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3期

阅读:内心的秘密交流

作者:洪治纲




  任何一种回忆都带有温暖的成分。即使是面对无数劫难的过去,回忆同样也会因为叙述者的重生而获得其特有的温情。因此,《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孙光林一次次地重返往事,重返死亡、孤独、屈辱的现场,尽管在很多时候都是显得那样的悲苦和疼痛,但是它依然散发着某种温情的力量,散发着一种忧伤而不绝望、悲苦而不冷漠的力量。无论是同学之间时分时合的友情、兄弟之间打打斗斗的场景,还是乡邻间的吵闹、家庭里的喧嚣,都会不时地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凸现了个体生命内心深处的情感呼应。这种情感呼应,就像孙光林每次见到祖父在村口小路上晃悠的姿势那样,看起来没有任何直接性的情感亲和力,而在潜意识里,却为自己的守望和寻找提供了一个温暖的情感参照,或者说是一种必要的精神慰藉。事实上,这既是人物在回忆中自然获得的“幽默和甜蜜”,也是余华首次体会到的生命内在的诗意与温情。
  
  二、《活着》:忍受苦难
  
  经历了《在细雨中呼喊》的写作之后,余华于1992年再次完成了他的重要代表作《活着》。“活着”,原本是中国人的一种最朴素的生存愿望,也是人类最基本的一种生存要求。在谈到这个题目时,余华曾深有感触地说:“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4]“活着”就是以最简单最平凡的方式,展示了生命中最深厚最顽强的精神力量。尤其是当余华将它安置在一个乡间农民的命运之中时,又无形之中赋予了小说深厚的悲悯情怀,使创作主体的情感力量与人物的命运之间达成了内在的共振关系。
  事实上,余华的最大愿望就是想通过《活着》,写出一位类似于美国老黑奴式的底层人物,并以此来展示“眼泪的宽广和丰富”,强调“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的乐观态度”,传达“活着是生命本身的要求”这一充满苦难意味的存在本相。在余华看来,人类作为一种生命本体的要求,最简单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对“活着”的要求,“人的理想、抱负,或者金钱,地位等等和生命本身是没有关系的,它仅仅只是人的欲望或者是理智扩张时的要求而已。人的生命本身是不会有这样的要求的,人的生命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5]但是,在“活着”这一看似简单的要求中,却又包含着生命里许多复杂的人生况味,用余华自己的话说,活着“就是忍耐:面对所有逆境苦难,包括最残酷的,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高兴地、愉快地去尝试克服、度过它”。[6]显然,这是余华对自身艺术调整后的“受难”主题的再次拓展,也是他开始与现实建立新型关系后的一次积极的努力。
  正是在这种主观愿望的促动下,《活着》里的福贵开始了漫长的自我诉说。为了将福贵顺利地引入叙事现场,作者在小说的开始还设置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叙述者。而当那个裤腰带上挂着一条毛巾、经常漫游于夏日田间地头的叙述者将福贵引到叙事现场之后,自己就马上变成了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了,或者说,变成了这部小说的记录者了,而福贵的自我讲述,则成为《活着》的全部意义。
  福贵的进述是漫长的,同时又是平静和温暖的。从他的自我复述中,福贵的命运轨迹渐渐地呈现出来:作为一个纨绔子弟,年轻时的他曾经在女人的胸脯上找寻快乐和眼泪,在她们的肩膀上招摇过市风光无限,在赌场上心旌摇动地体味生命的刺激和冒险。然而,当这一切都如海市蜃楼般轰然倒塌之后,当这一切都被他轻而易举地毁掉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所欲为的沉重代价,也同时看到了苦难对他的一次次无情的击打。自此以后,所有的厄运开始紧紧地追随着福贵的脚步,并毫不含糊地夺走了每一个与他有着血缘亲情的人的生命,一次次将他逼进伤心绝望的深渊,使他成为一个深陷于孤独而无力自拔的鲧夫,只有与自己影子似的象征物——那头叫富贵的老牛相依为命了却残年。但是,福贵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苦难,他却始终坚信:即使生活是最为悲惨的,即使命运是最为残酷的,自己也应该鼓足勇气和拼足力量熬过去,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在福贵的这场苦难命运的滑行过程中,死亡成为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也是余华有效解读受难的一个人性支点。年轻的时候,因为赌博成性和沾花惹草,福贵不仅将自己的富足之家弄得倾家荡产,而且活生生地气死了自己的亲爹。也正是从这次事件中,福贵获得了一种极度的精神震撼和道德警醒,从而使自己慢慢地改变了玩世不恭的个性,恢复了善良、同情和宽厚的人性品质,并意识到了生命存在的责任和意义。特别是当他被抓为壮丁历时数年的死里逃生之后,他似乎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活着的不易和家庭的温暖,从此之后,福贵虽然在生活上陷入了空前的贫困之中,但是他的胸怀,他的眼光,他的精神,却变得宽广起来。遗憾的是,苦难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宽广而放慢了脚步,相反,却显得变本加厉:先是儿子有庆的突然死亡,接着又是女儿凤霞和妻子家珍的死亡,然后是女婿二喜和外孙子苦根的死亡。一个个亲人都被死神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残酷地夺走了鲜活的生命,只留下福贵一人来面对这样的生离死别。这种人生感受,就像刀子一次次地剔下了福贵身上的肋骨,他无能为力,他只有承受。因为这是命运。在命运面前,任何愤怒和反抗都显得异常苍白,任何绝望和郁闷都变得无比怯懦。所以,福贵学会了宽容,学会了容纳,学会了接受。
  但是,这种对苦难命运的接受,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自我身心的全面较量和抗争。福贵也是如此。在他那漫长的回忆中,每一次亲情的凸现,都使他备受感动;每一次亲人的死亡,都使他变得格外坚强。当他从战乱中逃脱而回到家中,妻子家珍说到:“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女儿凤霞送给别人之后又逃回来,福贵说:“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儿子有庆死了之后,福贵独自一人埋葬他时,“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家珍到鬼门关转一圈又回来,福贵忘了凤霞耳聋,说:“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所有这些亲情间的温暖,一方面不断地激发了福贵对活着的希望,增添了“活着”在这个家庭中虽苦犹甜的情感魅力;另一方面,又使死亡本身变得更为伤痛,活着的勇气遭受更多的摧残。事实上,福贵对苦难的“忍受”能力,也正是体现在这种情感的巨大撕裂之中。
  除了死亡之外,生活的极度困顿,也是《活着》中考验人物生命承受能力的一个巨大重压。对于福贵这个家庭来说,用“一贫如洗”来概括并不显得过分。这种贫困,既是中国乡村历史生活的一个真实的缩影(包括大炼钢铁、三年自然灾难等等),又是历史悲情与生命悲情达成双向互动的叙事因素。正是在这种特殊的生存境域中,妻子家珍积劳成疾,并且久病无医;凤霞在小小年纪时,就被迫送给他人;有庆不仅要在课余割羊草,还要赶着上学。为了让脚上的鞋子不被磨破,有庆甚至养成了赤脚跑步上学的习惯,久而久之却练得长跑第一名,结果又因此第一个跑到医院被抽血抽死;即便是外甥苦根,也是因为过度饥饿之后的饱食而胀死。因此,在《活着》中,贫困是通向死亡的一道阶梯,是死亡的孪生姊妹。无论是家珍、有庆还是凤霞、二喜、苦根,尽管他们的死亡在很大程度上充满了某种偶然性因素,带着巧合的意味,但是,细想之后,又无不是因为贫困所致,无不体现了历史内在的规定性。当然,对于这一点,余华并没有赋予更多的现实表达,只是让福贵在忍受这些苦难的过程中进行了一些本能性的抗争,而且他的抗争在更多的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但是,整个小说却因此而营造出了一种“以沫相濡”的伦理温情,也为福贵的内在韧性提供了更深更广的历史空间,使他在苦难中的生存变得熠熠生辉。余华自己也认为:“福贵是属于承受了太多苦难之后,与苦难已经不可分离了,所以他不需要有其它的诸如反抗之类的想法,他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他是我见到的这个世界上对生命最尊重的一个人,他拥有了比别多很多死去的理由,可是他活着。”[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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