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发芽

作者:马金莲




  割麦子的时节碎巴巴回来了。我们的豆角已经长老了,变黄了,我用手拔了它们。碎巴巴始终没有问过我们一起种下的豌豆怎么样了,他回来时豆子几乎收割完毕。大家一心收割麦子。黑子也被带出来了,拴上长长的缰绳,把木橛打进割过的麦地里,让它绕着圈子吃草。有碎巴巴照料,黑子乖顺多了。
  割罢麦子,碎巴巴骑着黑子出了趟远门。他回来的当晚,我们围着父亲,全家在院子里的月色下坐了好半夜。父亲乐呵呵的,因为碎巴巴考得不错,这次去填了志愿,过不多久就该上大学去了。父亲有些陶醉地说他没有看走眼,碎巴巴是块念书的料。碎巴巴像个大姑娘,低头抠脚缝里的泥。月亮底下看不仔细,可以料想他的脸是红的,有些不好意思承受这么郑重的夸奖吧。
  碎巴巴报的是师范大学,一张叫做通知书的纸到达我们家的那天,已经是玉米棒子成熟的时候了。麦子豌豆胡麻一类庄稼我们全碾了,收成不错,父亲乐呵呵的。我们按照通知书上要求的数目准备钱。父亲早就有准备了。开春种了十几亩胡麻,这是粮食里头价钱最好的。我们把红灿灿的胡麻晒干扬净装进口袋,放进牛车里,由黑子拉着,到十几里外的集市上去卖。我们总共卖了两车子胡麻,一车子麦子,一车子豌豆,父亲数着钱说这回差不多了。母亲从一开始就有点儿不大情愿,背着碎巴巴在父亲跟前嘀咕,人家苦死苦活种了一年庄稼,总不能连口粮也卖了吧,全叫他拿走了,咱明年开春庄稼咋种?买不买化肥了?父亲笑着说,你这婆娘还真的没个长远见识,咱供养大学生呢,不吃苦咋行?母亲想了一阵儿,笑了,说有个大学生当兄弟,还真个不一样,庄里的女人都眼热我哩。
  就在我们为碎巴巴准备行程的时候,黑子病了。它是什么时候病的,我们没有留意。当时我们一边忙于收割秋庄稼,一边耕地。父亲吆着黑子和老牛耕地,每个早上都得去耕一趟。
  有一天母亲一大早嚷嚷说添给黑子的草料咋没见少。父亲不太在意,随口说它可能太乏了,缓缓会吃的。第二天还是这样,却是没命地喝水,总也喝不够的样子。父亲拌了些豆料端去,黑子伸鼻子闻闻,吃了几口,想吃又不大想吃的样子。父亲说明儿耕完地到集上看看,可能病了。
  第二天耕地时,黑子大不如以前。腰身缩成一团,怕冷似的,使劲儿地抽搐着;毛分外地长,颤颤地抖着,粪末子草屑子早挂满了全身。黑子没心思抖落它们,也没有心思拉犁。父亲狠劲用鞭子抽,它还是颤巍巍有气无力地晃悠着。这可不是黑子那一向雷厉风行的做派,神威凛凛的黑子从不偷懒的。父亲摸一把它的脖子,汗像水一样往下淌。父亲立即解下套,和碎巴巴拉上黑子去看,十几里外的集市上有专门为牲口看病的兽医站。黑子在父亲他们的拉扯下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它走起路不怎么利索,一直怕冷似的,发着颤。临出门,母亲把一片旧毡披在它身上,说黑子怕是着凉了。
  下午时分父亲一个人回来了。黑子被打了一针,走路慢腾腾的。父亲等不及就及早回来了,地里的一大摊子活计等着去干呢。我们戴上草帽,提一壶水下地了。
  在地头上磨镰刀时,母亲闷头问了句,黑子到咱家几年了?算上今年,有五个年头了。父亲不抬头,说罢,噌噌地割他的糜子。
  日头一点一点挪向山畔。秋天,随着庄稼的收割完毕,秋草显出苍黄的颜色,世界一下子辽阔空旷起来。山野间的风呜呜地叫着,秋天的日头显得慵懒多了,似乎它赶一天路,也困乏得不行,乏乏地移到西边的天空,缓缓地沉下山去。看着落日,人已经能感觉到寒冷了,深秋的冷意十分明显起来。父亲看一眼远处的山路,再看一眼,看了无数遍,就是不见碎巴巴牵着黑子归来的身影。父亲终于不敢等了,交代几句,又踏上了通往集市的那条山路。我们在心里一起犯嘀咕,碎巴巴和黑子迟迟不回来,到哪儿去了呢?
  日头终于跌下山窝,西边的最后一点儿红光被山峦吸收干净。父亲披着暮色回来了,身后跟着碎巴巴。碎巴巴手里拖着一串铁链子,却不见黑子的身影。
  黑子到哪儿去了,咋没有回来?
  死了。父亲拍拍身上的土,故作轻松地又说,死了好,这牲口原本难养,弄不好还给人闯大祸哩。
  话是这样说,一家人的脸上还是禁不住流露出难以说清的情绪。
  碎巴巴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头上炕就睡了。他睡着了,父亲才幽幽地说,这个瓜兄弟啊,心思重得很,我碰到半路,黑子早死了,他守着黑子哭,眼睛也哭肿了,没命地拽着黑子的缰绳,叫黑子起来,起来一起回家。
  母亲叹一口气说,他还是个娃娃嘛,再说,养了这么多年,谁心里也不好受。这一年,咱连一升好料也没舍得喂它。
  第二天一大早,碎巴巴按父亲的吩咐走了,去叫附近的汉民,让他们把骡子拉去,到时候给我们留张皮就行。当天碎巴巴就把皮子拿到集上卖了。卖的几十块钱,父亲让他拿到学校零花,就当黑子为供他上学出的最后一点儿力。这个黑子,原本准备叫它出大力的,家里出了大学生,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它这么早就溜了。碎巴巴捏着钱,眼睛里头红红的。
  晚上,碎巴巴在灯下给爷爷写信。父亲边思索边口述:我们好,都好,收成好,只有黑子不好,它害病了,碾完粮食耕完地就病了,没看好,死了。我们围成一圈儿听,看看父亲的神情是认真的,听他的口气是严肃的,不像开玩笑,就把一点儿失笑压进肚子。父亲他分明把黑子当成了一口人。
  碎巴巴上学走了。他揣着一疙瘩钱,由父亲陪着走了,到遥远的大城市里上大学去了。他这一去,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回来还会和我一块儿种豌豆吗?我不知道,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我用小铲子把那片地挖了一遍,拍平整了。明年,不管碎巴巴回不回来,我还得继续在这儿种豌豆。这块地不能叫它撂荒了。
  我常常望着远处跌宕起伏的山峦,禁不住思念一个身影——黑色的闪电一样的身影。
  
  【作者简介】马金莲,女,回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宁夏回族自治区西吉县人。先后发表小说、散文随笔二十余万字。现居宁夏西海固,为《黄河文学》签约作家。
  

[1] [2] [3]