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力度·温度·限度

作者:徐阿兵




  从对于纯真的童年情趣的留恋,进而至于对自然人性的守护,构成了迟子建创作过程中的一条明亮线索。然而人总是不可避免地要“长大”,“长大”则不可避免地会感受到生活中的缺憾与悲伤。《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叙述者“我”,开篇即已深陷于丈夫意外身亡带来的哀伤之中。为着解脱自己的处境,“我”决意前往三山湖收集民歌和鬼故事,同时也怀揣着与魔术师的灵魂相遇——哪怕是一刻——的愿望。“我”去三山湖的行程因暴雨而受阻,不得不中途下车在乌塘逗留了一段时日。“我”因而得以了解到此地人们的生活状态:这里有会讲鬼故事的史三婆,有借酒放纵以排遣悲痛和无奈的蒋百嫂,有专唱悲伤民歌的陈绍纯,有性命朝不保夕的煤矿工人,有外地赶来“嫁死”的年轻女人,等等。除卑微而善良的周二夫妇以外,几乎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哀伤之中。我最终到达了三山湖,虽然没有碰上会施招魂术的巫师,但碰上了爱耍魔术把戏的云领。云领一家也有着短暂而令人哀伤的历史:其父应某大款的要求燃放礼花,不幸炸断了一条胳膊;其母则意外地死于狂犬病。在一个接一个的悲伤故事讲毕之后,作者写道:“我叹息了一声,听着云领的脚步声,看着月光裹挟着的这个经历了生活之痛的小小身影,蓦然想起蒋百嫂家那个轰鸣着的冰柜,想起蒋三生,我突然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变故那么那么的轻,轻得就像月亮旁丝丝缕缕的云。”——小说的主旨由此得以显豁:如果你不幸陷入无法解脱的哀伤,那么,请走出你自己的狭小空间,你最终会发现,在你的或远或近的周围,在那些卑微而世俗的人群当中,人们其实都有着悲伤的过去或现在;他们仍在顽强地寻觅出路,你没有理由沉湎于哀伤而不能自拔。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前往三山湖的中途受阻,几乎是不可或缺的情节安排。通观全篇,“我”的哀伤如何产生和解脱,可以被视作一条叙事线索,但叙述者本人就像一个魔术师,她以“我”的哀伤作为帽子,结果却“变”出了更多的哀伤——当一己之伤痛与更广大的伤痛接触和交融之时,“我”的哀伤也就获得了解脱。因此,这是一个关于哀伤与解脱,关于逆境与希望,也关于生存与灵魂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有些悲凉,但是迟子建为哀伤的灵魂寻求抚慰所做出的极大努力,终于给它增添了一丝温热的光亮。
  花牤子(《花牤子的春天》)在刚出场时或许带有几分喜剧色调:他因为拈花惹草和大胆妄为而暴得大名,且每一次风流快活都以赔偿田地家产为代价,父亲只好带他外出谋生。四年后返乡,花牤子已因意外受伤而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小说至此仍在温和地叙述下去,这使我意识到它也是一篇关于逆境和希望的小说。花牤子生活中的希望之光,一开始是被女人的奶子和屁股点亮的,即便失去了男根,他也没有失去生活的兴趣,他在新的期待和新的失望中反复停顿和前行。花牤子的“春天”,其实是他心里的春天。作者饱含温情与仁善之心,引领着读者一同去探讨花牤子的生活希望之所在。小说并没有回避逆境,但当逆境伴随着无比沉重的打击到来之时,当花牤子的“春天”终于像小鸟一样不再回来之时,小说并未能写出一个有力的结局。逆境与希望未能在相互比照中显示出各自的意义,这使得小说叙事未能达到切实可感的温度。
  《起舞》在叙事情感上的温度,不仅体现在对于“半月楼”今昔状况的描述与回顾之中,也体现在“老八杂”居民对于“老八杂”的依恋与怀念之中,更体现在小说人物情感历程的波动与归依之中。小说试图在“半月楼”的历史变迁中写出“半月楼”三代女主人的共同选择:“起舞”。传说中的蓝蜻蜓,为抗日大业而起舞,她往往借着风月舞场上的连续快速旋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日本人;齐如云因为爱好舞蹈而起舞,那一次陪舞决定了她此后的命途多舛,但她仍然以起舞为美;丢丢原本不懂舞蹈,但或许是出于对“半月楼”历史传统的留恋、或许是出于对起舞之美妙体验的向往,她最终以一条腿为代价,完成了生命中第一次起舞。如果说,“起舞”对于蓝蝴蝶和齐如云意味着置身逆境时的希望之光,那么,丢丢的“起舞”却带有某种决绝的意味,同时也来得十分突兀——我至今仍然不能领会,当推土机轰鸣而至时,她究竟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完成了那个举动。或许唯有如此,才足以证明她对半月楼情感之深厚?或许,唯有借助瞬间的绝望体验,才能反照出希望的可贵?与此相关的有如下描写:历经巨大变化之后,丢丢重回老八杂,齐耶夫前来迎接,却在笑声中咳出了血痰——
  丢丢看着白雪地上那几点鲜红的痰迹,吓得瑟瑟发抖。齐耶夫直起腰,擦了擦嘴,牵起丢丢的手,柔声地安慰着妻子:“别怕,老天知道你喜欢水果,特意让雪花为你搭了个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让我撒上几颗红草莓,迎你回家啊。”
  齐耶夫的柔声安慰和表达技巧,似乎有理由让丢丢觉得生活仍然充满希望。其实,齐耶夫的咳血与丢丢的起舞一样,并不是情节上的逻辑必然所致。这里显示出作者复杂而含混的态度:她不再仅仅满足于温情本身的温度,而是试图以悲凉作为一种辅助,谋求在作品的整体意蕴上有所开掘和深化。回头再看《花牤子的春天》的结尾,我们也可以得到同样的观感。
  如果说迟子建此前一直没有意识到“悲凉”的力量所在,那肯定是不够允当的。作为一个纯真和自然人性的守护者,迟子建的描写一贯敏锐而精微,远非常人所能企及。在那些以孩童为叙述视角的作品中,孩子们的心愿得以实现之前,小说的叙事中往往携带着挥之不去的伤怀。出于一种近于爱护的心理,迟子建满足了孩子们的小小愿望,我们也乐于看到那种小小的满足。孩子们的自然成长、围绕着他们的亲情与宽爱,使得这一类作品放射出一种和善可亲的光亮。这是迟子建“温情叙事”的魅力所在。问题在于:“孩子们”长大以后,必然会置身于更宽阔的生活空间,而实际生活却并非总是温情脉脉的;于是,当原有的“温情叙事”以其惯性延续下来时,就不得不因为有所不足而面临调整了。我们看到,迟子建采取的办法是将人物置于逆境,然后来探寻他们生活中的希望所在;在表现生活中“温情”一面的同时,她尝试着添加某些“悲凉”的体验成分。如果说这种“添加”做法还让人觉得有所不足的话,那么,我希望迟子建能更进一步,写出逆境与希望之间的必然关联,从而写出真切、自然的温度。
  
  限度:呵护与遮蔽
  
  也许还需要补充一句,因为某种“不忍”之心,迟子建似乎没有让她笔下的人物真正陷入过“绝境”。这方面令我记忆犹新的例子是《疯人院的小磨盘》,小磨盘不大愿意去上学,他在那里感觉不到丝毫乐趣,倒也平安无事。这一次却出了问题:李亮不仅偷了小磨盘的漂亮铅笔,还当着他的面将铅笔扔进了粪池。在又一次遭受欺负时,小磨盘把李亮推进了粪池。小磨盘的母亲为此忐忑不安地找到李家登门谢罪,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李父却慨然表示不会追究小磨盘、而只会追究学校的过错。亲子之情人皆有之,不管李亮如何调皮捣蛋令人伤心,李父可以理解别人的亲子之情,自己却“大义灭亲”,这实在令人困惑。建立在此基础上的结尾,虽则明亮而温暖,未免有些勉强和无力。还有《花牤子的春天》,花牤子一度发现过的希望之光一一死灭之后,他依然顽强地(同时带着几分畏畏缩缩的样子)存在着;我为生命本身的顽强而感动,但是我不得不怀疑,这个畏缩的存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他以前的顽强,从而使得作品的叙事意图变得模糊起来。《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也有一个充满诗意的结局,“我”和云领一起去清流放河灯,召唤死者的灵魂。回到住处以后不久,那个盒子里竟然飞出了一只蓝蝴蝶:“它扇动着蓝色的翅膀,悠然地环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无声地落在我右手的无名指上,仿佛要为我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此处描写固然唯美,然而又不无虚幻的意味,甚至可能将此前那些深广的哀伤一扫而空,从而使小说笼罩上童话般的梦幻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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