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北方,北方

作者:夏天敏




  一
  
  在老城墙根儿的一座大杂院里,我见到了舅奶奶。
  这是一座怎样的大杂院啊,走过一段长长的通道,就是天井,天井里堆满了坟似的煤堆,天井就杂乱成一座乱坟园了。这是小城的一道风景,那时煤紧缺,每家弄了煤,忙着屯积起来,这种煤是面煤,和了水和泥,堆成山头,山头上有鸡盘旋,有鸡卧晒,也有鸡在引颈长鸣。我和祖母走过的时候,一只鸡正刨着什么,煤灰和鸡毛飘了我一头一脸,一粒煤沙掉进了我的眼,我立即看不见东西,狠命地揉起眼来。祖母在煤堆的通道里停下来,她气呼呼地轰鸡,那鸡却不怕,在煤堆上仇视着她。红红的小眼很有鄙夷的味道。祖母蹲下来,用手掰开我的眼,很细心地吹起来,沙终于吹掉了,流了一阵泪,我却能看见东西了。祖母叹口气,这哪是人住的地方。
  走过煤堆,祖母牵着我的手,爬上了一道陡陡的石阶,石阶已残损,却看得出当年的气派。在石阶上,又是一排房子,南方的房子都有深深的檐,这座房子的檐也是深深的。檐下有两口巨大的石缸,据祖母说是栽荷花的,现在却装满垃圾。檐前立着几架打草席的架子,地下堆满稻草和草绳,顺着墙边立着一排已经打好的草席,一群穿着裤衩的娃娃在草堆里胡闹,几个女人一边吆喝一边不停地打草席。看见我们来,有人说北方婆,你亲戚来了。我们穿过打草席的人,走进堂屋侧边的门,在黑黑的门前站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个女人正佝偻着腰在搓草绳,祖母说淑娴,你孙子看你来了。女人悠悠地抬起头,然后站起来,她缓缓走过来,快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步伐快了起来,几乎是小跑,她一把搂过我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搂得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闻到了一股难以说清的味道,既是酸臭的又是微香的很奇妙的味道,接着,这个我叫舅奶奶的女人蹲下来,两眼紧紧地盯着我看,看了一阵,长叹一声,她在我脸上亲了又亲,粘了很多涎水在我脸上,弄得我很不舒服。
  祖母和舅奶奶让我出去玩儿,她们坐在幽暗的稻草上说着什么。我不愿出去,我怕这个杂乱肮脏的环境,我在稻草的另一角坐下,低着头寻找稻草上残留的谷粒,我看见祖母和舅奶奶拉着手小声地说话,她们的话幽幽的,缥缥缈缈的,游丝一般的细微。她们讲一阵哭一阵,她们讲的声音是模糊而又轻微的,哭的声音更小。几乎是哽咽,肩臂一抽一抽的,在幽暗的光线里,像是两个幽暗的鬼魂。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惊慌不安的,隔一阵,舅奶奶要去瞅一瞅,我弄不明白她们为啥如此胆怯。大杂院里的人讲话都是高喉大嗓、夹枪带棒的。坐了一阵,祖母要走了,她把装有我的衣服的包放下,说舅奶奶,猴儿就托付给你了,他不听话你就打,小孩子心疼不得的。祖母又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讲要听舅奶奶的话,别惹舅奶奶生气等等,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走了。舅奶奶送到门口就站住了,她的眼睛总是惊恐的,掩了门,又在门缝看了一会儿,才返身回来。
  晚上,在幽暗的房间里,舅奶奶烧了一大盆热水要给我洗澡,我怎么也想不到洗澡这事,我的父亲在乡下的供销社做事,母亲又随着人们大炼钢铁去了,家里一大堆孩子,别说洗澡,连脸也是经常不洗的,身上的汗和泥结成了泥垢,摸着像摸洗衣板似的。我怕洗澡,舅奶奶温和地哄着我,说小孩子要讲卫生,要爱干净,要养成良好的习惯,舅奶奶的话真好听,她的话温柔、纯正、软软的、柔柔的,就像一把毛刷在心里轻拂。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用这种语言讲话,这种语言把她和周围的人完全地隔离开来,使她变得陌生,变得神秘,变得像雾一样虚幻,一样难以捉摸而又令人十分想走进这种虚幻之中去。我知道她讲的是普通话是读小学之后的事,教我们的那个女教师声称她是用普通话来教学的,而她的普通话在我听来却十分难受,她讲得疙里疙瘩不说,还常常冒出许多方言,方言和普通话一糅合,怪话就出来了,就使人听了一身鸡皮疙瘩,比不说还难受。我是一进门就听见祖母和她讲话的声音的,我听着她的话,就像听山泉的流淌声一样清晰。
  我知道,舅奶奶是北方人。至于是北方什么地方的人,祖母没说,我也不知道,其实,当时我对地名的概念是很模糊的,说了也白说。
  舅奶奶为啥从遥远的北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来,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我只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地听到大人们的一些话,知道舅奶奶是随舅爷爷一起来的,来的那天城门口聚集了许多人,有店员,有学生,有政府官员,也有打了赤脚的农民,他们举着小小的三角旗,口里喊着欢迎之类的口号。城门口洞开,奶奶说城门是经常关着的,我们这地方闹土匪。洞开的城门上高悬着大幅标语,祖母说那斗大的字是周先生写的,周先生字极好,远近有名,却不轻易写字,就是拿白花花的大洋也不写。写欢迎舅爷爷进城的标语,他却是写得极认真的,走三步,退三步,左端详、右端详,直到满意为止。据说那字当晚就被人揭去了,有收藏爱好的人雇人下的手。鞭炮不停地炸着,浓浓的硝烟味就像刚和土匪打了一仗。舅爷爷骑着高头大马,马头上挂着硕大的绣球,舅爷爷身上也挂着脸盆大的绣球,他穿着草绿色毛呢的军服,衣服笔挺,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马靴,夕阳在上面闪烁着金色的碎花,舅爷爷气宇轩昂,神气活现,方正的、英俊的脸上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得意神气。他没有理由不神气,打了八年的仗收复了国土,英雄美女相伴,各方欢迎、欢呼雷鸣,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舅奶奶紧随其后骑在一匹雪青马上,舅奶奶本来是要坐轿子进城的,高兴得忘了形的国军团长大手一劈豪气万丈,骑马、骑马,哪有打了胜仗缩在轿子里的道理,让大家也见识见识啥叫英雄,啥叫美人。舅奶奶那天穿的是一身红色的旗袍,她是个温和平淡的人,喜素色而厌浮华。舅爷爷出奇的武断:穿红色的,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大大方方。穿着大红旗袍的舅奶奶果然就如一簇随风移动的火焰,灼灼燃烧,把她秀气的脸庞映衬得无比娇丽。当县长在城门口把一大碗酒双手捧给国军团长的时候,舅爷爷神采飞扬,将酒递给身后的娇艳的女人,舅奶奶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鹏程,你今天为啥这样,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舅奶奶的话听得县长和周围的人耳朵一愣,这女人是外省人呀。我们这地方很小,山也很大,走出去的人极少。县长是有些见识的,县长知道这女人的普通话是极纯正极地道的。县长说鹏程兄,嫂子是北方人?国军团长傲气地说打遍大半中国,得了美女一个。说完将酒从舅奶奶手里接过来,一仰头,咕咚、咕咚猛喝一气,顷刻间碗已见底。舅爷爷将碗旋转一圈,奉还县长,县长看得目瞪口呆,连连叹息,英雄美人,英雄美人哪……
  这幅场景是我根据祖母和其他亲戚的叙述在我学习写作后而描述的,其实,在我到舅奶奶家之前,舅爷爷已经死了。我见到的舅爷爷和祖母、亲戚们描述的完全不一样,我见到的舅爷爷是一个腰杆佝偻得像只虾米,头发蓬乱得像堆乱草的人。他那时有多少岁我是不知道的,只知道他满脸皱纹,双颊塌陷,缺牙少齿的嘴里不断地蠕动,眼角堆满眼屎,他的眼睛特别吓人,红红的,细细的,眼角溃烂,红翻翻的,小城人把这种眼睛称为红线锁眼边,眼里经常流泪。他穿的衣服又多又烂,长一截短一截搞不清哪是里哪是外,裤子只到膝盖边,裸露的脚踝上青筋暴露,一疙瘩一疙瘩的吓人,脚上的鞋子是一双辨不出颜色的胶鞋,鞋面坏了,他用胶线把鞋面子连同脚背绑在一起,倒也牢靠。他是靠卖烧炭泥巴为生的。我们这个地方烧的是煤末,细砂样的煤末要用黏性很强的白泥巴搅拌粘和,才能成块成团。卖烧炭泥巴是很下贱的活儿,价钱极贱,一挑烧炭泥巴也就是一两角钱,那泥很白很黏,糊在身上白花花的,这就使舅爷爷漆黑的衣服变成迷彩服了,很有些现代派的风味,这使人心酸的现代派常使我的祖母心酸流泪,他是祖母唯一的亲弟弟,祖母在帮他洗衣服时一边叹息一边咒骂,她咒骂的是那个艳丽之极风光之极而又沉沦的舅奶奶。她骂的时候舅爷爷阴沉着脸不讲话,直到骂得太不堪入耳时舅爷爷才低吼一声,说是我要离的,姐你就不要乱骂了。他们之间到底是谁提出离婚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舅爷爷直到死都栖息在城门洞里,那时小城的城墙还没拆除,城门洞是叫花子栖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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