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力度·温度·限度

作者:徐阿兵




  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现代派”和“先锋派”的实验为先导,继之以“新写实”、“新历史主义”的创作,当代小说渐渐告别了以往那个“一体化”的文学时代,也渐渐有了几分“多元”的新气象。其间最大的收获,我以为是作家们重新认识了“生活”的丰富性、重新确立了进入“生活”的多样化方式和渠道,因而也对于生活中的人和人性做出了重新认识与书写。作品中的“生活”既然不再单调沉闷,人也就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但不可忽略的是,与此同时,生活的残酷和人性的暴戾一面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一时之间,无动于衷地描写残忍、冷酷的生活景象,俨然已成一种“时髦”的做法。在近年来的一些描写“底层”苦难的作品中,这种做法已经演化至不无夸张的地步。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将苦难刻画得淋漓尽致,不如此就不足以成其为“深刻”,不如此就不足以令人悚然动容。不可否认,借助上述“残酷叙事”(如果可以这样概括的话),源自生活的那些躁动不安的经验或想像成分,在作家们的笔下得到了暂时性的宣泄和慰藉。但是,那种疾风骤雨般的宣泄方式,同时也造成了怵目惊心的阅读效果:阳光在读者的视野中黯淡下去,寒意散漫开来,“恶之花”正在荒冷的旷野上恣情绽放……
  所幸,这只是当下文学景观的一角。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另一种叙事模式仍然在顽强而坚韧地延续下去:它并不试图撕破生活的某些假象,毋宁是要守护生活的某些真相;它不是以峻切、尖锐、犀利见长,而是以温润、柔和、圆融为追求;它有意远离了那种狂躁暴烈的宣泄方式,却对潜移默化的审美效果心存向往。这里暂且称之为“温情叙事”模式。它的力量或许如旷野上的呼喊一般微弱,但正是这一声呼喊,成为我们对它格外珍视的有力理由。在迟子建、鲁敏等人的作品中,我们尤其能够体会到那种力量的绵长、持久与深入人心。出于一种艺术信仰或良知,她们在创作中致力于发现和挽留那些渐行渐远的温情与诗意,最终汇聚成笔下的一束希望之光,在照亮读者的视野的同时,也照亮了自己前行的路。本文将要探讨的问题是:这种“温情叙事”在散发其光亮的同时,是否会同时投射下某些阴影?或者说,作为一种模式的“温情叙事”,是否会带来某些待解的问题?在我看来,“温情叙事”一旦模式化,必然会在文本的各个层面留下相应的痕迹,具体表现在审美力度、情感温度和叙事限度等方面。
  
  力度:冲突与平和
  
  鲁敏是近年来十分值得注意的作家。这不仅因为她的许多作品被各类刊物争相转载,也不仅因为她在2007年获得了《人民文学》奖,更重要的是,在晚近的创作中,她对常态生活中的“向善”品格进行了集中而又深入的探求。这个常态生活得以展开的空间,就是“东坝”。那里总是有略带严肃而又不失和蔼的伊老师,有终年劳作却生活得寡淡无味的村民们,或者还有一方清可鉴人的水塘,还有新近兴起的一片片大棚,还有空中隐约飘荡着的各种挥之不去的特殊气味……东坝的形象或许来源于鲁敏记忆中的故乡,或许是早已深植于其想像深处的一个乡村,但是直到2006年,东坝这一名称方才与读者会面。因此,如果要追问鲁敏是如何找到东坝的,就无法回避鲁敏早先的那些作品。评论家们注意到,鲁敏曾对“人性的‘暗疾’”之类的重要主题做出过“顽强探索”,具体说来就是,“前辈给后代的直接与间接影响,命运和氛围暗示中的焦虑,现世生存给身心带来的困顿及压迫,在鲁敏的小说中有着开阔的观察视野和明敏的艺术感应。”这些论述不仅指向《未卜》、《暗疾》、《白围脖》等作品,甚至还包括较晚的《墙上的父亲》和《取景器》,它们共同记录下了鲁敏忙碌的身影,她在左冲右突着尝试进入生活,尝试着以自己的方式探查其中的秘密。在她看来,“进入写作,就像中世纪的魔法开始显现,一件迷人的隐身衣从天而降……我获得一个前所未有的自由空间和极为放肆的全能视角。我用小说的方式给生活扒开了一道裂缝,从中观察并分解我所感兴趣的人群……我无所顾忌(因为没有人能看见我)地深入到他们低垂的帐幔之后,走进他们身后的影子——像踩住一条尾巴似的踩住了一个人的全部秘密……”迄今为止,鲁敏揭示“秘密”的写作姿态一如既往,但在“东坝”出现以后,情形有了很大改观:如果说此前的秘密主要藏纳在人性恶之中,那么现在,那些秘密却是更多地蕴蓄于人性善之中。在这个意义上,“东坝”的存在犹如一座情感浮桥,它承载着鲁敏试探性的步子,映现出由对“恶”的探究转移至“善”的开掘的嬗变轨迹。
  东坝偏居一隅而又安静祥和,其中总是有着远离喧嚣的、相对滞缓的生活样态。面对此情此景,以往的多数作家所取的笔法,要么是批判其落后守旧和愚昧无知,要么是美化其人际关系和田园风光。然而鲁敏却不落窠臼,她小心地避开了常见的写作路数,而醉心于于开掘乡村生活中独特的情感体验。比如《颠倒的时光》以青年木丹试验大棚种瓜为时间线索展开叙述,叙述者虽然借其他人物之口对木丹“发财致富”的意图作出了肯定,但旋即弃绝了发财致富的“俗”味,转而描写木丹对于气味的敏感。木丹习惯于以气味来感知生活,这种行事方式几乎成为劳作中的一种“雅”趣,也是通往乡村情感秘密的一条通道。为了更好地发现其中的秘密,小说的叙述处处显示出不无克制的温和。这种温和的色调不仅被涂抹于东坝的一草一木上,也流淌在东坝的人际交往中。木丹“幼年失怙,母又早亡,从十三岁起,就是一个人在东坝过活,承着众人的照应,种着父母留下的四亩地。”所以,当他和凤子在大棚里享用了热乎乎的过年澡后,他没有忘记请乡亲们也来一洗;所以,乡亲们前来洗澡时,也就有意提前到达,以便帮助木丹干上一阵子活;所以,当木丹有了第一批收获后,就挨家挨户地亲自送去价值不菲的头道瓜,而对方还总是不肯轻易接受……在这个人们互相亲善的小镇上,不光有“顶热心顶有水平的”伊老师主动为木丹出主意、打算盘、联系经纪人,甚至连前来洽谈买卖的收瓜人,也都是那么与人为善,和和气气。东坝确是一个好地方,但凡你有所付出,必然会有所回报,对人、对物、对庄稼土地皆是如此。弥漫于东坝的空气中的那种温情与和善,如同土地里生长的庄稼一般,让人无可置疑。
  在常态的生活里发现不寻常的秘密,无疑需要细密的观察力和想像力;《思无邪》就堪称这方面的优秀之作。叙述者以略带谦卑却又不卑不亢的语调,向读者“您”讲述了又一个“我们东坝”的故事。鲁敏不仅将来宝照顾兰小的细节写得十分饱满,而且将很多场景写得温暖动人。然而悲剧性结局还是到来了。鲁敏深知这一结局的不可避免,所以在结局到来之前,她对于东坝生活中的温情与和善做出了细致的书写,尤其写足了来宝的聪明灵巧和与人为善,他虽然遍身缺憾,却几乎是无师自通地懂得如何做好自己的本分、如何让别人过得舒适。鲁敏成功地揭示出一个震撼人心的现象:一个弱者在与人为善方面却丝毫不弱于他人,这真是一个让人唏嘘不已、无法释怀的话题。
  在东坝这个“小而旧”的镇子里,人们的生活空间狭小而单调,如同期待食物一般期盼着新鲜事件的发生,“这食物,让东坝的人们在漫长的日月天光里多了一点稀薄而发自内心的快乐。”(《逝者的恩泽》)在这样的背景下,年轻女人古丽带着儿子达吾提前来寻找红嫂,必将引起人们津津有味的围观和猜疑。但叙事者既没有回避那些“看/被看”的场景,也没有掺入丝毫的批判“看客”心理的意图,而是一律示以宽容和体谅的态度。小说中的红嫂,无疑最能代表这种态度:远方来客古丽母子的到来,不仅让她对丈夫的死因有所猜疑,也让她一度对于古丽有过轻微的妒忌心理,但她只是微微地叹了口气就平静下来了;春天到来之后,古丽开始在家里按捺不住,要出去观赏风景并且大大满足购买欲,这些做法显然与红嫂的生活观念和方式相悖,而小说只是轻描淡写地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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