他与冯玉青的儿子鲁鲁之间隐秘而又奇特的友情;无论是他对同学曹丽的暗恋与失望,还是在考取大学之后对亲人和朋友的冷漠感受,都表明了他在整个人生启蒙的记忆中所留下的,除了伤痛还是伤痛,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除了恐惧还是恐惧。也就是说,他是以受难的方式,既承载了整个乡村社会伦理中最为苦涩的情感基质,又承载了中国社会在特殊历史阶段人性启蒙的苍白和荒凉。
  这是一种文明缺失的代价,是物质和道义的双重匮乏所导致的结果。但是,从余华叙述的核心目标来看,对基本人性的漠视、对基本人道的贬抑、对人的基本尊严及其伦理温情的践踏,才是形成孙光林内心苦难的根本缘由。
  事实上,除了孙光林的苦难成长之外,这种受难主题,还大量地体现在各种无法理喻的现实事件中。譬如,年轻漂亮的冯玉青因为遭到王跃进的抛弃,从负气出走到后来一步步地沦为暗娼;父亲孙广才因为弟弟救人而死,日复一日地等待着“英雄父亲”的称号,结果不但梦想没有实现,反而因治安事件而拘留;因为一句打倒老师的标语,孙光林便被老师诬陷和诱供而遭受禁闭;因为青春期性本能的骚乱和冒险,苏宇被处以劳教;由于妻子的多病而导致了王立强的婚外情,结果却被人们无情地跟踪和捉奸,最后不得不选择自杀;因为母亲的死亡,再婚后的父亲便无情地将年幼的国庆抛弃于世;在母亲冯玉青被劳教之后,无家可归的鲁鲁只好在监狱外流浪;音乐老师因为与学生曹丽发生关系,从此毁灭了自己的一生;在没有生理教育的年代,孙光林、郑亮、苏杭等同学整天因为手淫而惶惶不可终日……所有这些受难式的事件,都表明了在那种特殊的历史境域中,人道关怀的空前缺乏,社会伦理与道德尊严的严重丧失,致使人们将不可避免地沦为一种悲剧性的存在,否则,只能像孙广才那样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无赖。
  这种受难主题的确立,其深远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使这部小说本身有了某种悲悯意识,更重要的是,它折射了余华内心中渐渐涌出的某种自觉的苦难意识。这是余华在叙事观念甚至是整个文学观念上的一种深刻的变化。一个人拥有苦难意识并不稀奇,无数现代的哲学家早已对此进行了阐释,但是一个人能自觉地彰显这种受难意识,并以受难的方式来审视一种现实的存在,以及这种存在在生命本体意义的合理性,我以为,这无疑是体现了作者内在精神的宽广。
  余华认为,《在细雨中喊》是一本关于回忆的书,“它的结构来自于对时间的感受,确切地说是对已知时间的感受,也就是记忆中的时间。这本书试图表达人们在面对过去时,比面对未来更有信心。因为未来充满了冒险,充满了不可战胜的神秘,只有当这些结束以后,惊奇和恐惧也就转化成了幽默和甜蜜。……回忆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可以重新选择,可以将那些毫无关联的往事重新组合起来,从而获得全新的过去,而且还可以不断地更换自己的组合,以求获得不一样的经历”。[3]其实,这段话也道出了这部小说的整个结构方式,即,它是以回忆性的思维来营构整个叙事。
  这种回忆性的思维主要体现在两种叙述视角的自由更替上。其一是孙光林的有限视角,这个视角通过“我”站在现在的时间维度上,进行过去经历的复述。它构成了小说叙事的主体部分,也是整个小说在情节裁剪上的逻辑依据。其二是一个隐蔽的全知视角,当“我”无法进行现场性的叙述时,这个全知视角便悄无声息地站了出来,从而完成对整个事件的补充和情节的推动。正是由于“我”是控制整个小说的主要叙述者,而且“我”是通过回忆的方式来叙述故事的,因此,小说中所有的故事场景,尤其是各种事件的择取,都呈现出一种断裂性、碎片化的状态。它们或中断、或游离、或拼接、或延伸,从而使叙事变成一种漫游式的细节拼缀。这也恰恰印证了在“我”的记忆中所存留的,并非一种清晰不断的绵延史,而只是那些尖锐的、不可磨灭的生存细节,是自我内心深处的一次次“呼喊”。
  同时,由于记忆本身在时间的意义上并非是绵延的,它带有明确的意识流倾向,这也使余华有效地挣脱了时间的一维性,使叙事在时间和空间的组合上变得更加自由和从容。因此,在《在细雨中呼喊》中,所有的叙事话语始终呈现出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此地与彼地的频繁穿梭和交叠。故事的流向和发展、人物命运的延伸与拓展、情节的连贯与承接、事件的分布和聚散,都围绕着叙述者的回忆思维缓缓地打开或闭合。这种对客观时空的彻底颠覆,无疑体现了余华在《虚伪的作品》中所强调的内心真实观,突显了人物的内心感受对客观现实的作用和意义,使受难的主题更加切入人物的内心深处,成为一种纯粹的精神景观。所以,就故事的完整性和情节的自然发展来说,《在细雨中呼喊》并不像是一部小说,而更像是一部少年成长的心灵史。它留下的都是一个个无法排遣的伤痛记忆,是一个少年生命所无法承受的重,是无奈、无助、无望而又坚忍不拔的心灵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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