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们应该感谢谁

作者:晓 苏




  那天晚上,在老垭镇的那家旅社里,我们兄妹说话差不多说到半夜。除了回顾我们的父亲,我们谈的最多的就是村长尤神。临睡前我们兄妹商定,除了给乡亲们每人送一包烟表示谢意之外,我们应该去重谢一下村长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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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兄妹就起床离开了老垭镇的那家旅社,由二果开车,前往老垭镇上一家最大的商店去买礼品。
  买过烟之后,我们兄妹站在商店的柜台前讨论给村长尤神买什么礼物。三花说,就买点儿烟和酒吧。二果马上反对说,尤神作为一村之长,烟酒肯定不缺,你看他什么时候不是浑身是烟,嘴上叼着一支,手上捏着一支,耳朵上还夹着两支,酒肯定也是一日三餐,你看他哪天不是满脸通红,酒气薰天?我听后说,那就给尤神买一台电视机好了,他新建的小楼里,家具差不多都是新买的,好像只有电视机是一个旧的。商店的女老板一直用两个明亮的眼睛盯着我们。我的话刚说完,还没等到二果和三花表态,她就说,送电视机最好,别人一看电视就会想到你们。送烟送酒都没意思,人家一吸完一喝光就把你们忘了。我们都觉得女老板说得有道理,兄妹三人便一致同意给尤神买一台电视机。商店里的电视机有两种型号,小一点的一千五,大一点的一千八。就买一千五的吧。二果和三花异口同声地说。女老板却说,要买就买好一点的,俗话说要想发不离八,我建议你们买一千八的。老板娘这么说的时候,我脑海里猛然闪现出尤神在父亲葬礼上披着长孝布叩头和痛哭的情景,心中的某一根弦马上就被什么拨动了,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震颤。我没有征求二果和三花的意见,直接对女老板说,好吧,就买一千八的。
  村委会那里原来是一所小学,我们兄妹小时候都在这里读过书。一年前,这所小学合并到邻村那所小学里去了,村长尤神于是就把村委会迁到了这里。小学原来有三排砖房和一间土屋,两排横着的砖房是教室,门窗相互对着,中间是一个操场。还有一排砖房是直着的,处于两排教室的西头,从前是老师的宿舍。那间土屋就在那排宿舍的旁边,比砖房矮一大截,过去是老师们的公共厨房。小学合并出去之后,村长尤神买下了那排教师宿舍,同时把村委会也从别处迁到了南边的那排教室里。北边的那排教室也卖了,听尤神说买主是一个吹喇叭的,名字叫钱春早。后来,尤神嫌他买的那排房子矮了一些,结构也不怎么合理,便推倒后重新建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尤神的小楼从设计到施工都挺讲究的,看上去像一栋别墅。
  我们兄妹到达尤神那栋小楼门口时,太阳已经从东边的山尖上冒出来了,不过初冬的太阳不怎么灿烂,稀薄的阳光洒在原来小学的那个操场上,看上去若有若无。从车上下来之后,我们兄妹三人在操场上默默地站了许久。父亲的告别仪式就是在这个操场上举行的,眼下地面上还可以看见一些没有清扫干净的冥纸。冥纸是米黄色的,比阳光耀眼多了。一阵寒风这时从远处刮了过来,我看见那些冥纸在风中翻飞着,像是在表演着一种特殊的舞蹈。看着看着,泪水就模糊了我的双眼。
  村长尤神这时从他的小楼里出来了。他仍然披着那条又白又长的孝布,风吹着孝布在他背后忽左忽右地飘动着,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从天上下来的人。尤神的妻子也跟着出来了,她穿着一件带毛领的黑呢长大衣,脖子里还围着一条粉红色的丝巾,打扮得像一个城里女人。他们知道我们兄妹这天要来,所以事先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尤神一见到我们就要请我们进屋,说茶都泡上半天了。尤神的妻子说,早饭也差不多做好了,再炒几个小菜就可以开席。
  我们没有急着进尤神的家。三花这时把我们买的二十条香烟从车里提出来交给尤神。尤神有些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啥?我说,乡亲们为我们父亲的事帮了不少忙,这些烟就请你给每个帮过忙的人发一包吧。尤神说,大树,你们兄妹真是太客气了!其实不必这么过细的,都是油菜坡的人,大家帮个忙是应该的。尤神边说边收下了烟,然后接着说,那我就替大伙儿谢谢你们了!
  靠北边的那排房子这时响起了一阵儿吹喇叭的声音,喇叭吹的时间很短,我刚一扭头,喇叭声就停止了。我看见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正提着一个喇叭站在那排房子的门口。那人长着一张阔嘴,两个腮帮子上吊着肥硕的赘肉。看着这个面貌有点儿特别的人,我的眼睛不禁亮了一下,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尤神见我望着那个人发愣,就用嘴贴在我的耳边说,他就是钱春早,吹喇叭的。我顿时想起来了,原来我在父亲的葬礼上看见过他,他吹喇叭的时候两个腮帮子鼓得和气球一样。钱春早没有朝我们走过来,只是站在他家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们。我发现他的眼神有点儿怪怪的。
  二果从车头走到车尾,将车的后箱打开了。尤神马上将脸转过去,一下子看见了那个装电视机的纸箱。这是啥?尤神快步走到车尾问。二果一边往外抱那纸箱一边说,是一台电视机。尤神立刻愣住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我这时走过去说,尤神,这台电视机是专门给你买的,算是我们兄妹的一点心意。尤神听了,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喜。但他却马上暗下脸来对我说,大树,你们这样也太见外了,压根儿没把我当兄弟看。这电视机我说啥也不会要的。二果这时已经将电视机从车箱里抱出来了,他像抱着一个孕妇,步履蹒跚地朝尤神的小楼里走去。
  尤神的妻子走在二果身边,两手微微张着,那样子给人的感觉是,如果电视机一不小心从二果手里掉下来,那她就会迅速伸出双手去将它接住。尤神赶忙朝二果追了几步,嘴里说,二果,你快别往楼里搬,我不会要的!我这时也追了上去,拍着尤神的肩头说,既然买了你就收下吧,不然我会生气的。尤神听我这么说就苦笑了一下,赶紧从二果手中接过了电视机。尤神从前是个瘦个子,自从当村长以后便开始发胖了,尤其是他的肚子,高高地鼓凸着,像是有人在那里扣了一个脸盆。尤神抱着电视机朝前移动的样子有点儿好笑,很像电视上常常出现的那种在沙滩上行走的企鹅。
  我和三花开始朝尤神小楼里走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吹喇叭的钱春早,他已经跑到我的身边了。钱春早羞涩地对我笑了一下,然后红着脸说,大树局长,请你抽空到我屋里去喝杯水。他边说边用手指了指他的房子。我说,谢谢,有时间我一定去。
  尤神一楼客厅里有一个半新不旧的电视机,所以他直接把新电视机抱上了二楼。二楼也有一个小客厅,尤神把新电视机放在了一个茶桌上。二果精通电器,他很快给新电视机接通了电源,一会儿工夫就调出了图像。电视上在直播一场音乐会,我看见宋祖英正在兴高采烈地唱那首《越来越好》。尤神看着电视,高兴得眉开眼笑,不住地对我们兄妹说着谢谢。尤神的妻子更是乐开了花,嘴唇差点儿都笑翻了。
  饭厅在一楼客厅后面,尤神请我们下一楼吃饭时,我突然发现钱春早一个人站在那里,他面朝墙边的电视柜站着,两眼出神地看着那个半新不旧的电视机。听见我们下楼的声音,钱春早赶忙把头扭过来了。他盯着我旁边的尤神说,村长,大树局长给你买了新电视机,你就把这个旧电视机送给我吧,这样也免得我老婆动不动就跑到你家来看电视。尤神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颜色,青不青,黄不黄,宛若一片快要腐烂的白菜叶子。尤神还没来得及回答钱春早,尤神的妻子说话了。她说,你想得倒美,我楼上楼下有两个厅,正缺一个电视呢!钱春早的头本来是高抬着的,听了尤神妻子的话,他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那颗头立刻就歪了下来。尤神这时走到钱春早身边说,既然我老婆不同意,那我也就没有办法了,春早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怕老婆的人。
  尤神说完,钱春早突然又把那颗歪不下去的头抬起来了。我发现钱春早这时把他的目光盯在了我的脸上,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哀怨和乞求。我知道钱春早为什么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他肯定是希望我能在这个时候说一句话。但是,我那会儿却非常为难,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钱春早见我久久不语,似乎也失望了,一转身便走出了尤神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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