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北方,北方

作者:夏天敏




  
  二
  
  在小城的街头上,竖有一块报栏,上面贴着不多的几张报纸,报栏前是清寂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顾。小城人多不识字,又多为生活所累,看书看报是种奢侈。但我却常常看见一个人在报栏前反反复复地看报纸,这人穿着的破烂和肮脏是不用说了,他眼睛极度近视,看报纸时脸几乎是贴近报纸的,有时还要用手指撑着眼皮,那动作是很滑稽很好笑的。他看时摇头晃脑、嘴里喃喃有声,声音却含混不清,他的身边放着一挑白泥巴,这就是我的舅爷爷。一天祖母牵着我的手走过报栏,祖母急匆匆走过去,猛地扯了一下舅爷爷的下襟,鹏程,你又在看了,再说你也不听。舅爷爷惊得浑身哆嗦,回过头见是祖母,说姐你干啥?祖母说走,回家,舅爷爷极不情愿,让我看完这一段吧,祖母把他推开,将挑烧炭泥巴的扁担放在他肩上,径直走了。他才极不情愿地走开。
  回到家,祖母叫我去街上的馆子里买碗酸辣面,那年头能吃上面条是奢侈的,我去买了碗面,在路上,我被酸辣面热腾腾、香喷喷的气味所吸引,肚里叽叽咕咕叫起来,让我清口水直淌。我忍不住喝了一口汤,我知道舅爷爷是极饿极饿的。我对自己说只喝一口汤,绝不喝第二口,谁知喝了那口汤后,我的肚子更饿了,清口水不断线地淌出来,我对自己说就喝一口汤,绝不喝第二口。谁知我竟连面条也喝了进去。这一来,我的肠胃就痉挛起来,又饿又馋又疼,简直就在不经意间,我已经将面条吃了小半碗,最后一口面条是我硬从嘴里扯出来的。我看着蚀进去小半截的碗,我惊恐不已,严厉的祖母是不会放过我的,她那条用来裁衣服的竹尺,不知抽过我多少次。
  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孤独无助地蹲在街角偷偷哭泣。正在这时,一个背着一大捆草席的女人从我身边经过,草席太多太重,像座山样地压在她身上,她佝偻着腰,憋得脸都青了。这座草席的山从我面前经过后又移回来,她说你是小猴子吧?我惊慌不已,我眼前这个又瘦又脏的女人竟讲普通话。她默默地看了我一阵,幽幽叹了口气,在我手里塞了一角钱,说你把它吃了吧,重新再去买一碗,说完,那沉沉的小山又缓缓移动开了。
  当祖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祖母端起那碗热腾腾的面条就要泼,嘴里说肯定是那贱人,全城人没有哪个讲那种屁话。她还好意思拿钱给你。舅爷爷突然窜起,他身手异常的矫健,和他那佝偻、委琐的样子极不相称,舅爷爷从祖母手里抢过那碗面,抓起筷子就飞快地将面条吞下肚。那速度之快,说风卷残云一点儿不为过。一碗面条下肚,他辣得额上的汗一串串滚下来,嘴里咝咝地哈气。祖母摇着头,说不争气的东西,你看你这德行,跟下三滥有啥区别。舅爷爷傻笑着,揉着他那红线锁眼边的烂眼睛。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再有一副眼镜就好了。祖母气得给他一巴掌,烂崽,还提眼镜的事。叫你不要看报纸你偏不听,你要死在报纸上。祖母的话不幸而言中,舅爷爷后来果然死在报纸上。
  舅爷爷爱看报纸,爱看书,书是没得看的,他当时住在一间堆杂物的偏厦里,后来因为看报纸而被批斗,连那间偏厦也没收了。他就和一群流浪的人住在城门洞里。他看报纸迟早要出事的,他站在报栏前是一道肮脏的风景,全城人从报栏前匆匆而过,没谁去看报纸,而一个衣裳褴褛、蓬头垢面、一身酸臭的人站在那里看报,本身就极不协调,本身就是一个讽刺。更主要的,他看报纸有个坏习惯,一边看嘴里一边叽里咕噜的,尽管讲得极小声,尽管讲得含含糊糊,不明不白,但听着却更像咒语,更像在宣泄什么。居委会的一个戴眼镜的瘦子,过去在旧县政府当过文书的,表现出极大的政治热情,去检举舅爷爷说他边看报纸边说些反动的话。他说得有根有据的。这在当时是不能容忍的事,舅爷爷很快就被批斗,尽管人们不知道他到底叽叽咕咕地讲些啥,但他是国民党的团长,对这样的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居委会对他进行了连续三天三夜的批斗。那个旧政府的伪文书甚至当众打了他几个嘴巴,甚至提出要将他送去劳改,但上面了解到他就一个人,浑身是病,半死不活,弄进监狱倒是负担,就拒绝关他。他倒是强烈要求过进班房的,他听人说在班房里能吃得饱,他越是要求人家越是不要,将他的偏厦没收了,让他接受群众监督改造。
  舅爷爷挑烧炭泥巴是极苦的,又挣不到钱,很多时候他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如果不是我的祖母经常接济他,恐怕他早就饿死了。祖母不时让我去找他,叫他到家里吃一顿饭,那时粮食是限量供应的,粗粮多细粮少,尽管如此,仍然填不饱肚子。祖母最爱去买一种用麦麸子和少许的面做的干壳饼,那饼又干又硬可以作凶器砸死人的。每次来了,舅爷爷鼓起腮帮快速地嚼,咽得眼睛鼓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不断地打嗝,连喝点儿水他都不肯,祖母心疼地看着他叹着气,眼里含着泪,祖母忘不了咒骂那个从北方来的妖精,骂她薄情寡义,骂她这样那样,舅爷爷也不解释,实在骂得狠了,他才愤愤地蹾一下装着凉水的粗碗,姐,你再这样我就不来了。走,你走,我怕是吃饱了撑的,省嘴落牙给你吃,你不领情。倒是那个贱人,妖精,你还忘不了。说着撩起衣襟擦泪。话虽这样说,过不了几天,她又会念叨起来,小猴子,你这没良心的,你去看看那贼杀的在哪里,叫他来撑肚子。
  就是这样一个舅爷爷,有一次他把我叫到他的偏厦里,那猪窝似的偏厦又臭又脏,各种说不出来的味窒息得我喘不过气来,他在他的床下摸索了半天,他找出一样用布包着的东西,他说给你舅奶奶送去,她住在顺城街西边的大杂院里,记住,门牌是97号,你只要问讲普通话的人,人家就知道是她。我摸着那用橡皮筋扎得紧紧的布包,布包不大,里面的东西硬硬的,我好奇,说舅爷爷,我可以打开看吗?舅爷爷说乖孙子,你不要打开了,里面是一块香皂,一盒雪花膏。记住,你告诉你舅奶奶,说要活得漂亮,活得体面,活得尊严,叫她经常擦,没有了,我再买。看着我茫然的眼睛,舅爷爷叹口气说我孙子小,不懂这些话的,你啥也不说,交给她就是了。
  回到家,我将东西交给祖母,让祖母带我去找舅奶奶。我其实是不该将东西交给祖母的,祖母恨舅奶奶在关键时候和舅爷爷离了婚,害舅爷爷孤魂野鬼、叫花子一样活着,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但我那时实在太小,我不知道大人的恩怨,更主要是找不到舅奶奶住的地方。祖母接过那小小的布包脸色霎时变了,她连打也没打开就知道里面是啥东西,她恨恨地骂道,烂崽、烂崽,不成器不长性的烂崽呀,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上他还想着那妖精呀,他还要打扮她,还要叫她香喷喷地去勾引人?祖母骂人最爱使用的是烂崽这个词,小城骂人的语言丰富得连骂几天都不会重复,但这个小城最出名的私塾先生、民国县志撰写人的女儿最愤怒时也只是使用有限的几个词汇,祖母用她的小脚狠狠地跺着硬硬的东西,祖母的脚跺疼了才将那小小的布包捡来丢在墙角里。最后,祖母严厉地叮嘱我,记住,烂崽问你东西时,你就说送去了,说错了小心竹尺。我心里后悔得不行,我觉得对不起舅爷爷,他交东西给我时干叮嘱万叮嘱,红红的红线锁眼边里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里面藏着多少希冀多少盼望多少深情。
  我的祖母原谅我的舅奶奶是因为舅爷爷的死,舅爷爷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死的。我们这里是高严寒山区,小城四周群山环绕,空阔的高原坝子里寒风肆虐,才到初秋青石板上就铺满了厚厚的白霜,人们蜷缩着身子在青石板街道上蹒跚而行。到深秋时就非常非常的冷了,没有火炉人们是待不住的。舅爷爷和几个无家可归的人栖息在城门洞里,城门洞里有一个侧洞,他们在里面堆满了烂草,再厚的烂草也抵挡不住长驱而入的寒风,舅爷爷就是在一个严霜遍布的早晨死的。
  祖母听到报信后赶到城门洞,她没想到舅奶奶却先她来了一步,舅奶奶跪在舅爷爷身边失声痛哭,她哭得气绝声咽,哭得凄凉哀痛,她一边哀哀而哭一边还用她的北方普通话诉说着什么。祖母是个刚强的人,祖母顿着她的小脚说哭啥哭啥,这时有啥好哭的,人死灯灭,恩绝情断,烂崽走了好,走了好,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祖母叫了两个人来,她让他们给舅爷爷穿衣服,衣服是随身带来的,她说天寒地冻的,鹏程、鹏程,你这烂崽哟,不听姐的话,偏要去从军,从军也罢了,偏要当个烂团长,你是自取的哟。穿上衣服,姐送你上路吧,祖母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她让人给舅爷爷穿好衣服,将他抬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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