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北方,北方

作者:夏天敏




  那段时间,祖母派了我一个任务,就是随时去大杂院里看舅奶奶的动静。祖母说看见有男的你就叫我。我很不乐意做这事,虽然那时我不知道偷窥这个词,但我觉得别扭,觉得不地道。舅奶奶对我的疼爱,我是知道的,叫我去干这事,我打内心不愿意。
  其实,舅奶奶是看上了一个人。舅奶奶认识的这个人是个小学教师,在城关小学教书,不知啥原因四十多了一直没结婚,这个岁数在当时是很大的了。他们是在教普通话那段时间认识的,他喜欢听舅奶奶的普通话,她觉得在我们这个地遥天远的地方有一个普通话讲得这样好的人简直是奇迹,他被她纯正流畅富有韵味的北方普通话迷住了,他还在她那沧桑、疲惫的面容后面发现了气质、气韵,他知道这是在我们这个灰蒙蒙的小城里熏陶不出来的,没有财富,没有文化作背景,这种内在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的。尽管这个女人内敛得近于卑琐,近于颓唐。他很谦虚地跟舅奶奶学普通话,普及普通话这个荒唐的活动为他们提供了机会,街道委员会因为实在找不出人,只得让她去教普通话。说是控制使用。困难时期普及普通话是个政治运动,谁也不敢怠慢的,否则他们是不可能有机会接触的。尽管其他人对他们在一起教普通话很反感,很厌恶,但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等普及普通话这个活动结束时,舅奶奶已经喜欢上这个小学教师了,但他们没有机会见面,小学教师是不敢上大杂院来的,舅奶奶也不敢去学校,她常常背着草席在小学老师必经的地方盘桓,有的时候能顺利地见到他,有的时候等了很长时间也见不到。见到时也是匆匆讲几句话,小学老师夹着课本,很忙的样子,跟她点点头匆匆去了。舅奶奶心里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她不知道小学老师到底是不是真正喜欢她,一个动了真情的女人是很执著、很狂热、很投入的,动了真情的舅奶奶为此弄得神魂颠倒,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仿佛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有时她泪流满面,有时很开心,弄得事情也不做饭也不认真吃,夜里翻来覆去,爬起爬落睡不成觉。小学老师躲躲闪闪、含糊不明的态度,使她心力交瘁。她想她是不是穿得太窝囊太邋遢了,她觉得她应该穿好一些,收拾得像样些,人的视觉和感官效果是很重要的,但她费尽心思收拾打扮好之后,临到出门,她却只有脱了下来。这事弄得她很伤心,穿一次、脱一次之间她都要经受一次内心的煎熬,人被折磨得哭哭笑笑,疯疯傻傻的。她费尽心机,终于约了小学老师出来一次。
  那个白天,正像我们想象的一样,舅奶奶翻出了所有的衣服,经过时代的变化,她的成箱成箱的衣服基本没有了,只有几套稍微像样的衣服,耳坠、项链、首饰等东西,当然一件也没有,香水、发膏、口红等美容的东西,连她自己都印象模糊,记不清啥样了。不过,她还是怀春的少女似的哼着忧伤而幸福的歌谣,翻来覆去地折腾,认认真真打扮自己。现在唯一能装扮自己的只有一块香皂了,香皂在我们那里叫香胰子,她平时几乎舍不得用,香胰子有香味,她很慷慨地大把大把地搓,恨不得香胰子的香味浸透到皮肤里去,散发出来,使小学老师闻到香味就有了遐想。
  他们是到城边的马路上去见面的,小城只有一条环城的土路,四周栽满高大的白杨树,这些白杨树还是当初当团长的舅爷爷栽的,白杨树树冠茂密,在暗夜里互相纠缠互相碰撞,发出哗哗的可怕的声音。他们小心翼翼地在马路上走着,谁也不说话,夜很黑,谁也看不清谁,马路对面的田野里有守夜的农民不时发出的叫声,听着叫人毛骨悚然。这种气氛实在不宜谈对象,舅奶奶几次想开口讲话,但探不准小学老师的心思。她抑制不住自己,她的心狂跳着,她不断地朝小学老师靠近,她一靠近,小学老师又挪开一点,一靠近,又挪开一点,舅奶奶身上香胰子的味儿熏得她自己激动起来,小学老师似乎也被熏得脚步迟缓起来。舅奶奶呼吸急促,浑身发热,一阵痉挛,她不顾一切地一把抱住小学老师,在小学老师的脸上啃起来,小学老师也激动起来,他压抑了很久的火山爆发了,他也发疯了似的抱住她,俩人狂吻起来。渐渐地,小学老师的手不安分起来,他的手伸进了舅奶奶的怀里,一对温热坚挺、饱满的乳房使他冲动不已,正当他们如火如荼时,一队巡夜的民兵走那儿经过,那时每天都有民兵巡夜的,一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在他们身上,一声断喝使他们失魂落魄,小学老师几乎瘫倒在地,他们被带走了。
  舅奶奶短暂的爱情断送了。我更是断无所获,几次受祖母的派遣,一次也没见到一个男人,倒是舅奶奶出了那事之后,又将我叫到她身边,她的精神是彻底地垮了,成天不说一句话,手脚也明显地迟缓起来,不是拿错这就是拿错那,连草席也很长时间打不出一床来,打出来的草席也交不出去,常常是怎样背着出门又怎样背着回来。过去她外面穿得很邋遢,很污糟,但她经常洗澡,经常换内衣,现在她连澡也不洗了,身上发出一股难闻的酸臭气味。
  
  七
  
  写给北方老家的信,常常被退回来,上面一概写着查无此人。近些日子,舅奶奶常常写信,只有写信,才能给她些许安慰。舅奶奶的钢笔字竟写得这样好,许多年后,我回忆起她的字,我都很敬仰,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练就那一笔娟秀、工整、流畅的钢笔字的。她一夜一夜地写,信很长,内容很多,有的时候她的眼泪落下来,溶化了上面的字,她也不去揩它,任它像一朵残败的梅花一样凄清着。她在焦急中盼望着回信,絮絮叨叨地念着一些人的名字,和他们絮絮叨叨地说话,她说话时表情生动,一会儿眉头紧锁,语气忧郁,一会儿眉眼舒展,面带微笑。我在被窝里看到她的神态,我被吓坏了,我觉得舅奶奶的神经恐怕出了问题,我们在的那条街上就有这么一个疯子,絮絮叨叨地讲着,突如其来的大吼一声,噢……呀……声音悲凉、激愤,把人吓得半死。
  祖母听到我的叙述,皱着眉不讲话,很长时间了,她才长长地叹口气,祖母说这贱人怕要出事,叫我睡觉警醒些,有啥随时告诉她。祖母是个严厉、刚强而又慈善的人,自从那次她和小学老师“出事”后,祖母就不愿理她,祖母甚至想把我叫回去。但舅奶奶的这种状态又使她忧心忡忡。她去看望过几次后,对很长时间才从乡下回来一次的父亲说你舅母心事重重,怕要出事。你们要帮她,让她回一次北方老家,了却她的心愿。那时出一趟门是非常不容易的,不要说出远门,就是从乡下进城里,也要公社开出证明,时间限制得很紧。舅奶奶回天遥地远的北方,办理有关手续之复杂不亚于现在出国,甚至比出国还复杂,还费力。我的父亲、叔叔、孃孃全出动了,他们要倾尽全力来了却舅奶奶的心愿,他们四处奔波,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最后总算能出门了。父亲、叔叔、孃孃商量着为她筹措旅费,她却不肯,她拿出了一对珍藏着的银镯子,说这是你们的舅舅送我的结婚礼物,你们拿去兑换。可那时哪里有地方兑换,祖母把银镯子藏起来,说你们就说兑成了钱了,我给她藏着,留着它是个念想。
  这一去,将近月余,这期间我们没有任何消息。祖母有些担心,说她怕不会回来了吧?不回来也好,这里她是没有啥牵挂了的。你舅爷爷这死鬼也没后人,不来也罢。我很伤心,感到一种难言的痛楚,我喜欢舅奶奶,喜欢她那有着浓浓味儿的北方普通话,那韵味十足的普通话经常在我耳畔萦绕,一种淡淡的忧伤,在我童年的心里拂之不去。
  突然有一天,舅奶奶回来了,她风尘仆仆,无比疲惫,但精神却健旺,身体似乎比原来好了许多。随同她的还有一个糟老头子,这人瘦得像把柴,尖嘴猴腮,还留着令人讨厌的小胡子,那胡子像干旱的山坡上的茅草,又黄又焦,还粘着说不清的疙瘩,叫人恶心。这人不但苍老、枯瘦、难看,还瘸着一条腿。随时将袖子捋起来,揩流也流不尽的清鼻涕。祖母惊诧,呆呆地看着,不知她领这么一个糟污老头来干什么。舅奶奶让她叫祖母大姐,老头一开口,声音和舅奶奶的一模一样的,地道的北方味儿,可他讲的不是纯正的普通话,他讲的其实是北方方言,这种方言和我们这偏远、贫穷的小地方的方言一样,同样的让人难以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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