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我们应该感谢谁

作者:晓 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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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在村长尤神家吃早餐,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筷子。然后,我离开饭桌,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尤神的小楼。我想独自转一转。刚转到村委会门口,我又听见了一声喇叭响,响声很短促,更像是一声嚎叫。我迅速扭头朝钱春早住的那排房子看了一眼,发现钱春早又握着那个喇叭站在他家门口,刚才的喇叭声毫无疑问是他吹出来的。钱春早显然看见了我,因为他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朝我这边注视着。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觉得钱春早刚才是在用那一声喇叭跟我打招呼。
  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钱春早走了过去,一直走进了他的家。钱春早家里摆设明显比不上尤神家,但也说不上寒酸。一进大门是一个客厅,一张木头的条桌摆在对面的那道墙下,条桌上盖着一层彩色的塑料布,看上去很干净很整洁。我还看见了一台收录机,它醒目地摆在条桌中央。
  钱春早见我进门欣喜若狂,对我客气得不得了,不等我坐下就把烟递到了我的手上,接着就对着里屋喊,媳娃子,快上茶,大树局长来了!在我们老家油菜坡一带,男人都把自己的妻子喊作媳娃子。钱春早比我小上十岁,我离开老家时他还是一个小毛孩,说起来我和他几乎没有交往,所以我也不认识他的妻子。我刚在一把木椅上坐定,一个脸色苍白憔悴的女人端着一杯热茶走到了我的面前。我想她肯定就是钱春早的媳娃子了。她腰里系着一条围裙,浑身散发出一股油烟的气味。钱春早的妻子是双手捧着茶杯递给我的,接茶杯的时候,我被她的一双手吓了一跳。她的两个手背肿得发亮,十个手指都裂了口子,每个口子里都可以看见血丝。钱春早的妻子把茶杯递到我手上,轻轻说了一声请慢喝,然后就转身走了。不一会儿,里屋便传出了铲子在锅里炒菜的声音。
  我捧着茶杯,却好半天没心情喝茶。我心里还想着钱春早老婆的那一双手。钱春早把喇叭挂到墙上,也在一把木椅上坐了下来。钱春早刚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妻子的手是怎么啦?钱春早说,冻了。我说,怎么会冻成这样?钱春早说,她每天要淘米洗菜为你爹煮饭吃,所以就冻成了这样子。我听了心头一怔,忙问,什么?我父亲的饭是你妻子煮的?钱春早这时站起来把大门掩上,接着把他坐的那把木椅朝我身边移拢一些,然后坐下来低声对我说,大树局长,其实你父亲一直都是由我们照护的,村长他们压根儿都没管过,你父亲从城里回到油菜坡有大半年了吧?这半年多来,你父亲吃的每一顿饭都是我老婆亲手煮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要不是照护你的父亲,我老婆的手怎么会冻成这个样子?
  钱春早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顿时产生了一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我做梦也没想到事情原来会是这样,这个世界真是荒唐透顶!钱春早说完之后,便抬起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点儿什么,但我却一声不响。此时此刻,我实在无话可说。
  许久过后,我如梦方醒般地站了起来,径直去了钱春早的里屋。钱春早的妻子还在灶台上忙着,柴火的烟雾和油锅的水气一起笼罩着她,使她看上去如一个虚幻的人物。我这时非常想再看一眼她的那一双手,可她的那一双手一直都在忙个不停,我睁破了眼睛也无法看清。进到里屋之前,我本打算跟钱春早的妻子说一声谢谢的,但我后来没有说。面对这样一个冻破双手的劳动女人,我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和多余的。
  离开钱春早的家时,我对钱春早说,我会来感谢你们的!钱春早听我这么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他一直都在等着我的这句话。钱春早把我送到门口就回头进屋了,我一个人默默地低着头朝村长尤神的小楼走。没走出几步,我背后便传来了一串欢快的喇叭声。我想,钱春早真是一个喜欢吹喇叭的人啊!
  后来,我没有再进村长尤神的家。我刚走到门口,尤神正和二果三花他们一道出来找我。太阳这时已经升起老高了,我便提出要走。二果和三花都说,是该走了,时间不早了呢。
  尤神却显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坚决要挽留我们吃了中饭再走。我没有理睬他,大步走到了车前。二果把车发动后,尤神一个箭步冲上来,把头伸进车窗对我说,大树,有空再来啊!我古怪地笑笑说,会来的,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再来。尤神显然听不懂我的话,我看见他脸上泛起了一层迷糊。二果和三花听我这么说也觉得莫名其妙,都转过头来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这时用命令的口吻对二果说,快开车吧。
  车子开出那个操场之后,我把我在钱春早家里的所见所闻都一股脑儿告诉了二果和三花。他们听后都无比吃惊,三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二果当即来了一个急刹车。
  我们兄妹原打算感谢完尤神之后就返城的,后来我们临时改变了计划。我对二果和三花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钱春早和他的妻子,否则,我永远也忘不了钱春早妻子的那双手。二果说,钱春早不是没有电视机吗?我们也给他买一台电视机送去。三花说,除了电视机之外,再去给钱春早的妻子买一瓶防冻膏吧。我觉得二果和三花的想法都很好,于是我们又上了一趟老垭镇。
  从老垭镇买了电视机和防冻膏再返回油菜坡村委会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太阳悬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在操场上下车后,我仰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感到它离我们太远了,虽然看上去红彤彤的,但我仍一点儿温暖也感受不到。我站在操场中央转动着身体环顾四周,发现村长尤神那栋小楼的门严严地关着,再朝村委会那边看去,村委会的门也是关着的。我想,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不看到尤神了。说实话,我真地不想再见到他。接下来我把目光投向了钱春早那边,钱春早家的门倒是敞开着,看上去有点像狮子张开的一个大口。
  弟弟二果这时按了两声车喇叭,然后就下车去开后面的车厢。二果刚把电视机从车子后箱里抱出来,钱春早便从他家里跑出来了。钱春早看样子刚从床上起来,他蓬头垢面,一边跑一边系着裤腰带。钱春早离二果只差两步时猛然站住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二果怀里的电视机。二果说,快接着吧,谢谢你们夫妻帮我们照护父亲。钱春早嘿嘿笑了两声说,你们真是太客气了,其实不应该这样破费的!他这么说着就双手一伸把电视机从二果手里接了过去。
  三花这时下车问,你妻子呢?钱春早说,上山砍柴去了。三花先是一愣,然后便用责怪的口吻说,你妻子的手冻得那么厉害,怎么还让她上山砍柴呢?你为什么自己躲在家里睡大觉?钱春早红着脸说,我晚上要去给别人家吹喇叭,必须白天睡一觉才行,不然晚上没劲吹。三花这时从包里掏出了那瓶专门为钱春早妻子买的防冻膏,正准备交给他,他却抱着电视机走了。三花只好把防冻膏亲自送到钱春早屋里去。
  二果其实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他对着钱春早的背影问,需要我帮你把电视机安上吗?钱春早回头一笑说,那真是太好了!二果于是就快步跟了过去。
  我开始是没打算进钱春早家里去的,事实上我已经独自回到车上坐下了。我坐在车上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约摸过了一刻钟,我忽然觉得口渴难忍,而水杯里却一口水也没有了。没有办法,我只好又从车上下来,拿着水杯去钱春早家里找开水。进入钱春早家时,二果已经把电视机安装好了,并且已经调出了一些频道,我看见屏幕上正在播一个武打片。
  那个武打片看起来很精彩,一男一女正在刀来剑往。当那个男演员一刀捅进那个女演员的心脏时,我突然发现钱春早家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在男演员的刀子进入女演员的心脏的那一刻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吓人的尖叫。我迅速朝尖叫的人看过去,但我没看到他的脸。他像磕头那样双膝跪在电视机前,眼睛几乎贴在了荧屏上。我只看见了他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是一个典型的瘌痢头。我想,这个瘌痢头肯定是在我闭目养神的那会儿工夫进入钱春早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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