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如火的八月
作者:张惠雯
“跟你哥都说好了?”母亲试探地问,她和春光说话总用这种小心的口气。
“能说什么?不就是催着让去。”
“说什么时候走啦?”她又问。
“没有说。”
“没有说?”
“就这几天。”春光嫌她烦。
“你不想去?”
“谁会想去?谁想干那种事儿?”春光冷笑着说。
母女俩一时没有话说。外面泥塘里的蛙叫起来,院子里的虫也烦躁不安地叫起来。树梢一动不动,母亲仍气喘吁吁地摇扇子,扇起的风也是烫人的。
“我知道你受委屈,我没有本事,如果你爸……”老妇人停下来,歪靠在椅子上。
“别说了,你别提我爸。”春光厉声打断她。
“要是你爸……”
“叫你别说啦。”春光忽地坐直身子,大声喊道。
母亲愣住了,突然嘶哑着嗓子哭起来,“你咒我死吧,都是我,你咒我死吧。”哭声像一团混沌黏稠的东西。
“别哭了。”过一会儿,春光忍不住说。
“你恨我呢,你咒我死吧……”老妇人仍然断断续续地抽泣,一面念叨着。
“说这种话!谁咒你啦,你看见啦还是听见啦?”
母亲不说话了,慢慢地止住哭声。四下里突然显得很静,听得见露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风,树梢只颤动一下,院子里还是又热又闷。大门敞开着,她们能看见外面的路,和更远处的漆黑的山影。村子像是死的,没有声音,也没有灯火的亮光。
春光起身回屋了。母亲仍坐在外头。“春光,”她在女儿背后喊了一声,但春光没有听见。春光走进空荡荡的正屋,也不开灯。她站在那儿让眼睛习惯黑暗,很快,屋里的东西都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春光走到小桌旁拎起旅行包走进里屋。她拉开拉锁,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查看,然后又放回去。她把整理好的提包放在窗户下面的一张椅子上。从窗户那边,她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个黑黢黢的、干瘦的影子让人难过。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喊道:“你还不睡吗?”
母亲急忙转过头应道:“去了,就去睡了。”她拖拖拉拉地把两张椅子拽到檐下。
“我和哥商量好了,过两天就走。”春光站在窗户旁向外头说道。
第二天早上,春光就去找亮子。
“你是明天早上走吧?”春光问。
“是啊,家里一直催。”亮子垂头丧气地说。
“也该走了,老赖在家里。”
亮子笑笑。
“一早走?”
“嗯。”
“我去送你。”
“真的?”
“我在沟口那边等你。”
4
春光起得很早,趁太阳没有出来的时候来到沟口。天空是黎明时候阴阴的青。道路缓缓朝山下盘曲,快到沟口时,能望见下面一片油绿的、平展的坡地。春光坐在路边,身后的树林里仍然湿气弥漫,对面的溪流从墨绿的水草和石头上流过,水声喧闹,周遭静谧。
春光凝视着暗色的流水。过去,她父亲曾在这条沟里用竹篓打鱼。父亲还养了一群雪白的鸭子,放它们在这里下水。然后,她和哥哥就在溪边的草丛里、石头缝里寻找遗落的鸭蛋。父亲采草药、编竹器拿到镇上卖,给他们买来一分钱一颗的水果糖。七岁以前的事情,她只能够记得这些,她的幸福就这么一点儿。那一天下午,母亲又说她病了,父亲便出门找一种药草。天黑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和哥哥走到沟口等他,他们就坐在溪边一块大石上等,后来月亮升得很高,他们只好回家了。母亲睡了,他们两个等到很晚也睡了。早上醒来的时候,父亲仍然没有回来。村里的男人在山崖下找到他的尸体,把他抬进家,对母亲说人已经死了。她只记得这些。再后来就是忍饥挨饿,就是耕那些混杂着坚硬石子儿的地,就是在天气变冷的时候也赤着脚跑。几年后,哥哥也走了。
春光不想想过去的事,她要想将来的事。将来,她和亮子要住在城里或是镇上,要每个月都挣好几百块,他们要有个干净的砖房,里面没有老鼠,没有臭虫,他们要吃白净的米,穿没有补丁的衣服,床上铺着海绵垫子。她朝路上望着,阳光突然明亮起来,天空蓝汪汪的像一潭水。亮子终于出现了,他手里提两个布袋子,看见春光就大步跑起来。
他们一起走着,阳光照得树叶、流水和大路都闪闪发亮。亮子经常偏过头来看春光,春光假装不知道。她朝前面看着,走得很快。他们已走进那块平展的坡地,一条小路穿过坡地,两边是被太阳炙烤着的玉米田。天太热了,玉米秆儿都朝一个方向低垂着头,青绿的大叶子可怜地蜷曲着。亮子走上来拉住春光的手,两个人牵着手穿过玉米田。路在坡地尽头转一个大弯,绕到一面石崖后继续向山下蜿蜒。
走到一条沟边,亮子突然说:“春光,你还记着这地方吗?”
春光笑了,说:“记得,你掉进去了。”
亮子被哥哥推进去的时候,里面还积着浅浅的泥水。但现在沟已经干了,长满了茂密的野草。
“还笑?都是你心狠。”
“谁让你像狗一样跟人家。”春光不饶他。
“你若听我的,我便不缠你。”
“谁要听你的?”
“我都是为你好。”亮子看着春光说。
远远地已能看见公路,公路上卷起尘土,远望上去像冉冉升起一层薄雾。八月的天气如火,满山的植物发出浓郁得腻人的香气。
“过两天一定去找我。”亮子又嘱咐了一遍。
“我知道。”春光小声说。
亮子捏了捏她的手。春光突然挣脱,轻快地跑到前面去。
“我去找我哥啦。”她转过头笑着大声说。
“你这骗子,又气我。”亮子不当真。
“你怎么知道我不去呢?要是你走了,我就跑了呢?”
“你不会骗我。”亮子说。他知道春光要做什么就说实话,她从来不骗他。
“我要骗你呢?”春光仍然笑嘻嘻地。
“骗我,我便把你找回来,再把你杀了。”亮子故意沉着嗓子威胁她。
他们终于来到等车的地方。白花花的公路反射着尖锐的阳光,头顶的天空亮得发暗。春光和亮子站在路边,她不敢睁大眼睛,反光刺得她眼里满是泪水。亮子把手支在她额头上面替她遮光,她反把手推开了。
“我知道你不高兴,不去又不行。我学好手艺,也可以多给你挣钱。”亮子安慰她。
“你能学会个什么,你是个傻子。”春光淡淡地说。
“不是。我要是,你就看不上我啦。”
“去了好好学。”
“你放心。”
车来了,亮子上车走了。他站在过道上向春光摆手,嘴还动着。春光看不出他说什么,她猜他说的是“到镇上找我”。下午,春光带着她的小包也站在同样的地方等车。她回想起早晨和亮子在这里等车,觉得那就像做了一个梦。
5
春光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夜色降临了,但大大小小的灯又把它燃亮了。春光找到哥哥住的地方,哥哥很高兴,要带她出去吃饭。他们逛了两条街,“在这儿吃吗?”哥哥总问她,春光总说:“贵吧?再看看。”后来,春光在一个卤菜店旁边站住了,看着展示在明净的玻璃柜台里的、颜色鲜艳的菜。哥哥给她切了半只烧鸡,带她回到住的地方。
他住的地方是租来的毛坯平房,连墙也没有刷,已经熏成灰黑色。所有的东西都堆在地上,包括切菜板、碗、水壶、小铁皮煤火炉。哥哥和其他五个民工一起住,他们有时候干木匠、漆匠,有时候帮人家掏水道、清厕所。他们什么都干,但还是缺活儿干,夜里睡在铺着一张破席的木板上,却喜欢喝酒抽烟。哥哥带春光回来时,其他几个人正张罗着做饭。哥哥拿出半瓶散酒,要大家一起喝。春光却不让人家喝,她自己霸占着瓶子,吃着肉,痛痛快快地把酒喝光了。人家都笑她,哥哥一脸的不高兴,春光却走来走去地说话。她吵着屋子里又闷又臭,像个猪窝狗窝,不是人住的地方。随后,她来了兴致。问有没有人要买老婆,问有没有人愿意出五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