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发芽

作者:马金莲




  回头去望,我和三爷种过的地,简直就是娃娃刨土耍过的迹象。一道犁沟与另一道远近不一,忽远忽近,有些地方耕重复了,还有没有耕到的地方,干巴巴的地皮丝毫未动地放在那儿。如果不是回头看,真不敢相信,这些地是我们种过的,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这是块未耕种的荒地呢。黑子一拧一扭,忽东忽西,我和三爷几乎不敢对它咋样,全然由着它的性子走,加上地陡,我们种的地实在不像庄稼地的样子。
  吃屎的货,一对儿吃屎的货!爷爷冲上来夺去了三爷的鞭子,碎巴巴也上前接过骡子的缰绳。他冲我挤眼努嘴,我明白他的意思,赶忙跑开去,到山下继续拉我的老蔫牛。只怕跑得慢了,又挨一顿爷爷的鞭子。爷爷的骂声还在继续。他这回干脆下了结论说,像你们这样种地,只怕有一天连吃屎也没有人愿意给你们屙。
  他们从头开始,重新耕种那片地。我和三爷的劳动等于白白忙活一场,不但徒劳无功,还招来一顿臭骂。
  种完麦子,种过豌豆,种完所有的庄稼,碎巴巴背上一袋干粮上学去了。爷爷也离开了我们的扇子湾,到一个叫红寺堡的地方去了。爷爷想骑着他的骡子,一路铃声叮当直达那个不知道有多远的红寺堡。父亲听后哈哈大笑,第一次毫不客气地挥手打断了爷爷的话。父亲的肚子都笑疼了,盯住爷爷说,骑上黑子啊,骑上黑子去红寺堡啊,你是想省下那笔车费啊,呵呵……你老人家知道红寺堡离咱们有多远吗?上千里路,远得在天边边上呢,搭车光路费就得好几十,你想累死黑子?爷爷睁圆眼,想了半天,终于决定不骑黑子了,把黑子留在家里。
  过了些日子,爷爷回来了,话语里夹了些我们从未听过的口语,这是只有在大集市上的外地人嘴里才能听到的。爷爷说和他一块儿打交道的是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人。爷爷对父亲感叹地说,不出门不知道,出去了才知道外头的世面有多大。幸好听了你的话,没有骑上黑子,骑上的话,可把麻烦弄下啦。父亲无声地笑笑,笑声里有一丝得意。
  爷爷看看黑子,看看老家,交代一番又走了。他现在真正忙起来了,他在那个红寺堡为我们弄了一个新家,不久的将来,我们会连家带营搬走,永远离开这偏远的穷山沟,到川道地方过日子去。在搬去之前,爷爷得先为我们种地,盖房子,把那儿收拾得像个家了,才敢将老小十几口人全搬走。
  到时节黑子怎么办?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黑子。说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没有想到其他的牲口,单单记起了黑子。其实我们养的有生命的东西不少,比如与黑子朝夕相处的老牛,老牛生的仅仅三个月的小牛,羊圈里的三只绵羊,满院子转悠的七只母鸡,一只整日耀武扬威的大公鸡,还有栖息在崖顶上土窝里的无数麻雀。当然,还有躲在幽深处偶尔露面的狡猾的老鼠。细细想来,在这个老家里,我们生活过上百年的地方,其实到处都有生命在活动。到我们搬家走的时候,它们可怎么办?能带上它们吗?然而大家最关心的还是黑子。想来想去,其他的就卖了吧,变卖成钱装在口袋里,既方便又轻松,不能卖钱的就任由它们去吧。只有黑子,不能不叫人多为它想想。黑子是爷爷的得意脚力,爷爷会舍得把它卖给别人吗?
  爷爷隔上五六个月就回一趟老家。他将我们这儿称作老家,给人感觉我们这儿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头发全白,牙齿松动了。爷爷回来不为别的,是来拿钱的。只有足够的钱才能在那个地方为我们建设家园,开始生活。爷爷感叹着说那个地方啊,干啥都得花钱。坐了一天车的爷爷显得神情委靡,疲乏不已,但当说到红寺堡还是兴致勃勃的,给我们描绘将来的美好日子。
  爷爷装上我们凑起的钱就匆匆走了,连黑子也没有顾得上多看看。黑子由父亲喂养。父亲忙的时节,母亲会给它添草料,母亲是拿着棒小心翼翼添草的,但没人敢拉着它到沟里去饮水。碎巴巴在学校里念书,念到最紧要的关头,几个月也不会回趟家。桀骜的黑子,我们不敢放它出门,拴久的狗一旦出门都会胡乱咬人,狂奔不已,何况是原本就威武的黑子。饮牲口的活计一般由娃娃担当。父亲忙于农活,我们就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两个娃娃把水从沟里抬回来,倒进盆子里,再端给黑子喝。这样虽然我们很累,可省去了不少麻烦。黑子只好整日与老牛为伴。以前,黑子总是一副意气非凡,不屑与老牛为伍的神气,它天天出门,披挂整齐蹄声嘚嘚地奔走于四方,几乎走遍了方圆的集市与人家。这对于老蔫牛是不可想象的事。
  谁想得到爷爷会心血来潮,跑到那骑上黑子也不容易到达的地方去了。黑子这回没有理由继续逃避农活了,它得与老牛一起干活。老牛肚子大的时候,父亲干脆让它歇下,让黑子一个拉单套。黑子毕竟是吃过几年豆料的,独自拉单套一点儿也不含糊,远比与老牛成双时快当。父亲喜得不行说,看来把老牛卖了,养黑子一个也行,咱的三十几亩地随便就耕种了。
  粮食种子埋进土里,大地就复归于平静。喧闹了一个春天的土地在安安静静一心一意地准备发芽的事情。碎巴巴临走之前,带我到崖顶上去,我们用铲子把一片地挖了一遍。不大的一片地,大人看不上,撂在那儿成了荒地。三年前,碎巴巴和我,我们一点一点开了荒,开辟成一片自己的田地,然后种上了豌豆,还背了一背篼粪土撒上了。那年雨水足,豆子居然开花结果了,结了一大捧豆角,我和碎巴巴一会儿就吃完了。我们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豆角,毕竟是我们自己种的。最后碎巴巴拍着屁股上的土说,这是生荒地,还没肥力,再过几年就成了熟地,那时节咱种啥丰收啥,美死咧!
  去学校前,碎巴巴就带我种上了我们的地,照旧种的是豌豆。正是种麦子的时节,种豌豆还早了点儿。豌豆不比麦子耐寒,出苗早会冻死的。但碎巴巴要念书去,时间是不等人的,我们就在一个刮春风的下午种上了豌豆。碎巴巴临走说,照料豌豆的事我交给你了,操点儿心,发芽出苗时节给上面苫一抱胡麻柴,霜冻过去,就把柴揭了,过七八天就会发芽的,操心啊……
  碎巴巴的一个肩膀上背着一个大书包,另一个肩膀上背着一包馍馍。两个肩膀同时负重,一颗头独独立在中间,使得他的头显得突兀孤立,让人觉得他的头长在那里是件很突然的事。
  碎巴巴走了,爷爷也走了。春天真是个充满活力的季节。尽管天气一直旱,开春以来一滴雨也没有落,麦子还是靠着冬天积存的那点底墒发出了芽。我天天都在看我们的豌豆。这是我们给自己种的粮食,大人不会来过问,更不会插手多管的。给家里种地实在乏味得很,常怀着愁苦无奈的心情。不干活是不行的,每一个人都得干活,累得死去活来。不干的话,大人的棍棒便会追上来噼里啪啦地打着屁股。可是我们自己种地,极少的一点儿地,种的过程充满了乐趣,我和碎巴巴都乐呵呵的,感到信心百倍,其乐无穷。
  麦子发芽了,刨开地皮,土里的麦子变得胀乎乎的,白白的细芽从麦粒身上的裂缝里挤出,同时挤出的有一根带须的芽,看来是将来的根须。该去看看豌豆了。豌豆似乎在土里正睡得香甜,不愿意露出面目。我们当日撒下的干豆子,现在变得软和了,却没有发芽的迹象。都好多天了,它们怎么还没有动静。我有些担忧,再刨几颗看看,还是这样。只好对自己说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早上它们会苏醒过来,记起来赶紧发芽的事。
  这天下午,正当我对着迟迟不肯发芽的豌豆不知所措时,听见崖下传来咣当声,不由得将目光转向崖下。崖下正是我家的后院。后院里一边是牲口圈,一边是茅厕。我看见牲口圈的木条门在晃动,后来被撞开了,一个黑色身影跑出来——是黑子。我张大了嘴,第一反应是赶紧喊人关上大门,可是嗓子眼儿里像被塞上了棉花,急死了就是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黑子径直冲出了大门。它的身子被大树挡住,看不见了。我忙向崖下冲去。父母他们到哪儿去了?黑子出了门他们知道吗?然而,我看见路上腾起一团土雾,挟着一股巨大的风,黑子向下庄方向狂奔而去。不分大路、田地,还是巷道,黑子它横冲直撞而去。父母闻声跑出大门,黑子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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