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们应该感谢谁

作者:晓 苏




  钱春早完全被电视迷住了,我端着空水杯在他背后站了好半天他居然毫无觉察。后来,我忍不住拍了一下他的肩问,有开水喝吗?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我进了他的家。钱春早赶快朝墙角落的那个水瓶走了过去,可是他刚一提起水瓶就回头对我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水瓶没有水了!钱春早有些抱歉地说。他说着就又回到了电视机前。
  我想,那个瘌痢头可能是在无意之中看见了我的空水杯。当钱春早又回去看电视之后,他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接着就出门了。不到五分钟,瘌痢头又回到了钱春早家,他回来时,手上提着一个水瓶。瘌痢头直接把水瓶提到了我跟前,并麻利地往我的水杯里倒水。在他朝我水杯里倒水时,我认真地看了看他的脸。实话实说,他长得有点儿丑,一张脸又小又瘦,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但他的鼻子却出奇地大,像一只肥硕的青蛙趴在那里。一看见这张脸,我猛然记起曾在父亲的墓地那里见到过他。那天,当父亲的棺材埋进墓穴之后,乡亲们大都陆陆续续离去了,墓地那里只剩下了我们兄妹三人和五个帮忙的人。那五个帮忙的人都是自愿留下来为我们的父亲砌坟的,他们要从四周扛来石头,然后一块一块地砌到坟上去。瘌痢头就是那五个人中间的一个,我记得他那天扛来的石头最多,少说也扛了一百多块。他扛石头时把脖子长长地伸着,看上去像一头耕田的牛。
  瘌痢头给我倒水时,始终不说一句话,后来我对他说谢谢,他还是不言不语,只对我浅浅地笑了一下。瘌痢头提着水瓶出去以后,我便向钱春早打听他的情况。钱春早对电视过于痴迷,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而且心不在焉,因此我问了好半天也没能问出多少内容,只算是了解了一个大概。他叫金斗,原先住在油菜坡最高的那个山包上的一间草屋里,后来草屋倒了,就搬到了村委会这地方,住在从前小学老师们煮饭用的那间土屋里,他的父母都死了,又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长期一个人生活着,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最后我问钱春早,金斗怎么不说话?钱春早说,他是个哑巴,九岁那年打针打成哑巴的。
  那天从钱春早家出来,我特意朝金斗住的那间土屋看了一眼。我看见金斗正坐在那间土屋的门槛上啃一个生红薯,他啃得津津有味,红薯在他的唇齿之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我本打算走过去跟他说一声再见的,但弟弟二果和妹妹三花早已上车等着我了,他们都迫不及待要回城里去,我于是也就迅速上了车。车开动时,我看见金斗朝我们这边看了一下,正午的太阳很晃眼,金斗似乎有点儿看不清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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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我们兄妹又从城里去油菜坡。按老家的风俗,我们去给父亲圆坟。所谓圆坟就是当孝子的在老人安埋七天之内再去死者的坟前看看,烧几张纸,放几挂鞭,叩几个头,然后再给坟上添几筐新土。
  我们那天没有惊动村里的人。父亲的坟离公路不远,我们将车停在公路边上,然后就直接抄一条小路去了父亲的墓地。鞭声响起的时候,一位放牛的老头牵着他的牛来到了我们跟前。这位老头六十多岁,名字叫范仲槐,我们喊他槐叔。槐叔看我时目光有点儿怪怪的,像是对我有什么意见。我正纳闷,槐叔把我拉到了父亲的坟后。槐叔问我,大树,听说你给尤神和钱春早一家买了一台电视机,是吗?我点头说,是的。槐叔阴沉着脸说,你既然这么大方,为什么不给金斗也买一台?我正要解释原因,槐叔继续往下说,金斗真可怜,那天晚上他去尤神家看电视,被尤神的媳娃子赶了出来,金斗也太喜欢看电视了,从尤神家出来后,他又去钱春早家看电视,结果又被钱春早赶出了门。我听了一怔问,有这样的事?槐叔忿忿地说,那天晚上我去找金斗借一样东西,正碰上金斗一个人在那间土屋里流眼泪,我问他为啥这么伤心,他双手比划了半天我才弄清楚是尤神和钱春早不让他看电视。尤神和钱春早他们也太不像话了,要不是金斗日夜照护你爹,他们能从你们兄妹这里得到那么多好处?槐叔的话让我万分震惊,我仿佛遭到了五雷轰顶,顿时傻了,两眼马上像死鱼一样翻了起来。槐叔停了一会儿说,大树呵,为人做事都要凭良心,说实话,你应该也给金斗买一台电视机的,他半年多来天天晚上陪着你爹睡,给你爹端屎端尿,洗这洗那,不容易啊!槐叔说完便牵着他的牛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父亲的坟后。
  那天给父亲圆完坟,我们兄妹没有直接返城。我让二果掉头把车开到了村委会的操场上。从车上下来之后,我快步走进了位于村长尤神那栋小楼旁边的那间土屋。
  我进入土屋时,金斗正坐在一把断了靠背的木椅上补一件破棉袄,他笨手笨脚,看上去又可笑又可怜。金斗压根儿没想到我会到他那里去,他见到我,显得又惊喜又慌张。我这个人有点儿敏感,一跨进土屋的门槛,我便感觉到了一股特殊的气息。金斗连忙站起来给我让座,但我没有坐。
  我一下沉浸到土屋那股特殊的气息中去了,那股特殊的气息让我感到心慌,我感到我的心跳猛然失去了正常的节拍。我不由闭上了眼睛。睁开眼睛后,我开始打量起金斗的土屋来。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它是由两块门板拼起来的,差不多占据了半个土屋,而且床上还放着两个枕头,分别摆在床的两端。看着这张大床和两个枕头,我心里马上格登地响了一下。接下来我又看见了一个板栗色的塑料盆,它紧靠一面墙放着,在塑料盆旁边,我还看见了一个木头搓板,也许是搓板用得太多的缘故吧,上面的许多齿都磨秃了。我心里又格登地响了一下。我感到我心里已经开始发胀。后来我又在床下发现了一个形状古怪的便壶,它与人们常用的痰盂不一样,初看上去有点儿类似水壶,有提手,有壶嘴,但它没有壶盖,而且壶嘴是敞开的,像一个仰起来的漏斗。看到这个便壶,我心里又忍不住格登地响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心快要爆炸了。
  金斗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我后来将头转向他,深情地将他看了许久。我心里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天我在金斗的土屋里呆了很长时间,具体有多长我也不清楚,总之很长很长吧。弟弟二果和妹妹三花大约是等我等得着急了,便一起来到土屋找我。他们站在土屋的门槛外面对我说,哥哥,时间不早了,我们上车吧,今天还要回城里呢。我没有立刻回答他们。我先不慌不忙地坐在了那张大床上,然后对二果和三花说,我们今天恐怕不能回城了。二果和三花奇怪地问,为什么?我说,也许最应该感谢的人我们还没感谢呢。
  (选自《收获》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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