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发芽

作者:马金莲




  我们循着土雾追赶过去,不少人也闻声跑出家门。黑子冲进了一个巷道。我们似乎听到巷道深处传来女人的尖叫、娃娃惊恐万状的哭喊。母亲忽然大哭起来,哎呀呀,万一踏上人家的娃娃咋办哩?我们没法儿活了呀!父亲顿时面如土色。大家急惶惶赶上前去。黑子像离弦的箭,裹着恶风直冲过去,那么突然凌厉的冲击谁也躲不及的。我们好像看见四只碗口大的蹄子高高扬起,踏在了娃娃的头上,头顿时就开了花,鲜血四溅。母亲瘫倒在地上,连哭声也发不出来了。
  忽然,黑子出现了,从那个狭长的巷道里出来了。它高高仰着脖子,冲天的鬃毛哗哗地抖,它眨巴眨巴眼,看看我们,忽然瞅着一个方向跃了开去,跑进了一大片庄稼地。耕过不久的田地,麦子在土里做着发芽的梦,黑子却张开四蹄兴奋张狂地打起旋儿来。跑几圈子,停下,看看远处发愣的人群,又狂奔起来。如此不断反复,仿佛在和人们开着一个长长的玩笑。早发芽的麦子被蹄子践踏,露出白生生的芽子来。
  父亲眨巴着眼到巷道里去查看灾情有多严重。他小心翼翼地跑着,显得忐忑不安。一个女人哭叫着跑出巷道。众人的眼睛顿时直了——是李文义的女人。她用巴掌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冲着父亲喊道,我的麦子呀,把我的麦子糟蹋完了……马撒巴你把先人咋拴的?可把我害苦了!
  我们睁大眼细瞅,李文义女人的全身上下,胳膊腿儿全好好的,头也不是血水四溅开了花的可怕景象。她还在哭叫,扑向父亲,一副要把这个叫马撒巴的男人撕碎的架势。
  我们却一起高兴起来,骡子没有伤到她,她只是在哭自己家被糟蹋的麦子。这时巷道里拥出大批女人娃娃来。大家闻声看热闹来了。女人们个个笑着,娃娃也好生生的。父亲把他们从左边瞅到右边,再从右边看到左边,没有意料中的头破血流哭天喊地的场面。大家都好好的,黑子没伤到人。父亲一拍大腿也哇地哭开了,哭声之大,把李文义女人吓得止住了哭声。娃娃们笑嘻嘻地看着这个罕见的场面,一个大男人会像女人一样喜极而涕,当众大声地哭,这真是件稀奇事。
  有女人尖叫,拿盆子来,端盆豆料哄哄,骡子会听话的。喊声提醒了大家,姐姐立时跑回家去,端来半盆子豌豆。父亲簸着豌豆,嘟儿——嘟儿唤,慢慢凑近黑子。黑子跑乏了,索性躺在一片地里打起了滚儿。它躺倒也是很大的,四条腿像柱子一样那么有力地朝天晃着,打完滚儿,站起身来,怔怔地盯住围观的人看。看来它的狂性发作得差不多了。
  父亲继续呼唤,绿色的豌豆在铁盆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黑子看了一阵儿,忍不住缓缓靠近前来。父亲伸长盆子小心递过去。黑子用鼻子嗅嗅,犹豫一阵儿,嘴伸进盆子大口吃起来。父亲一手端盆子,一手凑过去,慢慢抓住了笼头。原本带着的一截缰绳早就不知到哪儿去了,可能在狂奔中被踩成了零碎。人们围上前纷纷议论着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大家纷纷感叹今天幸运,那些平时在巷道里玩耍的娃娃,今天的这个时刻,商量好了似的,没有一个留在巷道里,全部回了家。要在平时,今天的祸事是不可想象的,肯定被骡子踏坏不少人。这景象想想都叫人后怕不已。有人认为,骡子是在家里拴久了,猛一到外面欢喜得不行,才发疯地狂奔,父亲应该常拉它出来遛遛的。是人关久了也会心慌的,何况是自由惯了的骡子。也有人说黑子毛色大不如以前,有些干,脏不啦唧的,影响了它的外貌。父亲苦笑,他和母亲忙地里的活计,从开春忙到现在,忙得脚不沾地,昏头转向,哪还有闲工夫陪着个牲口溜达呢。
  那就拴牢实些。大家提议。那些被踏了麦地的人脸色明显阴着,显示着内心的不舒服。李文义女人撅着大屁股,一个一个去刨那些坑,把露在外面的麦子埋起来。她口里一直嘟囔个不停,马撒巴不把他先人拴牢靠些,放出来故意糟蹋人的粮食呢。她的叽咕我们都听见了。父母面带愧色,拉着黑子赶紧回了家。晚上灭灯后,他们在被窝里说了半夜话,都是关于黑子的。看来这黑子得加倍提防了,又商量了一大套防备的法子。夜很深了,睡梦里翻身时,我还听见我的父母在庆幸,带着后怕的庆幸,说要是真的踏上了娃娃咋办呢,麻烦就弄大了。这个黑子。
  我想到了碎巴巴。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想他,非常非常地想念。从他背上书包走的那一刻,就开始依依不舍地想念起来。碎巴巴他想得到吗?黑子会闯这么大的祸。他该回来遛遛黑子了。父亲当夜就把一条拴过狗的铁链子给黑子当了缰绳,把黑子牢牢地拴在槽边的大木橛上,还给门框又钉了几条结实的木板。黑子现在一动弹铁链子就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响声不断,好听极了。可是第二天我们就厌烦了。黑子打个嘟噜链子响,黑子毛梢儿抖动它也响。看来黑子得永远活在这单调的永不止歇的哐啷声里了。老牛带着它的儿子到另一个槽上吃草。这下老牛可以安下心过好日子了,再也不用发愁会被驱赶得走投无路。添给老牛的草料,黑子无法抢上,老牛慢悠悠长时间品尝着。黑子霸王一样的日子画上了句号。
  日子安静下来了,我的心里却总是无法踏实,我焦急地等待我们的豌豆发芽。春风已经很暖和很柔软了,刮了一个冬天的西北风里总像带着细小的尖利的刃片,丝丝缕缕划割我们的肌肤,让我们皮干肉糙。春风里至少含上了阳光的味道,青草的味道。柳树枝头隐隐透出一层绿意,麦子的苗破土而出。老远望去,地面上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绿。而我们的豌豆还是一副沉稳不动不谙世情的模样,仿佛它们留恋土里的温暖,不愿拱破地皮,向上长出绿色的叶片。我真的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往下等待了。母亲把鸡蛋和鹅蛋一起放在母鸡的肚子下,放着放着,蛋皮破裂开来,钻出一个个小鸡小鹅。生命的开始,就像发芽,小鸡小鹅就是蛋发的芽。小家伙们暖干了身子,身上的茸毛舒展开来,就成了一个个滚动的毛线团儿。母亲眉开眼笑,把它们卖给庄里的女人们。接着攒蛋,让母鸡继续孵蛋,让大大小小的蛋在母鸡的肚子下慢慢发芽。
  下雨了,星星点点的细雨居然连着下了两天半。别看这小雨来势微弱,时间长了,总有润物细无声的功效。母亲到地里看了,说土里湿下去四五寸呢。春天的雨比油还要金贵呢。天刚一晴,大家就套上牛抢墒耕种了,秋田类庄稼可是一样还没有种呢。大家盼的就是这场雨。老牛和黑子重新套成一对。母亲拉着,父亲耕种,姐姐撒籽儿,我跑腿打零杂。反正我们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忙了七八天。
  忽然有一天,记起我们的豌豆来。我跑到崖顶上去看,地面上竟然长出了绿绿的叶芽,正是豌豆初出土时的样子。大多数地方出苗了,稀缺的地方,我刨开土看,一个个白芽正往上长,嫩白的芽子怕羞似的蜷缩着身子,我赶紧重新埋上土。它们得以发芽出土,看来是这场雨水的功劳。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有几棵正顶破地皮往外拱的芽子,像调皮的娃娃把身子藏在土里,头上顶着土块,然后探头探脑向外张望,张望外面的世界。似乎正在犹豫,犹豫该不该从土里钻出来,来到外面的世界。我盯住它们笑。我知道它们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谁叫叶芽已经拱破了地皮呢。都半张脸露在外面了,还想回去吗?回得去吗?见过从娘肚子里生出又回娘肚子里去的娃娃吗?
  春雨竟然隔三差五地下。夏天时候,还落了几场暴雨。真是少见的好年景。麦子长得泼了油一样,墨绿墨绿的。豌豆花儿开过,很快就挂出一身大刀似的豆角。我和碎巴巴的豌豆也结出了豆角。豆角鼓起来能生吃的时节,碎巴巴回来了一趟,拿走了一些钱,他要考试了。他匆匆来,又匆匆去了,居然没顾上看一眼我们的豆角。我觉得豆角吃进嘴里没有往年的脆嫩与甘甜,苦巴巴的。碎巴巴在就好了。他吃豆角的样式可多了。剥了皮的豆角泡在凉水里,泡得全部打起卷儿,一个个绿卷儿,咬一口清脆极了,那感觉,凉快又清爽。我学着碎巴巴的样子泡了几回,却一点儿也不好吃,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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