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发芽

作者:马金莲




  我不喜欢黑骡子,甚至讨厌它。讨厌的原因很复杂,能说得上来的,最重要的是我怕它。我对它怀着很深的惧怕。我的形体与它相比,我简直就是一只贴在地面上的小蛤蟆,看它的时候我得仰起头。趁它乖顺的时节,我站在远处比划过,就算我拼力踮起脚尖,也只是勉强到达它的眉毛处。黑骡子的眉毛粗重而长,不比我的一头黑发逊色多少。可以说这头牲口在我眼里是又雄伟又高大,几乎就是庞然大物。
  正是这头远比我高大雄伟的骡子,春种的时候,种到山洼上那片最陡的坡地时,爷爷忽然叫我拉着它去摆耧。爷爷一连喊了三声,我才回过神儿来。爷爷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火气,说,你聋了吗?叫你拉骡子哩。我当然没有聋,只是我一时真的回不过味儿来。黑骡子不是由碎巴巴拉吗?与那个庞然大物打交道的事怎么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我拉着黑骡子,我们开始摆耧。扶耧的是我的三爷爷。同我一样,他也是个惧怕黑骡子的人。在我们这几户人家里,不惧怕黑骡子的人只有两个——爷爷和碎巴巴。黑骡子就是爷爷买来的。爷爷喜欢黑骡子远远胜过了喜欢我们——他的任何一个孙子。每逢赶集,或者有其他事,需要出门走远路的时候,爷爷就会提前给黑骡子喂好料,临走,拉出来披上小棉被,绑上鞍子,是那种样式小巧,专门能骑人的红木马鞍,两边还各坠一个黄铜色的镫。爷爷到大门外,踩住门边的一个树桩骑上了骡子,手里拽着缰绳,拍一下黑骡子的脖子,它就出发了。去哪儿它似乎明白,不用爷爷吆喝,铃声叮当地响起,我们就知道黑骡子驮着爷爷去了。
  黑骡子就是听爷爷的话,骑了几年也没出什么事,倒把爷爷侍候得神气十足,难怪爷爷看着父亲不顺眼的时候就吼,呸,养儿顶屁用,还不如我的黑子。黑子是爷爷为黑骡子起的大名。黑子确实叫爷爷在我们村庄里的老人中出尽了风头。别人赶集都是吭哧吭哧地用双脚板儿丈量那十几里山路。年轻人还骑个自行车,上了年纪的老汉没几人会骑那东西。再说,大多是山路,上坡时推着车,那个吃力,远比车骑人吃力。有人学爷爷的样,骑上了自家的毛驴。老汉们的毛驴与爷爷的黑子比,形象猥琐多了。毛驴上道坡,张着鼻孔出气;下坡时,臭棍勒紧,那屁就一连串地放,四个蹄子乱踢,身子一颠一颠的,弄得驴上的人紧张万分。再看黑子背上的爷爷,双脚套进镫里,身子放松,神态安稳悠闲,任凭黑子自个儿往前走。下坡时黑子的脖子高高仰起,骡子的背上简直与平地上一样平。爷爷不用猴子一样猫腰弓背,与平地上行走时没有什么两样。阳光照上,黑子的毛色像上了油,黑灿灿一片光滑,跟缎面一样。爷爷还弄来一串铃,出门前给黑子套上脖颈,这样,爷爷与黑子所过之处,一路铃声叮当,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爷爷在老汉们眼里几乎成了英雄。爷爷将自己的日子过到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爷爷确实不是每个老汉都能学上的。他前半辈子当木匠,攒了几个钱,后半辈子不想干那叮叮当当的活计了,就拿出积攒的钱买了骡子,一来帮家里耕地,二来也可以给他当脚力。我们庄里养骡子的并不光爷爷一个,但将骡子调教到这个份儿上,骑出这样风光的,方圆似乎只有爷爷一个。别人的骡子只为耕地而饲养。他们不会给牲口大升大升地喂豆料,不会有空就守着骡子刷毛,拍打蝇子,伺候皇上一样伺候骡子。只有爷爷这样做了,还日复一日,坚持不懈。耕地的时候,骡子和老牛套一对,爷爷老偏心,鞭梢子雨点子一样落到牛背上。黑子竖着耳朵,有些惊吓地斜眼瞧着。老牛永远是一副雷打不动的蔫牛派头,怎么打也是逆来顺受无所谓的样子。打老牛惊骡子,骡子灵得很,不要打它,惊惊就行了。爷爷对耕地的人喊,生怕他的黑子吃了亏。黑子就骄傲得不行,耕地也高高仰着头,养得油光水滑的毛光滑得苍蝇趴上去也跌跟头。它不无骚情地抿抿耳,甩甩尾巴,还不时冲老牛打个响鼻。黑子还会看人行事,在爷爷面前它比新娶的媳妇还乖顺。碎巴巴拉它它也服帖,拉到沟里饮水时,碎巴巴踩一个地埂,噌一下蹿上了它的背。黑子有点儿兴奋,狂跳几下,碎巴巴死死揪住鬃毛不放,黑子就乖顺了,驮着碎巴巴一路小跑,到泉边喝了水,又跑回家。
  我是从不主动跑去接近黑子的。我已经能拖动铁锨打胡基了,拉牛的活也干。可是,这一天,爷爷忽然叫我拉着黑子摆耧。爷爷的口气不容置疑。爷爷的脾气远比黑子的暴躁,动不动就给人一顿劈头盖脸的鞭子。我放下手里的牛缰绳默默走近黑子。原本我帮父亲拉牛,在地的另一边摆耧。老牛慢腾腾的,像架年深日久的老机器,已经老得快散架了,没有脾性与火气。我拉着它慢腾腾走,它拖着身后的木耧磨磨蹭蹭走。蹄子踏进土里,发出咯咯吱吱的沉闷响声,好像它的蹄子正在碎裂,化成无数的碎片。
  我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挨近黑子。
  摆耧拉牲口,就得拉着牲口的缰绳在牲口前面走,起的主要作用是牵引牲口,让它乖乖地顺犁沟拉犁,到了地头上,拉着它顺顺当当调过头。如此来来去去,往复不尽,一大片地就被耕种过了。我在黑子前头跑,小心翼翼地小跑着,手抓着缰绳的末梢儿,只怕跑得慢了黑子碗口大的蹄子会踏上我的脚。三爷跌跌撞撞地在后头扶着犁。三爷一向是个出了名的懒汉,身体不大结实,走路总是猫着腰。他一捉上木耧就哆嗦着说,叫我和黑子摆耧,这黑子我还是头一回使唤,这灵吗?它听我的吗?地实在是太陡了,在这样的地里即便什么也不干,只是空着手走走,以耕地的速度走上百八十个来回,人也会累得气喘吁吁,一不小心会栽个大跟头,何况是用性子焦躁的黑子种地。如果我们在这块地里种了洋芋,秋天挖出的大且圆一点儿的,总会骨碌碌滚向山下。山下就是我家的场地,洋芋它们等于自己跑回了家。好几次,我走不稳,被大胡基一磕碰,差点儿也像洋芋一样滚下去。山下的地里,碎巴巴正跟着爷爷和父亲学习摆耧。爷爷决定从今年开始,叫他的小儿子学习干重大的农活。他说要是碎巴巴今年考不上,就回来种地。
  碎巴巴在中学里念书,念了好多年了,从拖着鼻涕念到现在的半大小子,听大人说现在到了紧要关头。爷爷不止一次用筷子敲着碗沿儿说,你挣破了头也要给我考上,考不上就回来打牛后半截子!打牛后半截子,就是跟在牛的屁股后面下苦干农活,当一辈子吃苦受穷的农民。碎巴巴小声地应着,眼睛眨巴眨巴地动,不去学校的时候,他就夹一本书躲在闲房里一个人叽叽咕咕念。碎巴巴念书的声音像滚得欢快的洋芋。
  山下学习摆耧的碎巴巴把裤腿子挽起老高,白白的腿杆子不像个下苦的人,他捉耧的动作也不像。与真正的庄稼汉比,他像个闹着玩儿的娃娃,样子别扭极了。沉重的木耧不听他的使唤,他使劲儿地拧着耧把儿,弄得一身的尘土。爷爷在一边不住地喊,冷劲儿摇,放冷劲儿摇,稀了——稀了——他的意思我们都听得明白,摆耧的时候劲道用得不匀,种出的粮食苗儿稀稠不匀,影响产量。爷爷手里提着鞭子,好像随时会抽碎巴巴几下。看来碎巴巴今儿的遭遇不比我拉骡子强多少。
  要是碎巴巴今年考上,就会到远处的城市里去上学。他去了还会回来吗?就算回来,还能像以前一样跟我们一起混吗?到那时候他就是大学生了,大学生是多大的学生,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么多年,我们附近还没有出过大学生,二十里外的李家庄倒是出了一个。听说那娃娃自从当了大学生,从城里回来,得他父母套上牛车到十里外的公路上拉他。家里人当皇上一样地侍候他。到那时候,碎巴巴也会那样吗?那样的话,还不如不要考上,回来当农民,我们大家一块儿种地,过日子。
  爷爷的怒吼像平地滚过的炸雷,吓得我直哆嗦,惊出一身冷汗才弄明白他发怒的缘由。他用鞭子指着我和三爷说,你们站住,回头看一看,你们种的麦子,像人干的活计吗?
  

[2] [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