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先锋或古典:苏童小说的叙事形态

作者:张学昕




  我们看到,苏童所虚构的故事充满强烈的对世界的阐释、解读愿望,也可以说,他对生活是发现的而非建构的,如前所说,既是古典的也是抒情的,这种具有充分现代感的小说叙事美学原则,使苏童对自己的写作有着极为稳定的把握,他的叙事也就没有对绝对神性的沉迷和寻找,而只有关于存在、生命、人性迷津的浪漫构想,因此,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苏童,苏童之于现代小说技术的讲究与迷恋,不仅仅是简单超越写实主义对想像的羁绊,而是要通过虚构的实质赋予生活一定的形式感,那么,这种体现生活态度与精彩绝伦想像的形式感恰恰显示了苏童推断、“扭转”生活的能力,对时间、结构等小说元素的合理使用使这种能力在小说文本中发散开来。短篇小说《拾婴记》就是典型的例证。
  读罢这篇小说,我们不仅会惊异苏童这位“天生说故事的好手”,竟然将一个“弃婴”的故事讲得如此神奇,如此飘逸和洒脱,而且会深深感受到苏童虚构生活、扭转生活的能力,我们不能不由衷赞叹他在小说中推断和“结构”生活的能力。“一只柳条筐趁着夜色降落在罗文礼家的羊圈”,这句话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两次出现,正是“时间”先后打开和关闭一个既离奇又独特,既单纯又复杂,既诗意又怪诞的故事。我们在看似封闭的小说结构中,再次发现苏童小说叙事的倔强与坚定,大胆与自信的品质,以及小说结构的极大的开放性美学特征。一个婴儿深夜被弃置在罗家的羊圈里,这个原本已算不得奇异的故事就显得有些传奇和神秘了。婴儿和羊之间显然不会相互对话和关照,他们在某种意义上还有异质同源性。因此,“神秘的迷宫般”的氛围就此确立。接下来的叙述使苏童完全摆脱了落入某种套路的危险。一个名为“拾婴”的故事实则衍变为一个“丢婴”和“弃婴”的过程描绘。但其中蕴含无限的多义性和可能性。可以说,作为一个有惊人想像力和虚构能力的小说家,苏童是不会轻易放弃虚构给叙述带来的种种便利的,当然这也是小说魔力的起源。这一次苏童同样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把小说和现实混淆起来的策略。面对一个两个月大的弃婴,苏童通过邻居们的集体出场,以及先后让少年罗庆来、几个保育员、李六奶奶、张胜夫妇、妇联女干部、老年、食堂女师傅纷纷与婴儿发生必要的联系,为婴儿划出了一条“行走”的路线和“活动”轨迹,婴儿的一次次裸露和亮相,使看上去极为客观冷静的叙述不断地泛起波澜,世态人心情晰可见。我们看到,小说叙述的直接力量来自对人物自我意识的舒缓流露或揭示,人物的自我意识在与环境、与一个无言的婴儿的互动过程中被渐渐发掘出来,这些偶然甚至有些怪戾的不同的人物意识活动,被一步步地展开,编织成一条无形的心理之索,呈现出世道人心的现实图景,单纯的事件引导出暧昧而复杂的生活表情。卢杏仙想将婴儿推给“组织”,少年庆来把婴儿丢给幼儿园,李六奶奶拾婴后,张胜再次送到组织不得又一次被迫弃婴,直到婴儿被疯妇瑞兰领走,婴儿的命运与其说是表现的中心,不如说是叙述的轴心。围绕这根轴心,小说叙述的功能才充分地展开,小说的种种表现性因素才能获得丰富性和复杂性。在这里,追问到底是谁的婴儿已经显得没有丝毫的必要了,婴儿最终还是将遭遇怎样的命运似乎也不构成叙事最大的动力和悬念。问题在于,苏童又一次将叙述推到了极致或极端,那只柳条筐居然神奇地再次降临罗家的羊圈,不过它所承载的已不是婴儿,而是一只小羊,一只会流泪的小羊。我们当然不会相信这是罗家夏天时走失的那只小羊回到了主人的身边,可是,我们是否可以延伸苏童对生活的猜想和推断:那个被遗弃的婴儿终有一天也会静悄悄地突然扑到母亲的怀里。我们相信苏童的想像力和推断力,也就是他所拥有的在小说中扭转生活的能力,只要他将生活嵌入某种叙述结构,只要他哪怕稍加调动起小说修辞的诸种元素,将人物置于一个特定的舞台上,现实就会幻象化,直接经验的有限性就会折射出生活世界的多样性和可能性,就会使得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得以发生。在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婴儿神奇的“行走”路线划出了一个时间的圆弧,时间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笼罩住小说的结构,牵动着叙事的起承转合,让我们进行一种神秘的迷宫体验。故事的悬疑与浪漫情调不仅因故事本身的内容产生,也部分地借助小说在故事叙述时间和发生时间上所作的巧妙穿插,曲折而自然。
  苏童对短篇小说文体的驾驭和准确把握可谓出神入化,他常常能在叙事中捕捉到生活的过程和断片后制造生活的奇观,显示出自己推断生活的浪漫本质。因为他从不为那种探究生活的深度所困扰和焦虑,所以,他也就总能在抒情、轻盈而智慧的叙述中找到表达的自由与快乐。
  其他小说诸如中篇《妇女生活》、《妻妾成群》和长篇《我的帝王生涯》、《蛇为什么会飞》等作品中,苏童较强的“时间意识”和“结构感”,使小说叙事中的时间成为叙述的一种功能性元素,帮助作家实现其文本策略的方式或手段。作者隐藏在时间的背后,在叙事结构中重建了表达存在的维度,叙述的起点源于创作主体对世界和人的存在性、精神性的理解和体察,小说文本的双重性就呈现于时间之流的现实性之中,在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展开,值得注意的是,苏童的叙事总是保留着传统浪漫主义的古典气质和风韵,这也是苏童与其他“先锋作家”在叙事风格上较为明显的差异之处。
  
  归结起来说,我们已从苏童二十多年的写作中感觉到,苏童的写作,并不是那种依靠一些小算计,或反复修炼小说写作辩证法的文学匠人式写作,这一点,我们早已在他的文字中有很深的体悟,他是倚仗才气和对生活的用心揣摩而进行文学想像和小说叙事的,这应该是勿庸置疑的。所以,他对叙事技术的运用也就不是单纯的以叙事策略本身为自己的尺度和目的,而是更多地寻找能感知文化及其有所包蕴的内在小说精神。苏童的小说,既有取材于历史,或古代、近现代,也有对当下生活的现实表达,无论是描写古代帝王,还是叙写底层人生活,作为一个情感型作家的苏童,他作品中真正迷人和动人心魄的,其实正是他小说结构中涌动着的情绪和情境。其中“情境”的雅致与独特,既显示出现代小说叙事技巧的魅力,也体现了苏童在故事的流畅讲述中,对含蓄隽永、形象可读两方面同时兼顾的“古典性”追求。究其本质,苏童是在探索“现代”与“古典”的和谐,寻求王国维谈诗论词时所推崇的那种“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优美”与“宏阔”,可以说,他的小说已达到了对诗境的想像、营构的层面,叙述始终自由地徘徊在白描与摹写、虚实相结合的领域,故事不仅耐读,文势亦极其流畅,而且还让我们对自己的阅读获得美学的自信。苏童小说叙事中弥散出来的那些或忧伤、或颓废、或衰败、或妙不可言、或纯净幽远、或悲凉缠绵的情调和气息让我们体察到苏童的小说叙事的独特魅力。从这个角度讲,这也是苏童挟中国传统小说的古典、浪漫余韵,切近20世纪现代叙事与修辞策略的现代艺术理念的具体体现,看得出来,苏童在努力以大于古典浪漫的状态写出了浪漫与古典,以大于技巧与修辞的气度写出了“现代感”,而且,他这种建立在大胆想像力之上的将艺术移情于世俗、人生的写作姿态,给小说叙事带来别样的气象和景观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了,所以,我们在苏童小说的叙事形态里,看到了中国现代、当代小说在八、九十年代所重获的这种真正的小说的“先锋性”和新生态。可以说,这也是苏童小说的一种形象诗学,是一种叙事形态和叙事策略,极大地体现出文学叙事的先锋性与古典性,体现出审美的能动性及其对当代写作现实的自我超越。因此,苏童也才能够稳健地在小说叙事中不断地构筑自己一个个新的文学叙事形态和表意的空间。 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
  
  ①苏童《虚构的热情》,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0页。
  ②苏童、张学昕《回忆·想像·叙述·写作的发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5期。
  ③陈晓明《无边的挑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48页。
  ④王德威《南方的堕落与诱惑》,载《中国当代作家选集·苏童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⑤[法]米盖尔·杜夫海纳《美学与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5页。
  ⑥陈晓明《无边的挑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9页。
  ⑦[美]华莱士·马丁《当代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38页。
  ⑧耿占春《叙事美学》,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页。
  ⑨洛维特《世界历史与救赎历史》,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出版社,1997年版,第237、2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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