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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90年代以来短篇小说抽样评点
作者:夏元明
说到这里,我们要讲到晓苏故事的结构和语言。先说结构。我发现晓苏最喜欢的结构是重复、循环。从首尾相连的角度看,晓苏的故事是循环的,从故事的推进看,情节的发展是反复的。我们不妨以《生日歌》为例稍作分析。《生日歌》的故事是一个首尾相衔的故事,开头即是结尾,结尾又是新的开头,故事中的人物在走着一条循环的道路。三年前,邱金给父亲祝寿,在杂货铺买酒,因为老板缺斤少两还出言不逊,邱金出手伤人,被判了三年徒刑。三年后,邱金出狱,又遇父亲大寿,又在肉铺买肉,可因屠户少给了一只猪蹄,且拒不承认,还恶语伤人,邱金又一次捅出了刀子。邱金当然又得回到监狱,回到刚刚走出的生活中。小说的大结构完全是循环的。小说的情节发展却用了重复的手法。邱金因为要理发,故让弟弟邱木将肉送给大嫂,邱木将肉传给了邱水,邱水传给邱火,邱火传给邱土,兄妹五人接力般地传肉,最后才将肉传到邱金老婆的手中。第二天给父亲祝寿,弟妹们都回来了,邱金发现席上少了一道菜——猪蹄,于是问了一声,这一问引起邱土的辩白,邱土怀疑邱火,邱火怀疑邱水,邱水怀疑邱木,邱木有冤无处伸,只好发愿赌咒。其实邱金明白,弟妹们都没拿这只猪蹄,是屠户做了手脚,于是找屠户算账,故事又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幕。这种结构故事的方式显然得益于民间,民间故事中,诸如三姊妹出嫁,三女婿拜寿的故事比比皆是,晓苏不过变三为五,多加了两个(其实“三”也有多的意思)。晓苏为什么喜爱这种故事结构的方式?我想一方面可能因为这样的结构单纯、明快,富于谐趣之美;另一方面隐含着晓苏对生活的一种看法。重复、循环,意味着轮回,世事轮回,难有新花样,人的生命就在轮回中折腾消耗。这种观念颇与佛教相关联,我们不知道晓苏是否信仰佛教,但作为一个以佛教为主要宗教的国度的公民,晓苏耳濡目染,不可能不受其影响。这种观念我们在《生日歌》中可能看不太明显,但在《冯椿的情况》等小说中可以感受得更强烈。冯椿在偶然的情况下同艾晶成了“情况”,经过一番变化,冯椿与艾晶结合,冯妻丁竹嫁给了艾晶的前夫王铁男。过了不久,好动手打人的王铁男打伤了丁竹,丁竹打电话让冯椿去看看她,丁竹又变成了冯椿的“情况”。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故事的原型是换老婆。贾平凹写过这样的故事《鸡窝洼的人家》,表现改革开放对农民观念的冲击。晓苏的故事却别具意趣,老婆成“情况”,“情况”成老婆,变来变去,一切仍复如初,生活的悲喜剧就是这样无穷循环地演下去。所以循环既是晓苏故事的基本套式,也可以看作是他精神的潜结构,这一结构所显示的深层含义是耐人寻味的。至于情节发展的反复,除了一种特殊的审美趣味外(比如可以增强旋律感,有如《诗经》的重章叠句),同样也具有塑造形象的功效。比如《生日歌》,兄妹的性格在接力中得到生动的展现,要言不烦,收到了以少胜多的奇效。
再说语言。前面提到晓苏语言的风趣,这里还需讲一下他语言的另外两大特色。一是讲述性。晓苏的小说是故事体,所以讲述是他的主要方式。晓苏的讲述平实、幽默,娓娓道来,不失机智。他与读者是平等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气势,也不故弄玄虚地兜圈子。他的方式是民族和民间的,也间有现代派的特点。比如他常常以元叙事的方式讲述叙事本身,就使他的小说多了一些“现代”气息。但这种手法也不能完全看作舶来品,中国传统小说中“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等等方式,恐怕才是晓苏的叙事源头。第二大特色是重复。对话简洁,经常颠来倒去的就是几句原话,叙述语言也往往在重复中稍作变化。这样的叙事除了简洁外,还可以造成一种风俗诗的效果,值得认真总结。
三、曹军庆的心理世界
曹军庆是我省近年来脱颖而出的优秀小说家。大学期间即开始诗歌创作,有组诗发表于《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刊物。但随后不久即搁笔。90年代中期后复出,以小说创作为主,并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引人关注。近年来,曹军庆仅短篇小说即发表50余篇,而且大都发表在《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清明》等国内有影响的刊物上,显示了雄厚的实力。
曹军庆小说以短篇为主,中篇、长篇次之。曹的短篇以刻画人物心理见长,辅之以略带“迷宫”式的叙事。对心理的爱好,其实源于对人的兴趣。文学是人学,而人性的解剖终究离不开心理,这是曹军庆认同的逻辑。曹将自己的心理小说称之为“探险”,是对人性的深层发掘。人性的背面和幽深,即通常所说的“潜意识”。人可以在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但潜意识里极难做到光明磊落。喜欢分析潜意识的人一定会发现,原来自己许多冠冕堂皇的言行背后,实际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动机,这也许就是曹氏《背面》一作的主旨。肖雅丽作为一个失去丈夫的孤身女人,表面看极富于同情心。邻居家出了什么不幸的事,肖雅丽必定在场,帮着人家痛哭流涕。肖雅丽是悲伤的,但悲伤却使肖雅丽容光焕发,食欲大增。肖雅丽果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吗?非也。小说的叙述人是如此分析肖雅丽的:“我就是想,因为有了不幸,你才能替人分享他们的苦难,并且去安抚对方。你始终在做这些事情,你做得很好。可是,一旦没有不幸,你也就无从做起了。这才是你的悲哀。”也就是说,肖雅丽是在别人的痛苦中,在施舍对别人的同情中获得了一种满足,别人的痛苦冲淡了自己的不幸,因而获得了一种精神的平衡。这当然是一种病态的满足,然而这种病态却是一种“普遍”的人性!鲁迅的《祝福》中,几乎全鲁镇的人都从祥林嫂的不幸中获得一种慰藉,连打短工的柳妈都拿祥林嫂额头上的伤疤取笑,一面陪出几声叹息。鲁迅看出了人们虚伪的同情,曹军庆深有同感。但我并不认为《背面》是一篇十分优秀的小说,除了有为观念写作的痕迹外,这篇小说显得过于刻薄。鲁迅的《祝福》在批判鲁镇人的同时,却并未放过自己,而曹军庆却有点置身事外的冷酷,似乎在以上帝的眼光审判人性的丑陋,这是我所不能赞成的。如果能多一点同情和怜悯,给人的震撼将更大。
所幸曹军庆并非一味刻薄,他的优秀之作,便能放弃一般的道德尺度,而致力于某种生命状态的揭示,因而显示出人性的复杂多变来。这样的小说首推《兽皮》和《迷失》。《兽皮》和《迷失》没有了对人物的揶揄和调侃,却细腻而深刻地表现了人物的恐惧意识,表现了人物的人性挣扎,其思考的力量大大超过了《背面》。《兽皮》和《迷失》的主题是“罪”与“罚”,两个主人公都是罪人,一个图财害命(《兽皮》中的郭昌顺),一个贩卖毒品(《迷失》中的“他”)。他们都得到了惩罚,但惩罚却不是来自于外部的法律,而是来自于内心的恐惧。郭昌顺为了独吞财宝,竟然将下洞探宝的丁石轩弃置洞中,并用石板封死洞口。郭昌顺是暴富了,然而也从此走上了万劫不复之路。他担心丁石轩的复仇,然而丁石轩始终没有出现,又仿佛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于是等待复仇便成了郭昌顺更大的痛苦。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艰难的等待其实不是来自丁石轩,而是来自冥冥中良心的自责。试想,以郭昌顺的毒辣和现实中的权势,即便丁石轩复仇,郭昌顺又何惧哉?显然他真正忍耐不了的是内心尚未完全泯灭的道德。作者曾经透露他喜欢陀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说,陀氏那种严酷的自我拷问,难道不会影响曹氏的创作?虽然笔者无意将《兽皮》看成一篇关乎灵魂自我完善的作品,但我也乐意将“兽皮”和“丁石轩”看作人性中善恶的两极,而郭昌顺对“丁石轩”的恐惧便有了某种寓言色彩。人性是复杂的,善恶争斗不单是外部的情形,同时也是人心深处的图景,一个正常人,内心深处常有善恶争斗,这种争斗有时会相当激烈。歌德《浮士德》表现的就是这一主题。但歌德似乎太多失望,而有着儒家文化底蕴的中国作家,大多信奉孟子的性善论,相信人性中的善可以自动抑制恶的滋生或发展,这就是人性希望之所在。表现人性中善的一面,表现善恶的激烈争斗,比单纯暴露人性恶更有利于人性的健全。暴露人性恶不是目的,目的在于拯救,这使曹军庆的小说在冷酷的同时,又多少富有一些人性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