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7期

论审美文化的当代结构

作者:余 虹




  现代性进程中的艺术与生活的二元分离规划了当代审美文化最为基本的结构秩序,即一方面是以纯粹的艺术品(文学、美术、音乐、戏剧、电影等)为载体、以纯粹的艺术场所(美术馆、音乐厅、剧院、电影院等)为活动区域的审美文化;另一方面是以具有审美意味的非艺术品(日用品、房屋、街道、商店、广告、工业品、武器、旅游风景等)为载体,以一般生活世界为活动区域的审美文化。尽管,后现代的风潮力图抹平这两大文化的界线,并有生活化压倒艺术化的趋向,但艺术与生活的质性差异似乎是取消不了的,那种回到前现代社会一体化审美文化的愿望也只是愿望而已。对此,我们将在下面的主题中进一步作出说明。
  大众/精英
  在我们的审美经验中有这样一种显而易见的现象:去万人体育场看周杰伦的演唱或在歌厅唱卡拉OK,显然不同于去袖珍音乐厅听莫扎特的小夜曲;迷醉于步行街五彩缤纷的广告显然不同于在美术馆静穆的展厅中观看丁方的《为晨曦而流泪的大地》或尚扬的《深呼吸》;在家里看没完没了的电视肥皂剧显然不同于在小剧场看实验戏剧;而在机场或码头读《知音》或各类戏说也显然不同于我们在家里读海子的长诗《土地》……
  当代审美文化在空间上的类别分化几乎是自明的,即大众审美文化与精英审美文化。大众审美文化的活动主体是“大众”,是巨大的人群,而精英审美文化的活动主体是“精英”,是少数人;大众审美文化的审美对象主要是“大众艺术”或文化工业的批量产品,而精英审美文化的审美对象则主要是“精英艺术”或纯艺术家的创造性作品;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动机是“商业利润”,是资本的扩张,而精英审美文化的创造动机则是“精神价值探究”,是文化的优化;大众审美文化的消费意向是“休闲娱乐”,是轻松快乐,而精英审美文化的鉴赏意向则是“心灵陶冶”,是精神的提高;大众审美文化的社会功能是“从众媚俗”,是维护现有的社会秩序,而精英审美文化的社会功能则是“批判反省”,是促进社会的改革。
  显然,当代社会的大众审美文化与精英审美文化各有其道,也各行其道,它们导致了当代审美文化最具特色的结构性分离与对抗。不用说,传统社会也有审美文化的结构性分野,即“文人审美文化”和“民间审美文化”的分野,但值得注意的是,当代精英审美文化不同于传统的文人审美文化,当代大众审美文化也迥异于传统的民间审美文化,虽然它们有表面的相似。从广义上看,传统“文人”指一切有文化的人,他们与没有文化的“民众”相对立,因此,文人审美文化是以文化垄断为标志的,而民间审美文化则基本上是文盲的文化。当代精英审美文化与大众审美文化的分野首先不是有无文化的分野,事实上,大众审美文化的兴起恰恰是打破文化垄断和教育普及的结果。其次,传统的民间审美文化是民众自发创造与享用的乡土文化,而当代大众审美文化则是由文化工业生产而被资本无形操纵的都市文化。再次,传统的文人审美文化是主流意识形态与中心,民间审美文化乃是依附性的文化与边缘,而在当代,大众审美文化是事实上的中心与消费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精英审美文化则被边缘化而担当了意识形态批判的角色。
  要深入理解当代审美文化“大众化”与“精英化”的结构性分离与对抗,还须考察“大众”与“精英”的历史性内涵。在西方,“大众(mass、the masses)”的产生与工业化、都市化、教育的普及化、政治的民主化和经济的市场化有密切关系。据雷蒙·威廉斯的考察,“从15世纪起,mass一直被广泛使用。最接近的词源为法文masse与拉丁文massa——意指可以用来铸造的一堆材料(其词源意涵也许是指捏面团),并进而扩大指涉一大堆材料。我们可以看到其演变出两种明显的意涵:(1)没有定型的、无法区隔的东西;(2)一个浓密的集合体。”(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北京,三联书店2005,第282页。)“大众”一词的原初使用多为贬义,指没有头脑的、下层的、难以区分的乌合之众,后来又被正面使用,指当代社会的主体与社会动力。
  须留意的是,当代“大众”与传统的“民众”(people)有一种表面的相似,即他们都指被统治的巨大人群,但两者的差异是本质性的。1、传统的“民众”是一个没有消除实质性群体归属的松散集合体,即他们归属于明确的血缘共同体和特定的阶层,他们是血亲社会与等级社会的产物;现代“大众”首先的工业化的产物,工业化使大量的人口走出了原有的地方而聚集于城市,他们摆脱了原有的血缘归属与等级身份,成了一个没有定型的、无法区隔的、浓密的集合体。2、传统“民众”的聚集规模无法与现代“大众”相比,后者的聚集地是现代大都市,前者则主要是乡村或小城镇。3、传统“民众”基本上是目不识丁的文盲,现代“大众”则因教育的普及而成了有文化的群体。4、专制制度下的传统“民众”没有政治自由和政治参与的权利,现代“大众”则是民主政治的主体。5、传统“民众”对社会经济的运行缺乏根本的影响,现代“大众”作为消费大军则在根本上制约着经济的发展。
  上述差异导致了以民众为主体的民间审美文化与以大众为主体的大众审美文化的根本不同。首先,民间审美文化有明确的地方性,而大众审美文化则越来越全球化了;民间审美文化主要是乡土文化,而大众审美文化则是都市文化;民间审美文化多为口头文化,而大众审美文化则是书面文化;民间审美文化远离社会政治,而大众审美文化则是主要的意识形态;民间审美文化与经济活动关系不大,大众审美文化则寄生于经济活动。
  与“大众”一样,“精英”也是一个具有特定历史内涵的概念。在西方,现代文化意义上的“精英(elite)”是在“启蒙运动”中产生的,它与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intellectual)”有关。据雷蒙·威廉斯的考察,“精英(Elite)”是个古老的词,它原被“用来描述被选举出来的人或被正式挑选出来的人”,在神学上它指“被上帝特别挑选”的人。(雷蒙·威廉斯:《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第143页。)在19世纪以后,“精英(Elite)”一词具有了特定的政治意涵和文化意涵。作为一个政治语词,它特指那些在政治上具有合法权威与并能合法实施权力的少数优秀分子;作为一个文化语词,它指那些在文化上担当社会道义并能对社会进行文化批判的知识分子。现代意义上的政治精英不同于传统的统治者,他不是靠阶级身份或世袭出身来获得合法的统治权,而是靠他的超常智慧与良知;现代意义上的文化精英(知识分子)不同于传统文人,他不是社会意识形态的制造者和官方的代言人,而是独立对社会意识形态进行反省批判、以真善美的追求为己任的人。就此而言,当代精英审美文化乃是以现代知识分子为核心的文化,这种文化的突出特点是社会文化的批判与精神价值的关怀。在19世纪以来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的作品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精英审美文化的特点,而在19世纪以前的古典主义那里则看不到这种特点,后者是典型的传统文人型审美文化。
  从以上概说可见,大众审美文化与精英审美文化的产生与“大众”和“精英”的历史性产生有关,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分析两者的基本特点与关系了。大众审美文化是依托于大众的文化,于是,我们问:那支撑审美文化之运作的大众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者呢?在上面我们提到,大众的显著标志是一个没有定型的、无法区隔的、浓密的集合体,即无法对他们进行传统式的宗法和阶层区分,然而,这“一大堆东西”却有两大界线明确的状态:工作与休闲或生产与消费。换句话说,大众是作为工作者和休闲者或生产者和消费者而存在的,而那支撑审美文化之运作的大众又显然是作为休闲者或消费者而存在的。我们知道,传统的民众也休闲和消费,但他们的休闲与消费没有多大社会意义,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在传统社会,只有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休闲与消费才有社会意义,它导致了消遣式、把玩式审美文化的产生,但这种休闲消费与社会的整体经济活动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它也不同于现代大众的休闲与消费。我们知道,在过剩经济时代,大众的休闲与消费已被彻底整合进整体的经济活动体系了,在一定的意义上,离开了大众的休闲与消费当代经济的机器就无法运转。就此而言,大众审美文化首先是一种当代经济现象,必须在当代经济活动的领域来理解它的存在方式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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